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曦把夜幕撩开之后,镜头俯瞰着笼罩在薄薄的春天雾霭中的北京。她从宁静的梦中醒来,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喧腾的生活。
镜头从巍峨的正阳门城楼缓缓地拉开,在屏幕上展现出宽阔、笔直的前三门大街。车辆,无数的车辆,公共汽车、旅游车、大客车、小轿车、吉普车、卡车……还有北京以其数量之多居世界首位的自行车,鱼贯而行。且不要说,还有那些以步代车的熙熙攘攘的行人。一日之始,人们各自走向自己的目标。车与车,人与人,汇成一股洪流,在两旁林立的高楼之中,犹如穿越峡谷的江水。
镜头推近,扫过摩肩接踵的人群。他们中间,有白发苍苍的龙钟老人,有春风得意的青年男女,有黄发碧眼的海外来客,有匆匆浏览的过路游人,也有母亲怀抱的婴儿。他们都没有在镜头前停留,一闪而过。也许,这都是和我们的故事无关的人。然而,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身边。
镜头终于停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前,对准一位年轻姑娘的背影。她在排队等车,低头捧读着一本书,以致我们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能看出她二十岁上下的年龄,中等偏高、匀称而略显单薄的身材,头发向后梳着,拢成一把常见的“刷子”。黑色的布鞋、布裤,上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半旧罩褂。右手腕上挂着一只装满东西的蓝底白花的布兜。
一辆汽车快要进站了,姑娘收拢了书,准备上车。这时,她无意中瞥见汽车站牌旁边的电线杆上贴着的一张纸条。
汽车停在站前。车门开了,人们难免拥挤地下车、上车。
姑娘看着纸条,她犹豫了。
站在车门口的售票员不耐烦地催促她:“你倒是上不上啊?”
“对不起,我不上了。”姑娘歉意地说,眼睛还是盯着那张纸条。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
“哧”的一声,车门关上,车开走了。
镜头向那张并不太显眼的纸条推去,推成特写:那是一张毛笔书写的《招聘保姆启事》。
启事上的两个字跳出来,化为片名:保姆
竖琴弹奏的音乐,像流水,像低语……
依次出现编、导和工作人员字幕。
一
在音乐和字幕消逝了之后,镜头推向一幢临街高层楼房的某一扇窗户,推向窗内一位伏案写作的老人。
浑厚的男声旁白:
“我们要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非常熟悉的这条街道上,发生在也许你曾经见过的这位沈教授的家里。”
沈教授略略停笔,抬头向着窗外,似乎在捕捉游弋于脑际的思路。这是一张清癯而白皙的脸,宽广的前额,高高的鼻梁和颧骨,瘦长的面颊。方边眼镜后面闪烁着一双深邃睿智的眼睛。微微蹙着的眉头,似乎永远在思索。额头、眼角和唇边深深的纹路记载着他在思索中度过的人生旅程。满头灰白的头发,上唇蓄着短髭,使人感到庄重和尊严。
他衣着随便而不失风度,白衬衣外边套着一件银灰色开身毛衣,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铺着玻璃板的台面上纤尘不染,稿纸的两旁堆着参考书籍,书口中插着长长短短的许多纸条。
旁白:
“沈舒汛教授,字展潮,号舒翁,笔名萧吟。从这一大串名字,就可知是一位学者……”
随着旁白,镜头缓缓摇动,浏览着沈教授的这间书房。高大的书柜一个接一个地占据着墙面,密密麻麻的藏书显示着学者的富有。镜头推近,使我们大体可以看出这些书籍的门类明显地偏重于中国古典文学。其中某一柜的某一层,并排的好几本书的书脊上都印着“萧吟著”。这些书是:《白居易年谱》、《白居易传》、《白诗选讲》、《白诗集注》、《白居易与〈长恨歌〉》……
旁白在继续:
“不过这些字啊号啊笔名啊,是他吟诗填词、著书立说时才用的。而平时,学院内外以至街坊邻居、来访客人大都称他沈教授。”
画外,响起一串“丁丁冬冬”奏出一个乐句的门铃声。
正在潜心著述的沈教授突然被打断,从那纵目千古、神游八极的文学天地中被惊醒,他有些恼火地搁下笔,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出书房,走到门厅。
大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热情、谦恭,脸上挂着微笑:“沈教授!”
