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珊打着手语,激动地说:“谢谢你,姑娘!你自己不能说话,还想着别人!”
夜,长城饭店,周紫珊的房间。
周紫珊精疲力竭地仰坐在沙发上。迟扬把药杯递给她,她接过来,喝了一口,深情地望着迟扬:“阿芒!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哪怕死在台上也值了,死在你的怀抱里!你坐下呀,坐在我身边……”
迟扬木然地站立着。他看了看手表,迟疑地说:“我……该回去了。”
周紫珊垂下眼睑,口中发出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夜,迟扬的家。
丁兰在灯光下踏着缝纫机,“嗒嗒嗒”……
迟扬推门进来,呆呆地看着妻子。
缝纫机停了。丁兰并没有抬头:“戏散场了?”
“嗯。”迟扬似乎不愿意提剧场的事儿,岔开话题,“晚上就别做活儿了。”
丁兰:“该换季了,给妈做件褂子。白天也没工夫儿,晚上不做活儿还干吗呀?我又不会演戏!”
迟扬犹豫地望望布帘里面。
丁兰转过脸说:“小慧早睡着了。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迟扬嗫嚅着:“她不大舒服,我送她到饭店……”
丁兰甩掉手里的衣服站起来:“好,照顾得多周到啊!”
迟扬紧锁双眉,向床边走去。突然脚跟不稳,摔倒在床上。
丁兰猛然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迟扬用手扶着额头:“我怎么有点儿头晕啊?”
“那是累的!”丁兰说着,拉开小桌的抽屉,“我给你找一片‘晕眩停’,吃了快睡吧!”
故宫。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红墙黄瓦的宫殿,美国聋人剧团一行在迟扬和周紫珊的陪同下参观游览。
莱斯·亚当:“你有些疲劳?晚上休息得好吗?”
迟扬强打精神:“很好,谢谢。”
周紫珊斜倚栏杆,望着贝克和凯蒂手拉手跑上大殿前高高的台阶。
莱斯·亚当招呼她:“上去走一走?”
周紫珊淡淡地:“都是过去老走的路,太吃力了……”
北海公园。
琼华岛上,春意盎然;柳荫堤畔,碧水涟涟;和风拂面,杨花如雪……
迟扬、周紫珊、李悦和一些聋哑青年陪同莱斯·亚当一行游览这座昔日的皇家公园。莱斯·亚当和年轻的两国朋友都上了游船,轻舟短棹,搅动一池春水,莲叶田田……
迟扬和周紫珊漫步在柳荫花丛中的堤岸上。
画外音:
周紫珊:“阿芒,你把这朵茶花拿去吧!”
迟扬:“玛格丽特,我拿去干什么?”
周紫珊:“以后再给我拿回来。”
迟扬:“什么时候?”
周紫珊:“等到它凋谢了的时候。”
画外音消失了,往事如烟。微风吹来,无数的花瓣儿如花雨般洒落,铺满了他们面前的小径。
周紫珊喃喃地:“这条路,我们走过多少次!”
迟扬也喃喃地:“我已经二十年没再来了。现在,老了……”
周紫珊停在落花丛中,回头望着他:“老了,你看见的已经不是从前的玛格丽特了!”
迟扬落在她的身后,也停下来,默默地注视片刻,才说:“当年的阿芒,也没有了!”
画外,隐隐响起手风琴演奏的歌曲《小草》的旋律……
公园的草坪上。
花枝掩映中,远远地可以看到中、美朋友们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圆圈,一个姑娘在场中翩翩起舞。
手风琴伴奏的声音渐强,是《小草》的旋律。
镜头推近,迟扬拉着手风琴,李悦踏着音乐节拍缓缓舞动,用手语打着歌词。轻柔的身姿,优美的手势和一双天生含着淡淡哀愁的眼睛,她犹如一棵在风雨中飘摇、在旷野中顾盼的小草。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
莱斯·亚当一行被深深地打动了。
一曲终了,周围的观众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李悦收住舞步,激动地向他们深深一躬。
美国聋哑演员欢跳着把李悦包围起来,凯蒂和她紧紧拥抱。
贝克展开双臂,也要拥抱她,李悦的脸羞红了,惊惶地闪开。大家一起欢笑起来……
周紫珊看着这些欢愉的少男少女,现出一丝苦笑。
莱斯·亚当激动地拍着迟扬的肩膀,说:“我曾经帮助许多国家成立了他们自己的聋人剧团,看来,现在该为中国效劳了!”
