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成七分熟的小牛腰肉仿佛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狄雁儿勉强吃了一小块儿。
关外牧民们经常喜欢喝的那种烈酒入喉宛如刀割,流进胃里却又仿佛变成了一团火。
风凌斟满了一大杯,硬着头皮飞快的倒进嘴里,却险些连眼泪也被呛了出来。
鲍平安笑了。
——这种早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享受的。
他又替风凌斟了一杯酒,脸上却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喜欢喝这种酒?”
鲍平安摇了摇头,道:“绝大多数喜欢喝酒的人其实都并不是真的喜欢品尝酒的味道,所以喝哪一种酒都无所谓。他们只是喜欢喝酒时的某种气氛而已。”
——气氛?
——难道“幸灾乐祸”也算是一种气氛?
风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望着那杯烈酒出神。
狄雁儿忍不住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衣襟,道:“怎么了?”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我正在悄悄的怀念。”
狄雁儿道:“怀念什么?”
风凌道:“怀念你煮的‘玫瑰鸡粥’。”
狄雁儿美丽的大眼睛里已经有了温柔的笑意。
门外却忽然有一个更加温柔的声音淡淡的道:“这里如果有‘玫瑰鸡粥’吃,也盛一碗给我好不好?”
声音中充满了渴望,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将红红的小嘴凑在情人耳畔,软语央求着什么,令人不忍拒绝。
风凌心中微微一震,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穿淡红色衣裳的女人正缓步走进了“试玉堂”。
他居然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曾经见过一尊与这个女人的样子差不多的“花梨人偶”。
他偷偷的瞥了狄雁儿一眼。
他忽然发现连狄雁儿的眼睛里都已经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
——当一个美女忽然看到另外一个比自己更美的女人的时候,那种眼神居然也是很复杂的。
——至少比男人看女人时的眼神复杂得多。
那个女人年轻而窈窕,乌云般的秀发柔柔的披洒在肩头。蛾眉淡扫,不施脂粉。衣着很简单,身上连一件多余的饰物都没有,白皙、美丽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笑容。
——笑容,有时候其实也是一种饰物。
她的睫毛很长,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眼波宛如秋水,澄澈而空灵。
纤美的右手上却拿着一根雪白的羽毛。
狄雁儿望着那个女人,忽然道:“你一定就是冯梦萍!”
那个女人先选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慢慢的坐了下来,然后整了整衣襟,才淡淡的道:“是的。我就是冯梦萍。”
她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举止优雅而轻柔。
她坐下来的时候,风凌与狄雁儿才发现她的身后原来还跟着一个身材瘦削,服饰考究的白衣中年男人。
她一坐下,那个男人就手按着剑柄,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后。
——鲨鱼皮剑鞘,黄金吞口,剑柄上还镶着一颗祖母绿宝石。
——“七星追月”!
风凌与狄雁儿都怔住。
那个男人赫然竟是沈飞虹!
鲍平安的脸色却忽然变得很古怪。
他望着冯梦萍,勉强笑了笑,道:“冯大小姐别来无恙。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冯梦萍淡淡的道:“我是来取货的。”
——“取货”的意思,当然就是将已经送进“藏宝库”里的宝物再拿回去。
——“骷髅红粉”、“五毒联珠弹”、《肘后金经》与“喘月化骨香”都显然与冯梦萍绝对没有丝毫关系。
——她要拿的难道是那幅“鸿羽美人图”?
——如果“鸿羽美人图”真是她的,当初,她为什么要将那幅名不见经传的图画送进“藏宝库”呢?
——既然已经送进了“藏宝库”,此刻她为什么忽然又要拿回去?
风凌与狄雁儿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充满了疑惑。
鲍平安没有问“为什么”。
无论为什么,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请稍候。”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来,走出了“试玉堂”。
他走得很慢。
可是,他回来得好快。
青石匣子有二尺四寸长,却只有六寸宽。
冯梦萍望着这个匣子,微微的点了点头,柔声道:“鲍二哥辛苦了。”
鲍平安苦笑着道:“托冯大小姐的洪福,在下幸不辱命。”
他苦笑着打开了那个匣子,然后就怔住。
他呆呆的望着匣子,脸上的表情非常可怕,仿佛匣子里面藏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鸿羽美人图”,而是一只专门喜欢吃人的小鬼。
匣子里当然没有小鬼。
没有小鬼,也没有“鸿羽美人图”!
