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爷手里搓着两个核桃,冲着镜头说:“知道,知道,我认得你,来过好些趟了不是?”
镜头拉开,他是和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姑娘说话。姑娘身材单薄,面目俊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把“刷子”。她神情恳切地比比画画,原来是个聋哑人。
马大爷:“不是我拦你,他这会儿正接待外宾呢!这可是国家大事,你明白不明白?咳,跟你说什么也是白说,压根儿就听不见!”
哑女掏出一张《北京晚报》,指着上面的一条消息。
马大爷眯着眼睛:“字儿太小,我瞅不见……”
两个人一个空比画,一个白说,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迟扬和丁兰送客人来到门口,哑女急忙迎过去。
“李悦?”迟扬打着手语,惊喜地叫着她,对莱斯·亚当说:“她是我们聋人表演班的学员……”
莱斯·亚当:“啊,我们的同行!”
李悦兴奋地展开手中的报纸,打着手语。
迟扬:“她在报上看到了你们的消息,非常高兴——两国手语不太一样,看得懂吗?”
凯蒂和贝克像他乡遇故人,立即亲切地和李悦比比画画……
莱斯·亚当笑着说:“他们不是谈得很好吗?”
黄昏,正阳门箭楼旁。
个体报贩在大声向行人吆喝:“晚报,晚报!看当日新闻,外国哑巴演戏!……”
黄昏,一家街道小厂的门前。
厂门口挂着“大栅栏乐器修配厂”的牌子。李悦推着自行车和几个青年工人走出来,他们用手语交谈着,显然都是聋哑人。
电视台采访现场。
记者:“各位观众!美国国家聋人剧团应邀来华,将在北京演出聋人剧《贡献树》、《别了,我的老伙伴》和《茶花女》,美籍华人演员周紫珊和中国演员迟扬担任配音。本台将在今晚十九点转播首场演出实况,请到时收看……”
镜头缓缓拉开,已是电视屏幕图像。
电视机在大刘家的客厅里。大刘的家虽称不上十分豪华,但已与迟扬的陋室无法比拟,客厅里有沙发、地毯和目前社会上热门的几个“大件儿”。大刘一边剔着牙,一边和夫人、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夫人四十多岁,属于那种挺善于打扮自己、保养自己的女人,工作轻松,生活顺心。她现在好像刚洗过澡,头发上卷着彩色的塑料卷儿。儿子二十岁左右,个子比老子高,有一股粗野而又狂妄的所谓“现代”气息。
大刘夫人:“啧啧,这一对儿又凑到一块儿了啊?迟扬眼瞅着成明星!”
电视播出一直在继续。记者:“现在请中国戏剧家联合会副主席、中国艺术剧院院长方舟同志就此发表谈话。”
方老人画,保侃而谈:“莱斯·亚当先生领导的美国聋人剧团,在全世界有很大影响,到我国演出还是第一次,这是我国戏剧界的一件盛事。为了配合演出,我们的迟扬同志……”
方老的讲话一开始就引起这个家庭的反感。
儿子:“得嘞,听他瞎白话什么呀?七老八十了还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们剧院不是要民主选举院长吗?这回准把他撸下来!”
大刘:“撸不到他头上,在副的上做文章,他是想换马啊!”
夫人:“换谁?”
大刘:“我哪儿知道?”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衣架上取下上衣。
夫人:“哎,没吃饭呢,你干吗去?”
大刘:“上剧场。”
夫人不悦地:“他连一个字儿都没提剧院,你还跟着瞎忙乎?”
大刘:“人家不提我,我也得到现场啊!”
电视里,方老正讲到“迟扬同志”。
夫人:“听着!”
大刘穿着上衣往外走:“不听了,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黄昏,迟扬的家。
迟扬已经穿好那身西服,仔细地打着领带,兴奋地说:“好了,快走吧!”
布帘里边传出丁兰的声音:“小慧早去了!”
迟扬:“我说你呢,跟我一块儿去!”
丁兰的声音:“我……不想去了!”
迟扬诧异地:“什么?”他挑起布帘,走进里屋,“二十多年了,我今天是第一次重上舞台,你也一直盼着这一天,我为老婆孩子也得争这口气!你在台下看着我,给我壮胆!怎么能不去?”
