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一团朦胧的光斑,在飘动,在闪烁。
画面由虚渐实,那是海水反射的阳光,像闪耀的星星,像浮动的宝石。
苍劲、凝重的画外音:
“弄潮儿的莫大乐趣就在于从茫茫沧海中捧出明珠,哪怕一生当中只碰到一颗、两颗……”
随着画外音,画面上出现了一双苍老而瘦硬的手,缓缓地从海水中升起,手掌中托着一颗耀眼的珍珠,闪耀着十字形的光芒……
突然,浪花淹没了画面。
波涛汹涌,沧海横流……
推出片名。
无字之歌响起:
啊……
叠出职、演员表。
一
南方某沿海城市。
市文化宫的主楼高高耸入空中,被夕阳的斜晖染上一层金黄色。
镜头缓缓摇下:大理石贴面的廊柱,鲜花怒放的花坛,珠玉四射的喷水池。
喷水池旁,人们匆匆走过,镜头前晃动着无数的白衬衫、花衬衫、连衣裙,男女皮凉鞋。白色售货车前的老太太忙不迭地接待着顾客,不停地吆喝着。男男女女的顾客拥挤着购买雪糕、汽水,烦躁地议论着:“今天怎么这么热!”
老太太不失时机地大作广告:“明天更热!天气预报说最近没有雨!椰丝雪糕!……”
人们匆忙地付钱,接过雪糕或汽水,又匆忙地往文化宫入场处走去,不时地还有人手里捏着钱等买退票。卖报的小伙子选择了最佳地点高声兜售:“晚报,晚报!五幕话剧《希望在召唤》今晚在文化宫首场演出!剧情动人心弦,演员阵容强大,晚报有详细介绍!”
镜头升高,从纷乱的人群头顶上向前推去。
文化宫大门旁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穿干部服的人,矜持而热情地、有选择地和人场的人们打着招呼,有时招手致意,有时握手相迎,有时还要上前一步搀扶一下年长的来宾:
“王老,您也大驾光临了,请多多指教!”
“老刘同志,难得见面,您好哇!”
镜头向他推近。他体格健壮,容光焕发,方正的脸盘黑中泛红,饱满而又不显臃肿;鼻梁上架一副茶色墨镜,使得眉宇间的官气和斯文气互相抵消又互相补充。一眼望去,使陌生人很难判定他的身份,只能感觉到,他恐怕是一个经常在众人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看样子他大概有五十多岁了,头上已经谢顶,双鬓虽然乌黑,颅顶却只有薄薄的一层头发勉强敷衍着,从左边梳往右边,像一片用旧了而舍不得丢弃的帘子。
他极有耐性地站在台阶上,笑容可掬地和人们招呼着、寒暄着,不冷淡任何一个该照应的客人。
现在,摄影机转向那纷纷扰扰的来宾,镜头推向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同志。她身材修长,穿一件浅绿色的无领、短袖、开襟连衣裙,露出线条健美的手臂和双足,脚穿浅色高跟皮凉鞋,烫发比常见的中年妇女的短发略长,随便地鬈曲披散,衬托着一张橄榄形的脸。左肩挎着一只小巧的皮包,扶着皮包的左手中还拿着几本杂志。
她随着人群走上台阶,立即便有一些熟人和她打招呼:
“徐靖同志,你好!”
“你好,你好!”她和他们——招手,并且分赠手中的杂志,“这一期《文坛》,刚从印刷厂拿来,请您提意见!”
立在台阶高处接待客人的人立即注意到了她,向她迎了一步,热情地伸出了手:“《文坛》的?你好!”
“你好!我叫徐靖。”徐靖礼貌地伸出手,却不认得他是谁,“你是……”
“何家伦。”那人握着她的手,自报家门。
“噢,”徐靖连忙说:“何副局长!”
何家伦矜持地:“哎,用不着称官衔嘛!我今天是以编剧的身份恭候诸位的!”
“噢?”徐靖转脸看了看竖在门旁的海报。海报特写。编剧:何家伦、卢行健。
“祝贺大作上演!”徐靖说。
何家伦笑笑说:“我是忙里偷闲,练练笔,局里还有一摊子工作呢!”
徐靖:“您的合作者卢行健是专业编剧?”
“不,也不是!”何家伦转身叫着,“小卢,小卢呢?”
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小伙子从后面挤过来。他二十多岁,体格健壮,神情却有些羞答答的。
何家伦笑着对徐靖说:“业余作者,初出茅庐,还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呢!——小卢,大方点儿,给徐靖同志谈谈创作体会嘛!”