沈飞虹忽然从冯梦萍的身后转了出来,指着匣子,道:“这是什么?”
鲍平安定了定神,道:“匣子。”
沈飞虹道:“匣子里面呢?”
鲍平安道:“本来应该是一幅图画。”
沈飞虹淡淡的道:“可是此刻这个匣子里面却连一张碎纸片也没有!”
鲍平安道:“这…这……”
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剑身宛如一泓秋水。
秋水里,赫然点缀着七颗雪亮的银星。
沈飞虹冷笑着道:“监守自盗!鲍庄主,你好大的胆子!”
杀气,迫在眉睫。
冯梦萍却忽然道:“等一等!”
沈飞虹怔了怔,道:“为什么?”
冯梦萍柔声道:“因为你应该相信,鲍庄主绝对不会是那种监守自盗的小人。”
沈飞虹“哼”了一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他?”
冯梦萍淡淡的道:“就算你不相信鲍庄主的人品,也总该相信‘藏宝山庄’的声誉绝非浪得虚名啊……”
她的脸上居然毫无表情,声音中也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不见了的那幅“鸿羽美人图”根本就不是她的东西一样。
沈飞虹又“哼”了一声,还剑入鞘,冷冷的道:“既然你相信他,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冯梦萍不再去理会沈飞虹,却向着鲍平安淡淡的道:“鲍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见过面了?”
她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问这样的问题,仿佛只是想与鲍平安叙一叙旧。
鲍平安想了想,道:“十年。”
冯梦萍道:“不是十年,是十一年三个月零二十一天。”
鲍平安苦笑着道:“你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冯梦萍轻轻叹了口气,道:“因为十一年三个月零二十一天之前,我亲手将那幅‘鸿羽美人图’送进了‘藏宝山庄’。当时,我的心里很难过……”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朦胧。
鲍平安居然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冯梦萍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当初留不住他的人,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既然如此,还要他留给我的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鲍平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他从前显然与这位冯大小姐很熟,显然知道冯大小姐话中提到的那个“他”是谁。
冯梦萍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我始终也不愿意看到他的东西落入一些不相干的人手里,坏了他的名头。其实我原本打算将那幅图画付之一炬,一了百了,可惜最后却还是舍不得,所以才会送进‘藏宝山庄’。想不到…唉……”
她的语调一直都很平静,最后的那一声叹息之中却似乎充满了惆怅与惋惜。
叹息声中,鲍平安忽然将那个匣子盖好,捧在手里。
他望着冯梦萍,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冯梦萍道:“什么事?”
鲍平安道:“答应我,就当作今天从未来过这里。”
沈飞虹冷笑道:“她为什么要答应你?”
鲍平安淡淡的道:“因为我也会答应她一件事。”
沈飞虹道:“什么事?”
鲍平安道:“十日之后,当她再来到敝庄之时,我可以保证,那幅‘鸿羽美人图’一定已经回到了这个匣子里。”
沈飞虹冷冷的道:“你真的有把握?”
鲍平安道:“当然。”
沈飞虹盯着鲍平安的眼睛看了很久,才一字一字的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一言为定!”
冯梦萍离开“藏宝山庄”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
——也许是已经无话可说。
不过她投向鲍平安的目光之中,却始终都充满着信任。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鲍平安用双手捧着石匣,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尊石像。
狄雁儿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终于知道你的绰号为什么会叫做‘一言为定’了。”
鲍平安道:“为什么?”
狄雁儿道:“因为你总是喜欢说‘一言为定’。”
鲍平安的脸上也终于又现出了一丝苦笑,道:“不错。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生意人。如果没有信誉,根本就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狄雁儿道:“所以你从来都不肯失信于人,是不是?”
鲍平安道:“是的。”
狄雁儿道:“一次都不肯?”
鲍平安点了点头,道:“失信就好像喝酒一样,其实也是会上瘾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狄雁儿道:“可是,这一次呢?”
鲍平安淡淡的道:“这一次也是一样。”
狄雁儿叹了口气,道:“那幅‘鸿羽美人图’真的已经在‘藏宝库’里存放了十一年三个月零二十一天?”
鲍平安道:“真的。”
狄雁儿道:“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冯大小姐一直都没有再来找过你,是不是?”
鲍平安道:“是的。”
狄雁儿道:“你也始终都没有再打开过那个匣子?”
