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小赵”的一个中年女性走进了客厅,我们曾经在全聚德烤鸭店的宴会上见过她,她是剧联外事部主任。
她迎面碰上迟扬,一愣:“老迟回来了?”
“回来了!”迟扬说,回头打着手语向那三个年轻人介绍:“这是外事部赵主任……”
三个聋哑青年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外事部主任朝他们点点头,自己坐到方老的身边。
方老:“小赵,他们出国的手续都办妥了吗?”
外事部主任迟疑地:“噢,正在办……”
方老:“要抓紧,离人家开学就剩十来天了一一你找我有事儿?”外事部主任看看迟扬,欲言又止。
“方老,我们先走了。”迟扬知趣地告辞。
方老:“好吧,抓紧时间作好一切准备。这俩外地的都安顿下了吧?”
迟扬转过身来,为难地:“还没有。旅馆、招待所都收费太贵,这笔钱……”
“啧,”方老咂咂嘴,“亚当先生给买了机票,在美国包吃包住,国内住旅馆总不能再让人家掏钱了吧?剧联是个清水衙门……你是不是想法儿克服克服?”
迟扬:“叶婷婷现在住在我家,跟小慧睡里屋;杜海蓬暂时跟马大爷住门房里……”
方老:“那就这么忍一忍吧,反正就是个把礼拜的事儿!”
迟扬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犹豫地说:“还有他们的制装费……”
方老不解地:“制装费?个人的衣裳干吗让公家花钱?”
外事部主任:“国家倒是有这个规定,出国人员给五百块钱做服装,不是怕穿得太次了给中国丢脸嘛!”
方老:“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哪次出国也没给过我钱!”
外事部主任笑笑:“这种事儿还用您操心?回头问问师母,您的行头全是公家给做的!”
方老:“噢!这事儿也就交给你了!”
外事部主任:“按照规定,这笔钱由所在单位发!”
迟扬:“这三个人只有李悦在工厂工作,他俩一个是渔民,一个是学生,跟谁要钱去?”
方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这已经不是艺术家考虑的问题了,怎么这么麻烦?”
李悦和杜海蓬不安地望着他,叶婷婷急切地朝迟扬比比画画。
方老:“她在说什么?”
迟扬迟疑地:“她说,她自己有衣服……”
方老顺水推舟:“既然自个儿能解决,就别朝国家伸手了!”
迟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方老家门外,楼道里。
迟扬带着三个聋哑青年回去。李悦打着手语埋怨叶婷婷:“你真大方,五百块钱就这么不要了?”
叶婷婷不以为然地用手语说:“人家不给,有什么办法?”
李悦烦恼地:“还有出国的零用钱,也得自己换……”
迟扬紧锁着眉头。
杜海蓬却比画着对李悦说:“没什么了不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李悦红着脸转过身去,嫌他这话太粗野了。
方老的家,客厅里。
外事部主任正在向方老汇报工作:“……三个哑巴的政审材料都转过来了,就缺迟扬的那一份儿,剧院人事处到现在还没送来。政审不通过,护照、签证都办不了……”
方老:“怎么搞的?办事儿拖拖拉拉!政审,审什么?还不是个形式?迟扬又没政治问题!我问问小何!”
他撑着手杖挺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手指哆里哆嗦地拨号。电话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
他生气地扔下话筒:“正经事儿不办,还挺忙乎!只要我不坐镇,剧院这架破机器就转得全无章法!”
剧院。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停在院子里。方老下了车,撑着手杖,板着脸往主楼走去。
几个没事儿干的人碰见他,打个招呼:“哟嗬,老爷子今儿露面儿了?准有大事儿!”
那个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青年演员嘻嘻哈哈地:“八成是要发表竞选演说吧?”
方老带答不理地:“看来,我该发表辞职演说了”
剧院,院长办公室。
方老一推门,颤巍巍地走进来。大刘一愣,赶紧起身迎上去:“哟,老爷子!”