“我……我……”卢行健腼腆地望望徐靖,“我是电视机厂的工人,第一次写剧本,还不是全靠何副局长帮助……”
何家伦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哎,我可不爱听歌功颂德!哪一个青年作家都得靠老作家带一带,扶上马,送一程。我们还准备把他调到剧团来,当专业编剧!”
徐靖感动地:“小卢同志,你真幸运,遇见了这样有眼力的领导!”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人场的人们从旁边擦肩而过,不时有人向何家伦投来好奇的目光。
何家伦接过徐靖递过来的《文坛》期刊:“你们主编黎耕同志没有来?”
徐靖抱歉地:“请柬收到了,有几篇稿子等着他终审,脱不开,就让我来了。”
何家伦以长者的语气说:“好嘛,看了戏请你也提提意见。”
剧场里。
前排的“首长席”稀稀拉拉地空着好些位置,何家伦和徐靖并排坐在中间。
何家伦闲谈似的:“话剧这种形式我多年不搞了,我还是喜欢写写小说。”
徐靖:“有时间给我们《文坛》写点小说吧。”
何家伦为难似的:“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哟!写作,是一件呕心沥血的苦差事。最近,我刚刚脱稿一部中篇小说。哎呀,好几个刊物来要,文债累累。不过,还是优先给你们《文坛》吧,在全国的大型期刊中,《文坛》还是有分量的,又是黎耕同志主办的,老战友了,应该支持他的工作。”
徐靖高兴地:“那太好了,我们正缺一二条的中篇。您看,稿子什么时候……”
何家伦拉开手中的公文皮包:“稿子就在这儿。昨天我在电话里就许给老黎了,答应今天看戏带来。那就请你带给他吧——你就是这部稿子的责任编辑喽!”
徐靖接过套着大信封的沉甸甸的稿件:“好吧,我乐于做您的第一个读者。”
她急切地抽出稿件。
稿件的封面特写:《路》,何家伦。
开演的铃声响了,剧场天棚上的灯渐渐暗了下来。
二
幽暗的画面一片朦胧,隐隐可以辨出这是一间卧室。铺着凉席的大床上,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躺在爸爸身边,安静地睡着了。
临窗的写字台上亮着柔和的台灯,徐靖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那份厚厚的稿件,右手中习惯地擎着一支蘸满红墨水的毛笔。
写字台上座钟的特写:十二点整。
翻动稿纸的手的特写。
擎着红笔的手的特写。
座钟的特写:两点整。
徐靖的面部特写:她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牙齿下意识地咬着左手的食指。
稿纸的特写:两滴泪珠掉下来,洒落在字里行间。
徐靖把右手上的红笔放在笔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随着小说中的人物经历了一场艰难而漫长的跋涉,她感到十分疲倦,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把两只酸麻的手臂平伸在写字台上,身子向后仰靠着椅背,闭上了泪水汪汪的双眼:“哦,我被征服了!”
画外,孩子的梦呓声:“妈妈……”
画外,丈夫埋怨的声音:“你又搞得这么晚!”
徐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哺喃地:“有这样的稿子到手,当然是先睹为快!对一个编辑来说,这是莫大的享受!”
宽阔的林阴道上,一辆洒水车开过去,一路扬起的水雾织成轻纱,清晨的阳光给它投射去一道弯弯的七彩长虹。
徐靖骑着轻便自行车,迎着彩虹向前飞驶。脸上毫无倦容,舒展着双臂,自如地扶着那弯弯的如羚羊角似的车把,好像是迎风展翅的鸟儿。三十岁左右,正是精力无穷,春风得意的年华。
《文坛》编辑部主编室。
镜头从小说《路》的手稿特写拉开,这份稿子放在主编的写字台上。
徐靖微微有些气喘地望着老主编:“昨天一去,不虚此行啊!”
“噢?”主编黎耕眯着双眼,从衣袋里摸索着眼镜。他已是六旬老人了,白发苍苍,身材瘦弱,腰背微微有些弯曲,动作稳重而近于迟缓。
他慢吞吞地戴好了眼镜,审视着稿纸说:“何家伦?他也写小说?”
徐靖:“是啊,他说他跟您通了电话,您不是已经答应他了吗?”
黎耕摘下眼镜,望着徐靖:“我答应他什么了?他说送个什么稿子来,我只说可以看看。做编辑的最忌讳信口开河,随便许愿。‘关系稿’多了,刊物也就快垮台了。”
徐靖委屈地:“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是您的老战友嘛!”
