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扬:“这是孟子的话,我抄过。”
方老:“好,忙你的去吧!”他用手杖指指茶几,“拿上那张条子。”
迟扬的家,屋外。
房顶上,杜海蓬光着膀子,猫着腰,在熟练地补瓦、抹泥,李悦和叶婷婷在房前空地上和泥,马大爷在旁边指手画脚,仿佛工程总指挥。
迟扬手里拿着摞笔记本,急匆匆地走过来:“怎么,总务处还是不管修?”
马大爷:“丁兰去问了,说是让等着拆迁盖大楼!咳,指不定得猴年马月呢!”
迟扬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房顶。
房顶上的杜海蓬正得意地看着他。迟扬双手比画着:“下来!”
迟扬的家。室内。
杜海蓬提着那只绿帆布书包,往桌上一倒,“稀里哗啦”一大堆硬币,夹杂着一些纸币……
迟扬和李悦、叶婷婷都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杜海蓬憨笑着看看李悦,又看看迟扬,打着手语说:“这钱,够给她买件衣服吗?我穿什么都无所谓!”
李悦被窘住了,红着脸,打着手语说:“不,不,我怎么能用你的钱?”
镜头急推向迟扬,他的眼中洋溢着怜爱之情,打着手语,问:“这些钱,你是怎么攒的?”
镜头拉开。杜海蓬笑笑,并不作解释。
迟扬:“留着换外汇吧!出国的服装,我来解决……”
剧院,服装道具组。
一面大穿衣镜里映出杜海蓬西服革履的身影,他憨笑着。
镜头拉开,旁边的李悦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旗袍,也在惊异地顾影自怜。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美。
他们互相打着手语交流着此时的心情。
等在旁边的女管理员好奇地问迟扬:“他们比画什么?”
迟扬:“他们说:这简直像做梦!”
女管理员:“人饰衣裳马饰鞍,哑巴一倒饬倒也挺是样儿!哎,老迟,告诉他们别弄脏了!要不是你拿着方老的条子,剧院的服装可从来不外借!”
黄昏,迟扬的家。
李悦和杜海蓬穿着借来的服装,向全家人展示。
丁兰审视着:“挺好,挺好!”
叶婷婷揪着李悦的腰身,比量着尺寸。
丁兰:“腰围肥了点儿,下摆也有点儿长……”
迟扬:“将就吧,没找着更合适的……”
丁兰:“依我的心就给她改改,就怕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改吧?”
迟扬犹犹豫豫地没说话。
正在书桌前做作业的迟慧回过头来,嘲讽地:“对,当老师的得按小学生守则办事儿:爱护公共财物!”
丁兰寻思着:“那当然,还得还嘛!要不……我不动剪子,往里缅进去一点儿!吃了饭,就改!”又回头望望迟扬,“都有了,你呢?”
迟扬笑笑:“我也穿上回借的那身服装吧,一块儿还就是了!”
夜,迟扬的家。
灯下,丁兰踏着缝纫机,给李悦改那件旗袍,“嗒嗒嗒”……
夜,迟扬的姐姐家。
迟扬轻轻地掩上蚊帐,朝姐姐、姐夫回过头去,低声说:“妈睡着了,我回去吧!出国期间,就拜托你们照看她老人家了……”
姐夫清瘦而僬悴,眼镜架上裹着白胶布,脸上永远挂着谦和的微笑:“我们上班近,照顾妈也方便,马上就放暑假,更没问题了。你放心走吧!”
他从墙边提过来一只半旧的皮箱:“出国就别买新箱子了,用我这个吧,还不太寒碜!”
姐姐打开箱子,里面装着几件东西。她拿起一件包着玻璃纸还没拆封的衬衣:“这件衬衣是我们图书馆给我的奖品,我挑了件男式的,”她看了看丈夫,笑笑,“谁知道还是轮不到你……”
迟扬不好意思地望望姐夫:“这……”
姐夫:“你就拿着吧。我整天钻故纸堆,用不着讲体面!”
姐姐又拿起一盒蜂王浆:“每天喝一支,补补身体……”
迟扬:“我喝这个干什么?给妈留着吧!”