方老板着脸,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坐到那把安乐椅上,两手抚着手杖:“把你老婆给我叫来!”
大刘不解地:“嗯?什么事儿?”
方老:“急事儿!”
“大栅栏乐器修配厂”的一个车间里。
一些工人在检修手风琴,小提琴,发出杂乱的试音声。
厂长陪着迟扬从他们身边走过,边走边谈。
厂长皱着眉头说:“哑巴出国学唱戏,真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这跟我们的生产没一点关系,我们填了政审表,同意她去就不错了,还让我们出制装费?”
迟扬:“可李悦是你们的人啊,出国也给厂里争光!”
厂长笑笑:“我们不沾这个光!我们厂是修配乐器的,像这些活儿,”他指指旁边的工人,“聋子哑巴根本干不了,听不见声儿啊!可是民政局作为任务非塞进几个来不可,也怪我们没经验,听说招了残疾人可以免税,谁知道免税还得有百分比,不够人数免不了!您说一个街道小厂再添这些迟累,怎么办?这不,一搞优化组合,哪个班组都不要他们,只能让他们拿基本工资,没奖金,打零杂儿……”
迟扬:“噢,那他们连生活费都成问题……”
厂长:“不是要打破铁饭碗嘛,各人凭能耐挣钱!他们哪,除了年龄不到,别的条件儿都够进养老院的格儿了!哎,我说,既然你们稀罕哑巴,干脆人才流动,把李悦调过去不就得了?还有好几个呢,都奉送!”
迟扬皱皱眉头,忍耐地:“等着吧!”
剧院,院长办公室。
特写:迟扬的政审表放在桌上,右上角贴着他的黑白近照。
镜头拉开,方老眯着眼睛吃力地在看这张表,大刘和夫人站在旁边。
方老抬起眼来:“你写的……这是什么?”
大刘夫人伸手指着表,拖着腔儿念道:“与迟扬合作的美国聋人剧团配音演员周紫珊,系我院‘文革’中失踪人员,现在政治身份不明……”
方老勃然色变:“这和迟扬有什么关系?要审査周紫珊,你找美国联邦调查局去!”
大刘夫人:“您先别急,还有呢!‘由于两人关系暧昧,不排除有政治背景的可能性。为避免出国人员发生有损国格意外,建议领导慎重考虑’……”
方老忍着气愤说:“小何,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搞这一套?”
大刘不安地看看夫人,夫人却振振有词:“方老,我们完全是如实向上级反映情况,并没有结论嘛!如果不写上,将来一旦出了问题,我这个人事干部就失职了!也不能因为改革开放就忽视政治思想工作……”
方老:“好!好!正确!你没失职,失职的是我!”
他突然甩掉手杖,“扑通”跪在地上:“干脆把我也审查审查吧!我跟汪精卫合过影,听过张国焘的报告,还参加过国民党的演剧队!”
大刘傻眼了,慌慌张张地搀扶方老:“您别生气,小何是演员出身,干这摊儿工作也没经验……”又对夫人说,“咱们跟方老好好儿合计合计,重写!”
黄昏,李悦的家。
迟扬站在李悦的旁边,默默地环顾着这间只有八九平方米的斗室。地上除了门旁的一点空地,几乎全是床。也就很难有摆什么家具的地方,被子、旧衣服胡乱地堆在床边,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趴在饭桌上做作业,他显然遇到了难题,抬起头来向李悦比比画画,李悦比画着向他解释了几句,他又趴下去写。床上坐着一位神情麻木的中年妇女,定定地如一尊雕像,嘴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句话:“等着吧……等下一个孩子……”
镜头推向肮脏的墙上挂着的一幅陈旧的照片:一位美丽端庄的女演员正站在钢琴前边引吭高歌。从脸型看来,也许就是这个发呆的女人。
镜头拉开,李悦指着照片,用手语对迟扬说:“我妈妈。”
迟扬喃喃地:“一位歌唱家,变成了这样子!”