黎耕笑笑说:“我这辈子从来也没打过仗,他当他的副局长,我干我的编辑,什么时候的战友啊?‘战友’这个词儿也用得有些滥了,好像都是经过枪林弹雨似的!”
徐靖不解地:“您好像……对何家伦有成见?”
黎耕认真地:“不,不!我什么成见也没有,只认作品不认人!”
徐靖:“那请您过目。何副局长的这篇稿子,依我看——”
黎耕:“怎么样?”
徐靖:“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杰作,一颗明珠!”
“噢?”黎耕重又戴上了眼镜,“我看看。”
“南方话剧团”大门口。
卢行健仰慕地望了望镶在门旁的刻着“南方话剧团”字样的铜牌,兴冲冲地朝里面走去。
传达室里的老头儿叫住他:“哎,同志,找谁?”
卢行健停住脚步,朝老头儿说:“师傅,我找人事处的孔处长!”
老头儿:“有什么事啊?”
卢行健犹豫了一下说:“工作上的事,我来过。”
老头儿不客气地:“来过也得登记!这个大门是随便进的?”
剧团大楼内。
卢行健一步一步地爬楼梯,嘴里自语着:“跨进这个艺术的殿堂真不容易啊,连看门的都这么神气!”
卢行健走进二楼的楼道,从排练厅门口经过。一些人正在忙忙碌碌,抬着假山、假树的景片进进出出。一个女演员手里拿着剧本在楼道里来回走,以夸张的手势、语调在练台词:“啊!你像夜空中的飞鸟从我头顶一闪而过,几年来,我只听见你富有诱惑力的鸣叫,却看不见你的身影,你带走了我的灵魂,折磨着我的心!啊,你来了,我终于看见了你!……”
卢行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抬景片的人不耐烦地朝他嚷道:“闪开,闪开!”
卢行健歉意地闪在一旁,贴着墙朝人事处办公室方向走去。
画外,女演员严厉的声音:“走开,我让你走开!我永远不愿意看见你这个鬼鬼祟祟的魔影!”
卢行健吓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回过头来:“我……我是来找孔处长的……”
女演员被他的窘态逗得“咯咯”大笑,抱歉地:“对不起,我在念台词!孔处长的办公室在那边。”
剧团人事处办公室。
镜头从人事处处长孔洛英的面部特写缓缓拉开。她大约四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白皙,烫发,神情和善、安静而略有一些呆板;身穿白色短袖衬衣,藏青色西服裙,脚穿黑色半高跟皮鞋。这样的中年女干部在生活中是常见的,优裕、安定的生活和常年坐办公室照章办事的工作使她养成了不紧不慢的习惯。
她正在对坐在面前的卢行健说话:“卢行健同志,你要求调到剧团来的申请,几位团长都已经圈阅,局里何副局长也和我们打了招呼,希望尽快办理……”
卢行健欠起身,激动地:“孔处长,您和何副局长这么关心我,支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孔洛英温和地:“小卢同志,这可不是我们家里的事情,老何和我都是从工作出发,调你到剧团来是为了更好地发挥你的才能,不需要什么感谢……”
卢行健站起身来:“那……我现在该做点什么呢?”
孔洛英:“安心本职工作,调动的事由我们出面和电视机厂联系,调档案,政审,都需要一段时间,你要耐心等待……”
大街上。
黄昏时分,各种车辆和行人往来如织,正是交通拥挤的高峰时刻。
镜头从一幢新建的高层住宅大楼的顶部摇下,一直摇到地面。
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楼前花坛旁的便道上,何家伦手拿公文皮包下了车,往住宅楼门走去。
画外,一个声音在叫他:“何副局长!”
何家伦回头一看,卢行健蹬着一辆平板三轮从马路上绕过来,天气太热,他把上衣搭在车把上,身上只穿着背心,也早被汗水湿透了。
何家伦奇怪地:“小卢,你这是上哪儿去?”
卢行健下了车,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汗,喘着气说:“真凑巧,我们厂内部处理一批二十英寸彩电,日本索尼的零件,我们组装的,比市场上便宜多了,我给您买了一台!”
何家伦皱起了眉头,望了望平板三轮。
特写:平板三轮上用麻绳捆扎着一只硕大的硬纸箱,上面赫然印着标明彩色电视机型号的中文、外文商标。
何家伦摘下墨镜,不耐烦地:“小卢啊,你怎么会想出这个招儿?是要感谢我吗?”
卢行健不好意思地:“我知道,您家里彩电、冰箱、收录机样样都有,什么都不缺,可这也是我……一点心意,我也不是白送给您,您按内部价付款,合理合法……”
何家伦摇头叹息:“你把我估计得太低了,我爱的是人才,不是钱财!小卢啊,想不到不正之风巳经侵蚀到了你们年轻人的身上,满脑子乌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能写出好作品!”