姐姐:“妈还有呢,让你带上就带上!你能有机会出国,给妈、给全家争了气了!”
姐夫递过来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把这点儿馒头带走……”
迟扬笑了:“你还让我带着干粮出国?”
姐姐:“这几天你那儿不是吃饭的人多嘛,买东西又不方便,这是我们学校食堂的馒头,一个比外头便宜二分呢……”
夜,迟扬的家。
迟扬进门刚把箱子放下,画外,大刘的声音:“老迟还没睡吧?”
丁兰赶紧去开门:“哟,刘院长!”
大刘摇着芭蕉扇,笑嘻嘻地走进来:“甭叫‘院长’了,我已然提出了辞呈,等宿舍大楼一动工,就自动下台,大伙儿选新的,谁能踢打谁上吧!”
他进了屋,不见外地就势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望望坐在床沿上的迟扬:“老迟,你这阵子可够忙乎的,听说都累病了?”
迟扬一愣:“没有啊,我身体挺好的!”
丁兰忙说:“就是有时候有点儿头晕……”
大刘笑了,伸手掏着裤兜儿,问:“头晕干吗吃痢特灵啊?”
迟扬被问蒙了。
大刘从裤兜儿里掏着一叠单据:“这是你在医务室取药的单子,痢特灵、救心丹、胃得乐、螺旋霉素、红霉素、复方新诺明、退烧药……一个礼拜之内你把病都得全了,怎么回事儿?”
特写:迟扬的脸。他张口结舌,陷人尴尬境地。
丁兰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只硬纸盒,往桌上一放:“也没什么掖着瞒着的,药都在这儿呢!”
迟扬解释说:“我是怕四个人到外边儿生病,美国的医疗费咱们可付不起……”
大刘垂眼看看药盒,微笑着点点头:“还当了卫生员,身兼五职了!老迟,你这回可让我坐蜡了,医务室郝大夫找我发牢骚,说这笔药费就得二百多块钱,要是人人都这么干还得了?真是生老病死没得说,你明明没病嘛!那三个哑巴又不是剧院的人……”
迟扬疑惑地:“郝大夫知道我的难处,才给我开的药,是她找的你,还是你找她査账去了?”
大刘猛扇着芭蕉扇:“你看你看,我忙得脚不点地,还有工夫管这些事?现在闹得总务处、会计科都很有意见,说我偏袒你……”
迟扬打断他的话:“那就别‘偏袒’了!算了,这笔钱,扣我的工资吧,就算我百病缠身,把一辈子的药都吃完了!”
丁兰嘟哝着:“尽弄这,把公事儿当私事儿,你有多少钱?”
大刘摇着芭蕉扇:“这事儿,我再去做工作!不就是二百来块钱嘛,剧院尽管经济亏损,也承担下来,宁可让他们戳我的脊梁骨,也得支持老迟出国!”
丁兰不无嘲讽地:“那何必呢?我们倒欠下还不清的人情了!”
大刘似乎很委屈,又极力显示自己的大度:“你看,我怎么着都不落好儿;我这个人哪,不求你们知情,只要能多少理解我的难处……”
丁兰:“我说他呢!迟扬啊,这一趟,你非得去吗?”
迟扬紧锁浓眉:“不是我非得去,方老跟人家签了协定,那三个聋哑孩子总得有人带他们去啊!”
丁兰:“公家的事儿,让他们想办法吧,咱退!家里也离不开,妈八十多了,那样儿的身体……”
迟扬默默不语,陷人痛苦的思索。
静场。
大刘缓缓地摇着扇子,看看丁兰:“家里的拖累倒在其次,依我看,他出去开开眼界是好事儿,”又转过脸来,察看着迟扬的神色,“问题是这次出国意思不大,学了‘聋人剧’,回来能搞出什么名堂?社会上嚷嚷两声什么残疾人事业,不过是装点门面,初级阶段还轮不上聋子哑巴出风头!方老爷子毕竟是老糊涂了,心气儿上来什么都说:‘这太好了!’他反正是甩手司令,就耍你一个人;你摊上这差事,别弄得干又干不成,甩又甩不掉,虎头蛇尾倒寒碜了!刚才丁兰的话你也考虑考虑,既然有这么多难处,不妨从长计议,自个儿拿主意……”
迟扬仍然默默不语。
他的沉默对大刘是一个鼓励。大刘往他跟前挪挪椅子,继续说:“老迟,你的本行是话剧演员,别为了他们丢了自个儿的事业!”