特写,沈教授脸上的不快神色消散了。他热情地招呼来人:“李华同志!请进,快请进!”
镜头拉全,李华随着他走进门厅,随手脱下风衣,挂在了衣架上。
“请进!”沈教授伸手指着书房的门。
他们并排坐在书房一角的两张单人沙发上。小茶几后面的墙上挂着一轴书法条幅,那是舒翁手书的白居易名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华捧着茶杯,瞟了一眼桌上的稿纸,歉意地说:“打扰您的写作了?”
沈教授笑盈盈地:“不,不,不!以文会友,不亦乐乎?你们做编辑的同志,正是花了自己的时间,为我们做嫁衣啊!其实,你自己也能写,有才华,有见解,却遏制住自己的创作欲,为我架桥、铺路。”他随手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白居易与〈长恨歌〉》,动情地翻动着,“这里面也有你的不少心血啊!渡过浩劫,我老了,许多年代、史实都记不确切,没有你的帮助,这本书恐怕……”
李华不安地:“沈教授,不要这么说。我作为责任编辑,帮您打打杂务,责无旁贷!您在白居易研究上占有的资料之广博,阐述之详尽,观点之精辟,是我们晚辈无法比拟的。不然,何以有‘白学家’的盛誉?这本书,是您重新写作以来的第一部著作,会受到举世瞩目的!”
沈教授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又恢复了那种不苟言笑、蹙眉思索的常态:“哪里是什么举世瞩目啊,徒有虚名罢了。近年来,一些早就在文坛上销声匿迹的老作家的作品的确又出了不少,在书店里摆得一排一排的。不过,好像读者并不大热心,尤其是史学和古典文学研究。似乎这些书只不过是象征着为作者‘恢复名誉’,或者是谢世之前的‘安慰赛’而已!”
他的感叹感染了李华,李华似乎也有同感,却又不便附和,只是垂下了眼睑。
“可怜啊!”沈教授有些凄然地巡视着他那满满的书柜,“人到了‘安慰赛’的地步,真是可怜啊!书,成了可有可无的陈列品了!”
他低下头来,抚摸着手中的那本书的封面:“这本《白居易与〈长恨歌〉》,出来一年了,竟然毫无反应。就是一颗石子投进水里,也该有点响声啊!”
李华赶快接过话题:“哦,我们出版社正准备创办一份叫《古典文学》的期刊,可以组织几篇有分量的评论!”
沈教授淡淡一笑:“组织评论,有什么意思?我是等着人家来吹捧?不,我希望别人对于我所研究的课题也兴致勃勃、津津乐道,来一番讨论、争鸣,抬杠、唱对台戏也无妨。”
李华感到茫然:“啊?”
沈教授诚挚地看着他:“做学问的人,乐趣就在于此。盼望啊,我一直盼望着年轻人能够后来居上!”
李华笑笑说:“这只是长辈的期望。但实际上,现在有志于古典文学研究的……”
沈教授黯然地:“越来越少了。年轻人一窝蜂地去学外语呀,写‘朦胧诗’呀,谈‘意识流’呀,古典文学差不多真成了‘无波古井水’了。我的一个学生一他现在是中学教师,他在课堂上问:同学们知道《长恨歌》吗?你猜学生怎么回答?”
李华饶有兴趣地:“怎么回答?”
沈教授:“你想也想不到,答曰:三十年代流行歌曲!”
李华刚刚啜了一口茶,忍不住“扑嘛”一声笑了出来。
沈教授却没有一丝笑意,神色痛苦地说:“不是可笑,是可悲!白居易的诗歌,他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妇孺皆知,千百年来流传不衰。十年浩劫,造成了一代人的头脑空空,连祖宗都不认识了。正因为这样,我才不甘寂寞,再写下去。现在写的这部稿子,文字都很浅显,也许青年人能够看懂。耳提面命,也要给他们灌点知识。”
李华连忙说:“我正是为这部稿子来的。写得怎么样了?”