卢行健尴尬地手足无措:“我……我……”
何家伦严厉地:“你把它拉回去!”
《文坛》编辑部。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还是一片繁忙,编辑们有在看稿的,有在校清样的,有在接待作者的,也有的结束工作准备回家了。
电话铃响了。徐靖从堆积如山的稿件中拿起话筒:“喂,是我。您看得好快啊!好,我就来!”
主编室。
徐靖兴冲冲走进来:“怎么样?我的评价不过分吧?”
稿子放在桌上,黎耕两手抚着稿子,眼睛却望着对面的墙,像在咀嚼,在回味:“不过分。坦率地说,我被小说激动了。”
斜阳从西窗射进楼道,他们一起走下楼梯,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黎耕:“……记得当年第一次读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就是这种感觉。”
徐靖:“就像饮了一杯浓得带苦味儿的茶那样解渴,那样提神!”
徐靖推着自行车,和黎耕一起走过空荡荡的院子。铺着方砖的地上,拖过他们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淡蓝色的影子。
黎耕:“这样一个普通青年的平淡无奇的故事,字里行间却洋溢着一股盎然生气,迫使你同主人公一起生活,一起呼吸,一起思索,一起探寻人生的道路……”
他们走出《文坛》编辑部大门。
门口马路旁的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挤得密密麻麻,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人们“轰”地围上去。
徐靖放下自行车,搀着黎耕说:“来,我帮您挤上车!”
黎耕望车兴叹:“老骨头经不住挤了,算了,我还是以步当车走回去吧,好在路不远。”
徐靖苦笑着说:“也好,我送送您。”
徐靖推着自行车,陪着黎耕慢慢地向前走去,仍然继续刚才的话题。
黎耕缓缓地:“好久没有遇见这样的作品了,所以我才格外注意它。不过,我恍恍惚惚觉得,类似的故事我好像……好像什么时候,听什么人讲过,或者是在哪篇小说里看过。”
“不会吧?”徐靖微笑着说,“人的大脑皮层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奇特的记忆反射。一样东西,一个梦,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都会觉得似曾相识,其实只是错觉。您看的稿子成千上万,是不是在记忆中弄‘掺和’了?”
“啊,啊,有可能。”黎耕茫然地,“有时候,我会把梦境当成事实,或是把小说中的人物当成真人。老了,真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
徐靖笑笑说:“所以您今天又……”
黎耕摇摇手,不让她打断思路。他的眼睛眯得很细,朝着前方,像是望着那些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在捕捉脑际的一个什么飘忽不定、稍纵即逝的影像。
镜头随着黎耕缓缓地横移,街道旁边那爬满藤蔓的老墙,那盘结屈伸、枝丫纵横的榕树,衬托着他的身影,踽踽而行。
黎耕喃喃地:“我怎么觉得,何家伦小说中的这个人物,好像我认识他似的?”
一个又一个的闪回镜头交替出现。那是他几十年编辑生涯中接触过的人物,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文质彬彬的作家,一脸油汗的工人,胸前挂着一大串勋章的荣誉军人……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向他走来,由虚渐实,又由实而虚,飘忽之间,都不见了。
黎耕困惑地摇摇头,怅然若失:“不是他,也不是他,都不是,唉,真的想不起来了!”
徐靖微笑着说:“您不必苦思冥想了吧!发现一篇佳作,就像在大海中找来一颗明珠,很不容易啊!这篇《路》,即便有人撞车,也不失为同类题材的佼佼者!”
黎耕停住脚步:“不,不像是撞车。请相信一个老编辑的眼睛和头脑,平庸之作在这里不会占据位置,而真正的明珠一定会过目不忘。我好像在很久以前,失落了这样一颗……明珠,它刚刚在水面闪耀了瞬间的光芒便又沉人了海底,我……我要重新找到它!”
黎耕的家,夜。
这是一座两层楼房,虎皮石墙上藤蔓交错。
镜头从窗外推进室内。
饭桌旁,黎耕默默地咀嚼着,思索着。
他的老伴匆匆吃完了饭,放下碗筷,起身往书房走去。
黎耕:“这么急,有什么事?”
老伴:“该发稿了,有一篇临时加进来的头条文章我还没看完!”书房里。
黎耕的老伴《戏剧月刊》主编,戴着老花镜,坐在写字台前,手持红笔在审阅一份稿件。
黎耕走进来,随口说:“什么重要文章啊?”