长城饭店,莱斯·亚当的房间。
方老和莱斯·亚当亲切地交谈,迟扬、周紫珊、贝克、凯蒂、李悦在座,分别在谈论着什么。方老和莱斯·亚当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锦盒。
方老:“感谢你呀,老朋友!不但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好的戏,还要帮助我们开创聋人戏剧事业,功德无量噢!”
他打开茶几上的那只锦盒,一座汉代青铜天马的复制品呈现在人们面前。
莱斯·亚当和美国朋友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方老:“送给你们一匹骏马,亚当先生!因为你是一位独具慧眼的伯乐!”
莱斯·亚当:“伯乐?”
方老:“相马的专家,善于发现人才的人!”
莱斯·亚当激动地:“谢谢!我认为:艺术人才不分国度,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帮助他们是我的天职!老朋友,你也是伯乐,没有你,我就不可能认识密斯特迟这样的天才艺术家!”
方老笑呵呵地看着迟扬,迟扬的脸涨红了。
莱斯·亚当:“今天晚上是我们的最后一场演出,明天就要分别了!在将要离开中国的时候,我感到年轻时才有过的那种心情……”
方老:“唔?”
莱斯·亚当:“失恋!”
方老大笑,迟扬和周紫珊也深有感触地凄然一笑。
贝克、凯蒂和李悦在用手语作无声的交谈,显然也在表达依依惜别之情。
莱斯·亚当:“我们的聋人戏剧学校将在7月1日开学,我希望中国学员能准时到达!”
周紫珊轻声对迟扬说:“在纽约机场,我等你!”
迟扬心怀忐忑地:“我……”
夜,北京剧场。
大幕低垂。一束灯光照着并排站在幕前的迟扬和周紫珊。
迟扬:“请看:《别了——”
周紫珊:“一一我的老伙伴》!”
大幕在他们身后徐徐拉开。
镜头向周紫珊推去,推成面部特写:她的一双眼睛充盈着泪水。
画面叠化:一架美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在晴空中飞向远方……
大刘的家,卧室里。
刚刚进门的大刘一脸疲惫,把脱下来的外衣甩给夫人,吁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哎哟,请神容易送神难,美国佬总算走了!”
夫人往衣架上挂着衣服,嘲笑地:“你算干吗吃的?跟着折腾了半拉月,闹了个‘观众席’!瞧人家迟扬,一炮打响,眼瞅着还要出国!”
大刘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妒嫉,以与己无关的语气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别看老迟一辈子没开花儿,冷不防结了个无花果!”
夫人:“方老东西也真是的,出国干吗非得让迟扬去啊?他哪够个当团长的格儿?欺侮剧院没人了?连你这个副院长都拿不出门儿去?”
“这没办法!”大刘摊开两手,“美国佬点名请他带队,我又不会……”他笑笑,双手乱比画,“这个,这个哑巴话!”
夫人把拖鞋给他丢过去:“哼,你也是赖马上不了阵,到关键时刻,自个儿就孬了!”
大刘趿拉着拖鞋,悻悻地走出去:“是骡子是马,不是还得拉出来遛遛嘛!”
第三章
晨,一条狭窄的胡同里。
两旁低矮陈旧的民房开始升起缕缕炊烟。李悦骑着自行车,轻快地穿行在胡同里。
画外,手风琴演奏的《小草》旋律陪伴着她: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
晨,“大栅栏乐器修配厂”门口。
李悦推着自行车,和几名女工一起边走边用手语谈论着。
李悦兴奋地拍拍一名女工的胳膊:“下个月,我要到美国去学习!”
伙伴们惊讶而又羡慕地:“是吗?聋哑人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儿?”