“唉,干扰太多,进度太慢!”沈教授望望桌上的手稿,焦急地握紧了拳头。
李华:“怎么?是不是需要我们给学院里打个招呼?”
沈教授摆摆手:“学院里好说啦,党委书记亲自对我说:教学任务给你卸掉,兼职给你免掉,会议给你挡驾,你就安心著述吧!”
李华:“那,要不要由出版社派个助手,给您查査资料、抄抄稿件?”
沈教授摇摇头:“不用,不用,这些事还是我亲自动手的好。别人抄的稿子,逗号、顿号都分不清,再加上那些生造的字,连仓颉都认不得!”
李华还是不解地:“那……您有什么困难,凡是我能办到的,尽管吩咐吧。”
沈教授自嘲似的笑笑:“你哪能想到,我想请你帮我……”
画外,“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使沈教授的话说了一半就此打住,他弹簧似的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就像待命的战士听到了冲锋号声。
卧室里。
特写:一个胖娃娃的脸。他在奋力啼哭,小嘴大张着:“呜哇!呜哇!”细嫩的皮肤涨成粉红色,像是怒放的花朵。
画外,沈教授急切的声音:“来了,来了!”
镜头拉开,婴儿的小床。娃娃踢翻了花被,挣开了襁褓,粉红色的小手小脚乱蹬乱刨,“呜哇!呜哇!”他不停地发着这呼救的信号。
“来了,来了!”沈教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李华。
沈教授伸手一摸:“尿了!”
他就手一把扯去湿了的尿布,用花被把婴儿裹住,抱在怀里,用下巴指指小床上的湿垫子,命令李华:“撤!”
李华奉命撤去湿垫,却不知下一步如何动作。
沈教授急迫地:“快,快换呀!”
李华不知所措:“换什么?”
沈教授不耐烦地看了李华一眼,不再指挥他,自己用牙叼住被子一角,腾出右手从身后什么地方一把抽出一条棉垫,铺在小床上。他把娃娃放下,飞快地给他裹上尿布,包好襁褓,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李华愣愣地看着他这熟练的操作表演,不解地问:“沈教授,这孩子是……”
沈教授:“外孙子,刚满两个月。”
李华抬头巡视着这间教授卧室,与书房简直是两个世界。
镜头随着他的视线在室内摇动。教授夫妇的大床旁边紧靠着小小的婴儿床,房子正中停着一辆四轮的婴儿车,车把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吹塑玩具。梳妆台上摆着瓶瓶罐罐,什么奶粉、糕干粉、肥儿乳精、宝宝福、橘汁、葡萄糖之类。沙发上还丢着几本书:《儿科大全》、《育婴手册》等等。
李华苦笑着说:“这……”
沈教授无可奈何地:“这都是若君的主意!”
李华:“师母呢?”
沈教授:“她采购去了!”
繁忙、拥挤的菜市场,摆得满满的、拼成图案的应时蔬菜,并排吊在钩子上的赤裸裸的鸡、鸭,散着水汽的湿淋淋的豆腐……游动在这些柜台之间的嘈杂的人群。
镜头从湿漉漉的鱼案上拉开,一条被鱼吸引着的曲曲弯弯的长龙,见首而不见尾。
队伍中,挤着沈教授的夫人李若君。她五十余岁,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而少皱纹,仍然保持着中年的风韵,只是神态有些疲惫。她身材修削,着装素雅端庄,夹杂在提篮携包的家庭妇女堆里,不甚协调。紧挨着她的,是个矮胖矮胖的老太太,每往前挪动一步都连肩带背一起晃动两下。她们一边在等待中随着队伍前挨,一边在说话。
李若君:“有什么办法!女儿刚调到研究所,正是年轻人出成绩的时候,拖着个孩子还不把什么都耽误了?您没看《人到中年》里的那个陆大夫,要是有个妈,哪能让她累成那样?不管老沈同意不同意,我做主,五十六天就把毛毛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