老伴头也不抬地:“一篇剧评,《评五幕话剧〈希望在召唤〉》。”
“噢?”黎耕饶有兴致地凑过来,“最近要掀起一个‘何家伦热’啊,我们《文坛》收到了他的小说,你们《戏剧月刊》又评他的话剧!”
老伴:“这出戏是不错,晚报接连两天都发了消息。”
黎耕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晚报。
报纸特写:大字标题印着“《希望在召唤》首演获得成功”。
“唔!那我更要找一找了。”黎耕放下报纸,推推老伴说,“让开一点,我找点东西。”
老伴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看着黎耕一个一个地拉开抽屉,匆忙地翻找着,不解地问:“你找什么?”
黎耕:“找我的那些小本子,上面记着许多作者的姓名、住址和简历……”
老伴:“你不是随身带着吗?”
黎耕仍然不停地在找:“找过去的,十几年前的……”
老伴叹了口气:“你今天怎么了?十几年前的东西,不是早就抄走了吗?你……上哪儿找去?”
“唔!”黎耕好像从梦中醒来,他的手停住了,呆滞的目光,紧闭的嘴唇,无声的叹息。
户外,月光下。
黎耕满腹惆怅,苦苦思索。
徐靖默默地走进院子,来到他的身边。
黎耕在喃喃自语:“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徐靖轻轻地:“黎老!您在找……”
黎耕这才发觉了徐靖:“哦,小徐来了!”
徐靖:“家里太热,出来走走。您在找什么?”
黎耕:“我……还是在找记忆中的那个……”
徐靖:“那个梦吗?”
“不,不是梦,”黎耕喃喃地说,“那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梦呢?”
海边。
银灰色的海面在月下闪闪发光,潮水一涨一落,冲刷着沙滩和礁石。
黎耕和徐靖信步走在沙滩上。
黎耕:“小徐,你还记得,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有一个叫《处女地》的刊物吗?”
徐靖偏过头想了想说:“记得,我还是它忠实的读者呢!”
黎耕:“那时候,我是这个刊物的编辑……”
镜头推成黎耕的面部特写。那满头的白发,昏花的双眼之中,埋藏着深深的记忆……
叠化:像褪去了岁月留在他脸上的纹路,银幕上渐渐现出了正值中年的黎耕。满头黑发,肤色红润,不戴眼镜,双目炯炯有神。那时,他还多么年轻啊!
镜头拉开,黎耕走在海滩上,清凉的晨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画外,黎耕的声音:
“和我们现在一样,我每天出没在稿件的海洋中,没完没了。可是,弄潮儿的莫大乐趣就在于从茫茫沧海中捧出明珠,哪怕一生当中只碰到一颗、两颗……”
“好像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到《处女地》去……”
中年时代的黎耕手拿着皮包从海边的礁石旁走过。
树阴下的礁石旁,一个人坐着的背影。巨大的石块成了他的书桌。他在埋头书写,旁边放着一叠稿纸,用鹅卵石压着,以免被海风吹走。他太专注了,除了正在写字的手,全身几乎一动不动。
黎耕朝他的背影看了看,轻轻地走了过去,不愿意惊扰他。
红日西沉,海滩上暮色苍茫。
那个背影依然在埋头书写。
下班回家的黎耕又经过这里。他停住脚步,在那人的身后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你……写了一天,也该回去了吧?”
那人在专心致志的写作中被惊动,茫然地抬起头来:“噢,噢!”
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瘦削而白净的面庞还稚气未脱,只是一双大眼睛显得深邃而成熟。
他看了看天色,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拿起压在稿纸上的鹅卵石。
突然,海风把稿子吹散了,在沙滩上飘飞,翻卷。
青年人惊慌失措,从礁石旁抓起一根竹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去抢救稿纸。啊,他竟然是个残疾人!
黎耕急忙丢下皮包,去帮助他!
稿纸在飞扬,在飘落,在翻卷。
残疾青年在奋力捕捉、追逐稿纸。在夕阳的逆光下,那是一个带着伤残、带着病痛艰难地腾飞的形象!
特写:他伸展着的手;
特写:他伴着拐杖的腿;
特写:将要落入海水的稿纸。
升格:他朝着稿纸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跌倒在沙滩上!
黎耕在追逐稿纸。
残疾青年支撑着拐杖,在沙滩上挣扎着又站起来。
黎耕在捕捉稿纸。
两个人的剪影:最后一张稿纸递到青年的手中。
青年人撑着手杖,喘息着:“谢谢您,太谢谢了!”
“不用谢!”黎耕笑着说。他很感兴趣地问:“你写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