李悦:“回来还要成立聋人剧团呢!”
她们眉飞色舞地比画着走进厂门。
晨,中国艺术剧院宿舍,迟扬的家。
迟慧挎着书包,匆匆忙忙往外走:“妈,我先走了,啊?”
丁兰手里提着个布包,一边锁门,一边说:“放学回来,自个儿做饭,我下班儿还得给奶奶送东西去……”
迟慧巳经走远了。
大刘夫人从院儿深处走出来,上班路过迟扬家门口:“小丁,老迟出差还没回来?”
“哟,何处长,”丁兰称呼着她的官衔,“没呢,说是得跑好几个地儿选学员……”
大刘夫人站住脚步:“他的相片可得赶快交给我,四寸免冠像,一式四份儿,政审表,护照,签证什么的都得用……”
丁兰锁好门,跟着她朝外走:“他出差之前照了相,我正说今儿中午抽工夫儿取去……”
大刘夫人叮嘱她:“可别给耽误了,我等着用呢!要不,”她关切地望望丁兰,“你把单子递我得了,让我那小子骑摩托跑一趟!我看你也够忙的……”
丁兰伸手摸着衣兜儿,又犹豫地:“怎么好给您添麻烦?”
大刘夫人亲切地:“这点儿小事儿算什么?我们做人事工作的,不就是为大伙儿服务嘛!大刘说了:老迟还是头一回出国,院里要全力支持!”
丁兰把取相单递给她,感激地:“那就拜托您了!”
剧院,院长办公室。
大刘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他坐在办公桌前的那把安乐椅上,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不知该听谁的。
一名中年演员:“大刘,这回评职称得增加透明度,别光头儿说了算!”
大刘苦笑着说:“我是透明的,不掖不瞒,整个儿一个玻璃人儿!问题是上边儿有百分比卡着……”
一位老编剧感慨地:“我们是个酷爱百分比的国家,抓右派有百分比,搞计划生育有百分比,逮老鼠还要‘一役达标’,有数字!唉!我写了一辈子剧本,明年就该退休了,院长,能不能不占名额,给我个一级编剧?我是要……要个脸啊!”
一名青年演员拍拍他的肩膀:“老夫子,要脸干什么?还不如要点儿实惠的,让刘院长把他的彩电、冰箱给您得了!”
大刘严肃地:“甭开这样的玩笑!你问问我儿子,彩电、冰箱是谁挣的?他有工商局给的执照,碍不着剧院的事儿!”
青年演员仍然嘻嘻哈哈地:“您别冲我瞪眼,我又没眼红,我是来跟您打个招呼,明儿拍电视剧去了,反正职称也没有我的份儿,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大刘:“不行,没有我的批准,演员一律不准外出!话剧现在不景气,电影、电视、流行歌曲、霹雳舞挤得我们没路走,你们还胳膊肘儿往外拐?剧院不是我一人儿的,闹散了,大伙儿喝西北风!”
一名青年女演员挤进来:“刘院长,我可没闹,一贯奉公守法!可是结婚三年了还没房住,孩子生下来都没地儿落户口,用的是厕所的房号……”
大刘烦躁地:“甭逼我了,我没小罗那本事,会画高楼大厦!报告已经打上去了,宿舍大院儿全部拆除,给大伙盖楼,那块地皮足够了,只要上头给经费,明年就动工!”
青年女演员:“您要能办成这事儿,我们大人孩子给您磕头!这回民主选举院长,我给您拉选票!”
大刘笑笑:“得嘞!诸位要是赏脸,最好到上边儿告我去,贪赃枉法,营私舞弊,说什么都成,把我扒拉下来,我的罪也就到头儿了!难道我还留恋这把椅子?不就是想在卸任之前给大伙儿办点儿实事嘛!”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大刘拿起电话:“喂,是我……嗯,你甭来,这儿你插不上话,我过去吧!”
他挂上电话就往外走,这伙人还围着不放。他央求地拱拱手:“诸位,对不起,失陪了!”