李悦的妈妈还在念叨着:“等着吧……等下一个孩子……”
迟扬不忍再停留了,默默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画外,沉闷的雷声……
李悦送迟扬出来,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正在做作业的那个男孩也礼貌地跟着送客人,他突然回屋抓起门边的一件塑料雨衣,追过去递给迟扬。
迟扬没有接,向他们姐弟摇摇手,转身离去。
头顶上,沉雷炸响……
夜,迟扬的家。
叶婷婷打开她的箱子,把她带来的一套西服裙、衬衫和一条连衣裙拿给丁兰和迟慧看,眼睛探询地望着她们,意思是:行吗?
丁兰赞赏地:“嗯,这两件儿还真穿得出去!”
迟慧羡慕地:“比我强,长这么大都是捡您的剩儿,还不如个哑巴!”
丁兰望了女儿一眼:“你不看看你爸,哪有件儿像样的衣裳?”她抚摸着叶婷婷的那两身衣服,感慨地,“听说她的父母也是普通教师,为打发女儿出国,省出这些钱儿也不容易了!”
夜,剧院宿舍门旁。
画外,“咚咚”的打门声。
正在打瞌睡的马大爷突然被惊醒。朝杜海蓬嚷着:“开门去!”
坐在长木椅上看书的杜海蓬毫无反应。
马大爷去开门,嘟哝着:“当个聋子倒也踏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谁呀?哟,是老迟!”
夜,迟扬的家。
迟扬推门进屋,一眼看见叶婷婷的新衣服,叹了口气说:“李悦的服装还是没谱儿!”
丁兰埋怨地:“你倒是谁的心都操着,自个儿呢?制装费可快领去啊!”
迟扬:“我问了会计了,说还得有人事处的批件!甭着急,制度规定的,早晚都得给!”
丁兰:“你不算算还剩下几天了?现做根本来不及了,买,得拿钱啊!我说,你趁这会儿处长、院长都在家,问问去!”
迟扬为难地:“大刘他们家,我不愿意进……”
丁兰:“公事儿,又不是找他借钱!老何很好说话儿的,你的相片都是人家替取的!”
夜,大刘的家,客厅里。
茶几上摆着加了冰块的汽水,大刘夫妇陪着迟扬说话儿,显得亲密无间。
大刘:“我说老迟,人人都觉得出国是美差,你这回可是个苦差啊,既当团长,又是教练、翻译、总务,身兼四职啊,带一堆哑巴,真是不容易!”
大刘夫人:“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你跑跑腿儿!”
迟扬:“我听说了……”
大刘夫人警惕地:“听说什么呀?”
迟扬:“丁兰说,那照片……”
大刘夫人爽朗地笑了:“咳,老同学,那算什么呀?为办你这些手续,我的腿都快跑断了,剧联的外事部根本指望不上,不亲自跑,我怕耽误了你的大事儿!”
迟扬:“那就谢谢了。我想问问你……制装费……”
大刘佯作奇怪地:“嗯?制装费还没给你吗?”他问夫人,“小何,我不是早就在批件上签字了嘛,按规定办理……”
大刘夫人好像为难地:“领导不知道我们做具体工作的同志的难处!上边儿有文件,我们得严格按规定办!会计科跟我抠字眼儿,文件上还有一条呢:出国任务与本单位业务无关,由派出单位发给制装费。我没办法,只好和剧联联系,剧联又跟我们扯皮,说老迟外出选哑巴的旅差费已经由剧联报销了,制装费实在负担不起,以前派团出国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唉,让我左右为难!”
迟扬:“这么说,两头儿都不给了?”
大刘叹了口气:“老迟,你看看,可不是院里不支持,该做的都做了……”
大刘儿子大大咧咧地踱进来:“我说迟叔叔,您还去个什么劲儿?为这点儿事跟要小钱儿似的,瞧我一趟广州就上万!”
大刘瞪了他一眼:“瞎扯什么呀?你!”转脸对迟扬说,“老迟,实在不行,你穿我的西服走!”