迟扬抬眼看看他:“谢谢,你还承认我是演员,还有事业……”
大刘咂咂嘴说:“你本来就是演员嘛,搁到剧本组,是暂时的!我早就想让你归队,可你也知道,剧院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上边儿让自负盈亏,问题是盈不了啊,不演戏不成,越演戏越赔钱,今年上半年的几台戏都亏本儿,上边儿怪罪,下边儿埋怨,叫我怎么办?本想指望《月牙儿》能打个翻身仗,可是半截儿让美国哑巴一裹乱,再接茬儿演没人看了!”
迟扬茫然地:“这么说,我倒是拆了你的台了?”
大刘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能这么说,你一个演员有什么责任?是老爷子做的主嘛!可他也不想想:《茶花女》演得再轰动,光荣也是人家的;要振兴中国的话剧艺术,还得拿出咱们自己的响当当的剧目!我琢磨着,要扭转这种局面,只有抽调精锐人马,发挥咱们的‘京味儿’优势,我一天没卸职,就要拼着命干它一场!下半年,我准备亲自导《北京人》……”
迟扬:“嗯?你要排这部戏?难度很大啊!”
大刘雄心勃勃地:“正因为难,我才决心背水一战,啃这块硬骨头,搞得它‘京味儿’十足,彻底的民族风格,再加上快节奏,用现代意识审视古老的传统……”
迟扬不知不觉陷人了认真的思考,颇为激动地:“你这个想法儿很有意思……”
丁兰:“瞧瞧,一说戏就着迷……”
大刘的双眼炯炯发光:“艺术嘛,这是个迷人的东西!老同学,这场硬仗,你可得帮我一把!”
迟扬:“我能帮你什么?”
大刘:“上戏!”
迟扬笑笑:“演个要账的甲、乙、丙?”
大刘也笑笑:“龙套就用不着你这位大将跑了,我要启用你……”他盯着迟扬的眼睛,“领衔主演!”
迟扬一愣:“我?演那个寂寞无聊、厌倦生活、只剩下一个生命空壳的大公子曾文清?”
大刘胸有成竹地摇摇头,用扇子指着迟扬:“不,让你演他爹!”
迟扬:“曾老太爷?”
大刘:“对!一家之主,第一号人物!”
“曾老太爷……”迟扬思索着说,“一个正襟危坐、捻着佛珠、说话连表情都没有、等着进棺材的老头子……他那口棺材搁了十五年,上了一百多道漆……”他不知不觉用有气无力的声调说出剧中人的台词,“‘慢慢儿漆吧!再漆上四五年也就勉强可以睡了!’”
大刘赞许地:“很好,你对人物把握得很准确!”
迟扬:“这个人物很难演……他困惑、失望,却又非常怕死,千方百计地延年益寿;他吝啬、自私而又完全是不自觉的。对于那个姨侄女愫方,他以为自己在护养着一个无助的孤女,实际上愫方却是处处哀怜他,庇护他,终生为他效犬马之劳的奴隶……”
大刘点点头:“很深刻!剧本的深意和生命力就在这里!你已经抓住戏的‘核儿’了,一定能把这个人物演得人木三分!我准备立即上马,下礼拜就开排!”
“下礼拜?”丁兰犹豫地望着迟扬,“那你就真别走了!”
大刘:“出国的事儿就算了吧,以咱们的事业为重!老爷子那儿我去说!老迟,一言为定!”
迟扬不说话,默默地站起来。
大刘也随着站起来,盯着他的脸,等他表态。
推成迟扬的面部特写。他平静地一笑:“祝你成功!我还不想像曾老太爷那样等着进棺材,你另请高明吧!”