剧院,人事处。
门旁镶着白底红字的木牌:“人事处”。
镜头拉开,大刘没敲门就推门进去,返身把门扣上,从一排装着人事档案的铁皮保险柜前往人事处长的办公桌前走去,他的夫人正在那儿等他。
大刘夫人把一张贴了照片的铅印表格往前推了推:“迟扬的出国政审表,剧联外事部等着要呢!怎么填?”
大刘看了一眼那张空白表格,说:“如实填写,公事公办!”然后从容地点上一支烟,坐在她的对面。
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你真打算放他去镀金?等到他出国回来……”
大刘接下去说:“回来恐怕就不是当聋人剧团的团长了,两个伯乐一块儿捧,他还不得撒着欢儿地尥蹶子?”
夫人一笑:“明白就得!说吧,这上头写什么?”
大刘:“你说呢?”
夫人寻思着说:“那就写上:‘其父系美国花旗银行中方经理、历史反革命’?这一条早就过时了……”
大刘轻蔑地打断了她:“这还用你说?”他把香烟使劲在烟灰缸中摁灭,“往前看,把他跟那个周紫珊挂上钩儿!”
街上,一幢高层公寓楼前。
路边的垂柳浓荫葳蕤,白杨树墨绿的叶片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枝叶间传出悠长的蝉鸣,夏天到了。
镜头向前推去,仰摄那幢大楼。
摇下,身穿白衬衣的迟扬正和三个年轻人一起向大楼走去。其中包括李悦,她现在穿着半旧的淡绿色短衬衣和黑色长裤;还有一个肤色黝黑、体格硕壮的小伙子,穿一件圆领海魂衫和旧蓝裤子,斜挎着一只过时的绿帆布书包;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活泼机灵,穿一条白色连衣裙。
三个人跟着迟扬,神情兴奋而紧张地走进电梯……
方老的家,客厅里。
客厅宽敞而明亮,一望便知是具备相当地位的人才配居住的地方。落地长窗外透过来阳台上的葱茏花木,龟背竹的巨大叶片在白纱窗帘上投下美丽的剪影。一排书架上摆满书籍,书架顶端陈列着一组神态各异的唐三彩马,犹如浩浩荡荡的马队。墙上挂着卷轴名人字画,其中有徐悲鸿的《奔马》,一轴书法条幅写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镜头从方老拉开,他身边摆着手杖,身体陷进沙发里,令人猜想待会儿站起来一定费劲。迟扬、李悦和另外那两个青年坐在一旁。三个青年人显得很拘束,只坐住沙发垫的一点边沿,往前探着身子,“洗耳恭听”——其实是仰目恭看。他们手里都捏着小本子。桌上摆的水果,谁也没敢动。
镜头拉开时迟扬正在说话:“经过多次筛选,挑了他们三个人。李悦,您已经认得了;”他指指旁边的小伙子,“他叫杜海蓬,从山东挑来的,是烟台的渔民,以前上过烟台聋哑学校……”
杜海蓬激动地站起来。方老摆摆手:“坐吧!”
迟扬又指着那个小姑娘:“她叫叶婷婷,上海聋哑学校的学生……”
叶婷婷用手语补充说:“八年级……”
方老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好嘛!这次派你们去美国学习,是个难得的机会!……”
迟扬把他的话同时译成手语,三个青年匆匆打开笔记本,边看边记,生怕漏下一个字。
谁知方老却没有长篇大论的指示,突然问:“他们学过表演吗?”
三个青年都探询地互相观望。
迟扬替他们回答:“李悦稍微有点儿基础。他俩,还没受过正规训练,但是形象、气质不错,而且反应灵敏,有培养前途……”
方老沉吟地:“那就……从零开始吧!”
迟扬把这句话译完,李悦和杜海蓬都点点头。叶婷婷大胆地用手语说:“我们喜欢演戏,一定能学好!”
方老笑了:“好!有这个志气就好,给中国的聋哑人争气!”
迟扬译着这句话,三个聋哑青年都深深地被触动了。
画外,门铃声。三个青年对此毫无反应,方老转脸望望外边,迟扬站起身,准备去开门。
画外,对话声:
“师母!方老在家吗?”
“噢,小赵!在家,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