迟扬倏地站起来:“那就不麻烦你们了!”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门外,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大刘在后边喊着:“老迟!老迟!”
夜,迟扬的家。
外间屋里,迟扬正在换衣服,头发上还在滴水,嘴里愤愤地说:“不要了,我光着膀子出国!”
丁兰拧着他换下来的衬衣,说:“不碍事,咱想法子!反正夏天的服装也简单,用不着里三层外三层的……”
画外,雷雨声大作……
丁兰抬头望望屋角:“瞧瞧,房又漏了!”
推成屋角的特写:墙上的雨痕正往下蔓延,顶棚上垂下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那棵仙人掌的盆里。
迟扬仰脸望望:“年年是这一套!明天想着找总务处,得修了!”
正说着,头顶上方也在漏雨,打在他的脸上。他身子一闪,熟练地拿过书架上的一只搪瓷碗,放在漏雨处,搪瓷碗里发出水滴滴落的脆响。
里屋的门帘挑开了一角,迟慧探过脸来,说:“嘿,天然交响乐!爸,您应该多养几盆花儿,还省得浇水!”
迟扬和丁兰无可奈何地对望了一眼,在“丁冬”的水滴声中,竟然苦中作乐地笑起来。
街上。
雨后复晴,骄阳当空。迟扬朝一家商店走去。
商店,文具部。
迟扬对售货员说:“同志,我买笔记本儿……”
正在闲聊的售货员顺手抽出一本,往柜台上一扔,笔记本顺着柜台上的玻璃向前滑去,落在了地上。
迟扬弯腰捡起来,用手擦擦封面:“你看,都脏了……”
售货员不耐烦地:“啰嗦什么?你到底要不要?”
迟扬:“要……要五本儿……”
售货员又用同样的手势扔过去四本。
迟扬一边掏钱,一边说:“同志,这是你的本职工作,怎么这么不耐烦?”
售货员:“就这样!怎么着?”
迟扬认真地:“我要是经理,就解雇你。”
售货员嘲笑地:“啧啧,瞧你那个穷酸样儿,还想当我们的经理呢?”
迟扬懊恼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另一条街上。
一些游人、闲汉聚集在便道上,在拥挤着围观什么,有的在兴奋地叫着:“好!”
镜头越过观众的肩头向前推去,人群中间的空地上,一个体格硕壮的小伙子在表演武术。那是杜海蓬,地上扔着他的那只绿帆布书包。
他在表演“醉拳”。刚健的筋骨,娴熟的动作,憨态可掬,醉眼矇昽,如鲁智深醉打山门,武二郎戏斗蒋忠,把力和美融为一体……
观众发出狂热的叫嚣:“好!”“哑巴有两下子!”
在杂乱的喊声和掌声中,无数硬币抛向场子里……
杜海蓬仰天大笑,越舞越狂,他陶醉了……
街上。
迟扬手里拿着笔记本,在追赶公共汽车。
汽车已经开走了,他喘息着退到便道上,额头冒着汗珠。
一个街头小贩正在他身旁叫卖:“雪人儿,熊猫儿,芝麻糕,双把儿!”
正气火攻心的迟扬转脸看了一眼,掏出几个硬币,递过去:“买根儿红果冰棍儿!”
小贩正在应接不暇地卖东西,瞟了他一眼:“三分的?你几年没买了?”
旁边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对不起,”迟扬尴尬地收起硬币,自语着说,“有好几年了……”
方老的家,客厅里。
大热的天,客厅里却门窗紧闭,方老坐在沙发上和迟扬谈话。茶几上有一张写好的字条。墙边立式空调机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方老用手帕擦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空调也不是好东西,容易感冒!”
迟扬:“那就关上吧?”他起身去关机器,却找不到开关。
方老撑着手杖站起来,关上机器。站在那儿说:“迟扬啊,创业的路,步步艰难,我什么都不跟你说了!”他停了停,放慢了声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