晨,护城河畔。
迟扬大踏步朝前走去。
叠化:迟扬在烈日下奔走……
叠化:迟扬急切地跨上楼梯……
叠化:迟扬匆匆走出一座机关大门……
在以上的画面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叠出:
请密斯特迟和中国聋人学员务必于六月三十日前到达纽约。
莱斯·亚当
叠化:迟扬匆匆奔走,头上大汗淋漓,衬衫的后背已经湿透……
叠化:迟扬骑着自行车在疾驰……
叠化:飞转的自行车轮……
在以上的画面上叠印:文件上的圆形图章:“中国艺术剧院人事处”“中国戏剧联合会外事部”。文件互相覆盖,其余的只露出一个又一个图章的局部,可以看到“室”、“处”、“局”、“部”等字样……
黄昏,方老的家,卧室里。
方老穿着睡衣,靠着枕头半卧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对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大刘说:“人家来电报催,得抓紧,跟外国人得守信用……”
大刘唯唯诺诺:“当然,小何正跑着办手续呢!”
方老:“我这几天儿不舒服,迟扬走的时候,你派车送送他……”
大刘:“这没问题。可是迟扬一走,演曾老太爷就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方老无可奈何地:“实在没人,我就上吧!”
“您?”大刘一愣,随即赔笑道,“那太好了,我都没敢请您这位老将出马!”
黄昏,剧院宿舍院子里。
迟扬弯着腰,大口地喝着自来水管子里的凉水。
丁兰闻声走出房门:“瞧瞧,跟饮马似的!签证办妥了吗?”
迟扬喘息着说:“总算办妥了!”
丁兰:“外汇给换了吗?”
迟扬:“换了,每人三十美元,平价的……”
丁兰舒了一口气:“快吃饭吧!待会儿还得上妈那儿辞个行,老人家道道儿多着呢……”
迟扬:“我刚才绕道去过了,妈还真舍不得我走!”
夜,迟扬的家。
里屋,迟慧和叶婷婷早已熟睡。
外屋,迟扬夫妇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画外,蛐蛐儿在低吟。
丁兰轻声地:“你放心走吧,家里什么都甭惦念。”
迟扬:“嗯。”
丁兰:“我常去看妈。等你回来,小慧恐怕已经考上戏剧学院了。这房,经过这一拾掇,也许能撑过雨季去。”
迟扬:“嗯。”
丁兰伸出一个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你怎么光会‘嗯’啊?”
迟扬眼睛里闪着泪花:“我……我还是头一回离开家……”
丁兰替他擦去眼泪:“当个男子汉,也该出去闯荡闯荡了!在咱们大院儿里,在我的同事面前,我也觉得荣耀!不过,有一条,你必须做到……”
迟扬:“嗯?”
丁兰扳过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听着,到了美国,远远地躲着那个周紫珊!”
迟扬直愣愣地注视着她,默默无语,胸脯上的被单一起一伏……
窗外,紫禁城角楼上空,晓月朦胧。
通往首都机场的公路上。
六月骄阳下,两辆小汽车向着遥遥在望的机场开去。车子里分别坐着迟扬和大刘,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
落下玻璃的车窗里,迟扬默默地回头望望北京,清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大刘:“祝你们一路顺风!”
第四章
浩瀚的太平洋上空,一架飞机飞向远方,犹如乘风展翅的白鹤。
降落在地面上的机舱里。
乘客们开始向舱门走去,扩音器里,女播音员在用英语广播……
叶婷婷惶惑地用手语问迟扬:“美国吗?”
迟扬向他们三个打着手语,说:“不,刚到日本的东京。在这里换飞机,我们得等三个小时。”
他们一个揪着一个的衣服,像幼儿园的孩子们似的跟着迟扬往前走去。
东京机场,候机室里。
夕阳斜照。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沙发上,困倦而焦渴。旁边的乘客在饮用可口可乐、橘子水。
他们望望人家,舔着发干的嘴唇。他们用手交谈。
李悦:“渴死了!”
叶婷婷:“有什么办法?我们的钱太少!”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人正在喝可口可乐,嘲笑地看着他们。
杜海蓬立即拉着两个同伴儿转过脸去。
迟扬手里拿着三瓶橘子水走过来,递给他们。
三个人一起惊讶地望着他。
叶婷婷:“一瓶,多少钱?”
迟扬伸出两个指头:“两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