丁兰其实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衣服,手里捏着票,但此时却忧郁地看着迟扬:“我不敢去,怕看见那个周紫珊,心里受不了!”
迟扬脸上的亢奋情绪一扫而光!
丁兰:“二十多年,她毁得你够苦的了!你们过去同学的时候,好吧,歹吧,我不嫉恨;可是到了剧院,她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创伤!要是压根儿没有她,我跟你过什么苦日子都能忍,你心里也不会那么窝囊得慌!好容易盼到你有了演戏的机会,谁知道她又跟着来裹乱!大院儿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你叫我怎么坐在那儿看着你们在台上谈情说爱?”
镜头推成迟扬的面部特写:他的浓眉紧锁,双眼定定地望着顶棚,一只手扯着由于颈部充血而绷得过紧的领口,从鼻腔中泄出一声叹息:“你这样,让我怎么上台啊?”
丁兰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做出一个微笑:“别,你好好儿地演,别让人家挑出毛病!去吧,这是你一生追求的事业!”她伸手递过那张票,“这票,爱给谁给谁吧,废了怪可惜的!”
画外,大刘的声音:“老迟,该走了,别误了场!”
黄昏,北京剧场。
楼上的霓虹灯闪耀,广场上人流如潮。黄昏,剧场后台。
演员们正在化妆,周紫珊不安地回头望望后台出口。
莱斯·亚当看看手表,焦急地:“密斯特迟怎么回事?”
后台出口,迟扬和大刘匆匆走进来。
大刘一边走,一边小声说:“注意国际影响,只许演好,不许演砸!第一次上台千万别紧张,排除一切杂念,你就当她不是周紫珊,把过去的恩怨、她给你造成的痛苦,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统统忘掉!”
莱斯·亚当不悦地:“密斯特刘,你现在的位置在观众席!”
夜,剧场内。
观众席爆满,鸦雀无声;舞台上紫红色的大幕低垂。
一束灯光下,迟扬和周紫珊出现在幕前台口右侧。迟扬仍然是那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周紫珊换了一条黑色的长裤。
周紫珊:“美国国家聋人剧团访华演出……”
电视屏幕上。
同样的画面,变成黑白图像。
迟扬:“现在开始!”
镜头拉开,这是一台九英寸的黑内电视机,放在某大学宿舍筒子楼的一个房间里,迟扬的姐姐家。房间里堆满书籍。
迟扬的姐姐、姐夫,一对儿清瘦、憔悴的中年知识分子,姐夫的眼镜架上裹着白胶布。他们此时的情绪异常兴奋。
“迟扬!”姐姐惊喜地叫着,回过来对画外说:“妈,快看迟扬!”
画面上看不见迟扬的妈妈,但我们可以感觉到,旁边的床上躺着那位瘫痪的老太太。画外,她的声音:“噢,是扬子?”
姐夫躬身搬着电视机:“离床近点儿,让妈看清楚儿子,望子成龙噢!”
夜,剧场内。
镜头从全神贯注的观众席上缓缓摇过。
画外,周紫珊柔弱哀愁的声音:“阿芒!谁能想到竟有这一天,我要和你拉手却遭到你的拒绝!”
画外,迟扬浑厚激越的声音:“小姐,我是来报仇的,要和你现在的情夫决斗!”
镜头摇向舞台。舞台中心是豪华的舞会一角,由贝克扮演的阿芒和由凯蒂扮演的玛格丽特在这里相遇,阿芒的心在燃烧,血在沸腾,玛格丽特哀哀地跪到他面前;舞台右侧,并肩站立着迟扬和周紫珊,聋哑演员的表演和他们的配音同步。
周紫珊惊惶地:“别,阿芒!请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赶快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吧!把我忘了,连名字都不要记起!”
迟扬执拗地:“不,玛格丽特!促使我来找你的不只是仇恨,还有爱情!只要你说一句懊悔,把你的过失归于命运的偶然和一时的怯懦,只要你说一声你还爱我,我就把一切都忘了!我们逃到天涯海角,躲开一切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信守着爱情!玛格丽特,跟我走吧!”
