再说程少雄趁着夜色上了鼋头岛,以为轻车熟路没惊动任何一个守卫便到叔父后来搬进的偏僻居室前。周围静得出奇,便很有些奇怪,轻敲门,再轻声喊:“叔叔!”屋里有人走动,便重新放松,以为叔父尚且平安。可门开后,发现竟是堂弟少彪,一时惊呆。反是程少彪先亲切招呼他:“大哥,你来了,先进屋吧!”然后不等程少雄答复,转身又回屋里。
程少雄隐约感到什么,追进去问道:“叔叔呢?他怎么了?”
程少彪摸黑坐到床上,才慢慢应道:“他死了,是我亲手递给他毒酒……”
程少雄大睁开眼睛,已经相信了他说的话。
他突然想杀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孽障!但又发现他格外的镇定,难道是言不由衷?
于是他放下宝剑,等他继续说明白。
“他便毫不迟疑喝下去,他是为保留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他们接着把咱们金龙堂的弟兄都杀害了,我以为也会杀了我,但王龙兄弟救了我一命,我就又活了下来!”
那么惊心动魄的事,他竟都说得十分平静。程少雄理解到他受了强烈的刺激,便要再听他讲下去。
“我又亲手埋葬了父亲。这里不是咱们的家,这里不是金龙堂!我把他沉入了太湖,它也连着运河的水,然后到临清,我想父亲和弟兄们都能回家吧?”
“本来我也想和父亲一起沉下去,但我还是活了回来,而且终于等到你,你杀了我吧,为我父亲报仇!”
“我不杀你,我们一起去杀陶虎,他才是我们的仇人!”
程少雄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也希望震醒堂弟。
他听过他述说那段真实的经历,竟同情了他的处境。他只是一件工具,被利用然后都不值得去销毁。他要激发起他反抗的力量,做他应该做的事,也是为了告慰死去的叔父。
“我们能吗?他们爷俩绝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们阴险狠毒、诡计多端,我们早被包围了!”
他说到这儿,外面正好亮起一片火光。
程少雄再度剑指程少彪,他无法原谅他还要为仇人利用。
“等等!”程少彪没想逃避。可就在剑锋临近面门的一瞬忽然叫道。
程少雄也是不忍杀掉叔父唯一的儿子,跟着喊声停住剑。
“大哥,我就想告诉你,你有儿子了!如果说我做过什么好事——我在你走后把嫂子保护起来,因为她怀了你的骨肉,我们程家的骨肉。我不允许任何人骚扰她们,陶行潜的人也不行——我那天代你等待孩子出世,很可爱,像你。他是我们程家的后代,所以你不能死!”
程少雄被剧烈震撼了——自己有传人了。一晃抛开黄英英两年了,虽然时常惦记,却从没想把她接过来。更不曾想她已怀了自己骨肉,算一算,孩子应该两岁多了,可以走路、说话了……他的剑早已放下来,而且他还要感谢弟弟,他是有人性的,他们还是一家人。
但外面敌人靠近,听到有人喊话;
“少彪,你怎么样?”
“程少雄,快出来,你跑不掉了!”
其中一个是赵祥,一个是丰同,早得了信息便设下埋伏圈,等程少雄进来。一切也都像陶虎设计的那样,到了收网的时候,下面或者程少雄死,或者两个都死。
程少彪在里面重新着急了,恳求堂兄道:“大哥,你一定要逃出去,然后回临清,那儿是我们的家!”
程少雄也握住他的手应道:“好,我们一同出去!少彪……”
程少彪急忙掩住他的嘴,一边想到外面丰同、赵祥还等他答复,便低声道:“大哥,你抓着我,用我做挡箭牌。”然后看程少雄还迟疑,便主动靠到他身前,把他的剑横在自己颈项,再拖着他向外走。嘴里一边低声解释:“能骗一时是一时,等他们全不在乎我了,你也别再顾我……咱们兄弟,你活着回去也就是我回去了!”
出了门外他便不再说话,程少雄便也无奈演起戏来。
开始丰同、赵祥确有些投鼠忌器,包围圈得以拉伸。
而程金彪那时就感到陶氏父子要抢他位置,便想好主动让位,所以躲到这偏僻角落。这间屋子原也是程少雄为了寻安静特意修葺,远离营寨,下面就是一曲幽静港湾。
程少雄顺着山势下冲,眼见快到山脚,丰同急了,再阻他前面,大声吓喊:“别演戏了,程少彪!侯爷和少帅早就对你不再信任,如今我也只好让你们兄弟同归于尽!”
说着挺枪便刺。
程少雄听他话语,便拿开了横在堂弟脖颈的宝剑,以为他自然还击。但哪知他仍直挺挺正对着刺过来的长枪,枪尖便一下刺入他的胸膛。
程少雄眼睁睁看着,惊愕无言。
程少彪却没有马上死去,反而以更坚强的意志力支撑,向程少雄道:“大哥,你快走,回咱们老家……”
便又以血肉之躯挺着长枪向丰同压去。
他的这般举动也惊吓了丰同,不住后退,双手握着的长枪几乎脱落。
程少雄带着满腔仇恨跟着弟弟也冲出几步,然后理智的力量又让他停住脚。堂弟已经死了,自己再投入敌人包围,也只有死路一条。而老家已有了传人,自己还没看到一眼——便产生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驱使他转身逃跑。他将所有精神就放在两条腿上,在奔跑中排除仇恨,排除自责。
程少彪倒下去了,但他在死亡边缘冲出去的几步震撼了丰同、赵祥。所以等到他们再发号司令追赶程少雄时已拉开了一段距离,程少雄便得以上船后从容划离堤岸——跟他过来的船夫早去领赏,他只有自己划船。而这个偏僻港湾并没驻扎鼋头岛的船,丰同赶到岸边便也只能望洋兴叹。
不过他也不多么气恼,因为想着程少雄逃回烟雨山庄还是再投罗网,所以他干脆不再找船去追。
程少雄不断奋力划桨,他只想离开这个岛屿——这个岛屿不只吞噬了他两个亲人,是所有从临清过来的兄弟们的坟墓,真像一个魔鬼。他几度走入这个岛屿,也曾经拥有,却从来没得到那份感情,不像临清的金龙堂,那儿才是自己的家,叔父、堂弟、所有死亡弟兄的家。
他只想着那个家。
于是他把太湖水当作了运河水,他按自由的方向划桨,所以他没能回到烟雨山庄。
当太阳完全照耀湖面,他也看到了陆地,他划船过去,却只是一个荒芜的小岛。它太小了,无人居住,但他仍泊船上去,歇歇脚,寻些吃的。
他的心也安定下来。他没有哭泣,反而觉得那时离开临清就会是现在这样结果,没有什么可悲伤:叔父已经是老江湖,都完全不反抗,少彪也变得尤其镇静,他们都认了宿命。
只有他不曾把命运交给谁。
充饥之后,他重新找寻到烟雨山庄的路径。他在鼋头岛呆过很长时间,对周围较多了解,所以他不会被茫茫太湖水迷蒙。只是他再走进烟雨山庄时已是一天之后。
而他便躲过了娄四、王龙那帮人,又刚好遇到了回来接应他的司马天英和江兰娇。
烟雨山庄已成一片灰烬,绵里藏刀已无踪影,可以想像是凶多吉少。他们再遥望鼋头岛,愈加陌生与遥远。而各自逃生经历不消细说,还能活着都属侥幸。
“叔父和堂弟还有我们所有弟兄都被陶虎杀害了……”
“黄庄主为救我们落这样下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