周紫珊凄楚地:“阿芒啊,这已经不可能了!我们不能再相爱了,一道无底的深渊隔开了我们,你走吧,我已经发誓和你断绝了!”
急推成特写:迟扬的脸。他的双眼闪射着激愤的火焰:“你对谁发过誓?”
特写:周紫珊的脸。一双失神的大眼睛望着天,孤独无助地喃喃自语:“上帝啊,我怎么能说出是他的父亲?”她的嘴唇颤抖着,大声说:“你别问了,那是一个有权命令我发誓和你断绝的人!”
拉成两个人的半身近景。
迟扬怒问:“是你的情夫、靠山、主子?你真的爱他吗?回答我!只要说一声‘爱’,我就走!”
周紫珊惶恐地垂下眼睑,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说出:“爱!”
镜头急速摇向舞台中心。阿芒把玛格丽特一把推倒在地,暴怒地举起双拳,狂吼着……
画外,迟扬激愤的声音:“大家都来认识认识这个女人!”
舞台的侧幕拥出舞会的客人,一起围向玛格丽特。阿芒向客人指着她,嬉笑怒骂地述说着……
画外,迟扬的声音在继续:“她就是玛格丽特·高杰,是我过去的情人!她曾经发誓永远爱我,为了我不惜牺牲一切……”
切至迟扬的面部特写。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可是她突然翻云覆雨,离我而去,留下一封无耻的信:‘我是别人的情妇了!’玛格丽特!你是一个没有良心、无情无义的娼妇,你的心是商品,你的爱情待价而沽!我把生命和荣誉都献给你,也比不上你的车、你的马、你脖子上的钻石项链!”
切至周紫珊的面部特写。阿芒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在刺她的心,她却无权辩解。
画外,迟扬的声音在继续:“你的所作所为,曾经顾忌到我的死活吗?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死,你捣碎了我的心,我该报答你了!……”
切至舞台中心。阿芒掏出一大叠钞票,疯狂地挥舞着……
画外,迟扬的声音:“情场上失意,赌场上得意,我今天赢了一大笔钱,请大家作个见证……”
镜头急速摇向迟扬和周紫珊……
迟扬注视着周紫珊,屈辱、激愤化作热血在冲腾,他爆发地举起右手,向周紫珊挥去:“我和这个女人的账,清了!”
周紫珊在战栗,仿佛灵魂和肉体都崩溃了,她惶恐地、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自己的脸,惨叫一声:“啊!”
同步叠印升格镜头:阿芒抛出的无数钞票拍打在玛格丽特的脸上,随着她的倒下,缓缓地飘落……
观众席上,凝神观看的迟慧被强烈地震撼,情不自禁地赞叹:“这才叫戏呢,没想到我爸可真棒!”她兴奋地看看身边,妈妈的座位依然是空的。
观众席上,李悦和她身旁的聋哑人眼含热泪,带头拼命鼓掌。
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轰然而起……
舞台上,迟扬在掌声中麻木地注视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展开五指,在他眼前战栗;这只手带着爱也带着恨,刚刚“抽打”过他昔日的情人,他也许此刻才想到:她那颗心是怎样承受这抽打的?
夜,剧院宿舍门房。
马大爷蜷缩在那张破旧的老式木椅上打吨儿。
画外,剧场的掌声在继续,这是谁家的电视机中现场转播的声音,隐隐约约……
罗维百无聊赖地踱进门房。
马大爷翻翻眼皮:“小罗,没听戏去?今儿个,老迟重打锣鼓新开张了!”
罗维话不投机地嘟哝着:“我才不去呢!孩子们在家看电视转播呢,有什么看头儿?”
马大爷:“咳,听戏嘛,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瞧热闹。老年成,戏园子有这么一副对子,上联是:‘出将人相,巴掌大地方,天翻地覆’;下联是:‘勾心斗角,一袋烟工夫,你死我活’;横批:‘逢场作戏’。”他笑笑,“听戏的,解解心烦罢了!”
罗维:“得了,我这心里就够烦的了!”
马大爷瞅瞅他,正色说:“呣,你八成是膈应那个周紫珊?”
罗维猥琐地坐在旁边的长凳上:“马大爷,您说,她回到我眼皮底下弄这,我怎么不膈应啊?”
马大爷慢条斯理地:“我说也不至于,那些个陈年老账,甭自个儿乱自个儿的心。我什么事儿都经过!就说我那头一个老伴儿,跟我成亲三天就跳井了,为什么呢?她当姑娘的时候有个相好的,老家儿不乐意,愣逼着她接了我们家的聘,到了儿还是两头儿空!你说我恨她吧?恨了她一辈子!老来老,越琢磨越觉着她倒真是个人物儿!逼得她没活路儿,不死可怎么着呢?赶明儿我死了,见着她,就来个新派儿的:赔礼道歉,谁也甭恨谁了!”
罗维不耐烦地:“您扯得什么和(读hàn)什么呀?”
马大爷抖着乱草似的下巴:“怎么着?千古一理!天下的事,我见得多了!”
夜,剧场内。
《茶花女》的演出已近结尾。
舞台上,阿芒匆匆上场,奔向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强忍着病痛,惊喜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画外,迟扬的同步配音:“玛格丽特,我来了!我父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怀着悔恨和痛苦请求你,原谅我们父子吧!”
画外,周紫珊真挚的声音:“阿芒!我要的只是你能幸福,哪怕为此毁了我自己!现在,没有人再把我们分开了,可是……”
镜头摇向台侧,配音中的迟扬和周紫珊。
周紫珊苍白的脸上泛起凄凉的微笑:“可是你看见的已经不是从前的玛格丽特了!”
迟扬喃喃地:“玛格丽特!我爱你,再也不离开你了,跟我走吧!”
仿佛逝去的岁月倒流了,周紫珊脸上洋溢着新的活力:“好阿芒,带我走吧!你游历了多少美丽的地方,也带我去看一看啊!”
推成迟扬的面部特写:一双贮满深情的眼睛涌出了男儿泪。
切至舞台中心。悲喜交集的玛格丽特突然扑到阿芒的怀里,身体无力地下沉。阿芒大惊失色,扶住她……
画外,迟扬急切的声音:“玛格丽特,你怎么了?”
画外,周紫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但情真意切:“我的阿芒回来了,一颗悲伤已久的心忽然得到了幸福……可是我不行了……阿芒,你别难过,把我的画像保存起来吧,如果……将来你的妻子发现了,你不妨说这是一个女友的像,要是上帝答应在天堂最幽暗的角落给我一席之地,我在那里天天为你们夫妻祝福!”
阿芒紧紧抱着玛格丽特,她在他的怀里倒下,倒下……切至后侧,迟扬和周紫珊。
仿佛真的面临着生离死别,周紫珊无限依恋地望着迟扬:“我的好阿芒啊,你听见了吗?”她用尽气力呼唤着,身体摇摇欲坠……
迟扬惊恐地扶住她:“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侧幕内,莱斯·亚当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低声命令:“立即拉幕!”
大幕急落,画外的掌声如暴风骤雨!
周紫珊无力地瘫倒在迟扬的怀里……
剧场里灯火通明,掌声经久不息,大幕却迟迟不见拉开。
舞台上一片混乱。莱斯·亚当和演员们拥上前去搀扶周紫珊。周紫珊拉着迟扬的手,强撑着站起来,向久违的观众谢幕。
大幕终于拉开了。方老和一些官员、艺术名流走上台去,和站在谢幕队伍正中的莱斯·亚当以及演员们——握手,一群女孩子向他们献上鲜花。
方老兴奋地:“祝贺你们的巨大成功!”
莱斯·亚当高举手中的花束:“感谢中国!感谢密斯特迟和密斯周!没有他们,我们的成功是不可思议的!”
他把手中的鲜花献给迟扬,聋哑演员们一起举着花束向迟扬和周紫珊拥去。在热烈的掌声中,鲜花占满了画面……
夜,剧场后台。
演员们被一群聋哑观众包围,彼此用不尽相同的手语热烈地交谈。
李悦捧着一个纸袋,递给疲惫不堪的周紫珊,向她打着手语……
迟扬:“这是保养嗓子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