鲍平安道:“没有。自从当日我亲手将那幅‘鸿羽美人图’放进匣子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再拿出来看过。因为尽量不去染指客人们的宝物,一向是‘藏宝山庄’最基本的原则。”
狄雁儿已经瞪大了眼睛,道:“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幅‘鸿羽美人图’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盗的。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十一年前……”
鲍平安道:“不错!”
狄雁儿吃惊的看着他,道:“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肯定十天之内一定可以将那幅‘鸿羽美人图’找回来?”
鲍平安居然笑了笑,道:“其实这一点也许并不重要。”
狄雁儿怔了怔,道:“这一点不重要,哪一点才重要?”
鲍平安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光芒,道:“重要的是,那幅‘鸿羽美人图’究竟是怎样被盗走的?”
狄雁儿想了想,道:“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再回到‘藏宝库’里去寻找蛛丝马迹,是不是?”
鲍平安道:“是的。”
神秘的窃案仿佛给那条秘道又增添了几分恐怖与阴森。
石门依旧没有锁,宫殿里也依旧没有人。
那个神秘的老管家鲍福呢?
鲍平安说他不是鬼,是游魂。
剑底游魂。
他究竟是谁剑底的游魂?
最后那一柄金钥匙依然在珊瑚枕下。
鲍平安转动琉璃灯,打开墙壁上的暗门,当先走进了“藏宝库”,将手里的匣子轻轻的放在红木方桌上面。
狄雁儿看着其余的八个匣子,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八个匣子此刻是不是也已经变成了空的?”
鲍平安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狄雁儿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飞快的打开了那八个匣子。
“骷髅红粉”、“五毒联珠弹”、《肘后金经》与“喘月化骨香”居然都好端端的呆在匣子里面。
那尊“花梨人偶”自然也还是乖乖的倚在方桌旁。
狄雁儿笑了。
鲍平安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
他将“藏宝库”里的每一寸地方都仔细的搜查了三遍,终于失望的叹了口气。
这间“藏宝库”地方狭小,陈设简单,简直一目了然,哪里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
狄雁儿道:“看来这间‘藏宝库’的唯一出口就是我们打开的那道暗门。”
鲍平安道:“是的。”
狄雁儿道:“那道暗门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也能够打得开?”
——她问的是一句废话。
——那道暗门在秘道尽头宫殿里的墙壁上,门上共有十三个锁孔,只有同时凑齐十三把金钥匙才能够开启。
——秘道里机关重重,宫殿中有鲍福看守,鲍平安又将金钥匙藏得如此隐秘,除了他自己之外,天下间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打开‘藏宝库’的暗门。
鲍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狄雁儿道:“所以,对于盗宝之人而言,这个唯一的出口其实也根本就不能够算是出口。”
风凌忽然道:“你怎知那是唯一的出口?”
狄雁儿怔了怔,道:“难道不是?”
风凌道:“当然不是。”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向着自己头顶上方指了指。
那道暗门向上一尺七寸五分处竟赫然有一个四寸见方的小孔,宫殿里琉璃灯柔和的光线就是从这个小孔里射进来的。
狄雁儿抬起头来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鲍平安道:“这是‘藏宝库’唯一的透气孔。”
狄雁儿转回头来看着风凌,笑了笑,道:“你不会认为是有人先从这个透气孔钻进了‘藏宝库’,接着打开匣子拿到那幅‘鸿羽美人图’,最后再从这个透气孔爬出来吧?”
她本来不想笑。
但是她觉得风凌的想法实在太好笑了。
——那个透气孔小得可怜,就算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也绝对钻不过去。
鲍平安也在看着那个透气孔,忽然道:“据说江湖上有一种神秘的‘缩骨法’,是不是?”
狄雁儿道:“不错。那是湖北‘栖云观’观主‘无骨居士’龙无骨的独门绝技。”
鲍平安道:“据说自从‘无骨居士’仙去之后,江湖上精通‘缩骨法’的人就只有一个。”
狄雁儿道:“‘神偷’戴五?”
鲍平安道:“是的。”
狄雁儿沉吟着道:“戴五是‘无骨居士’的唯一传人,号称‘天下第一神偷’,能日走千家,夜盗百户,轻功佳妙,手段高明,‘缩骨法’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的确非同小可。如果天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在‘七巧玲珑,百变天魔’贾赝生布置的机关里来去自如,这个人一定就是他。可是如果你说他能够从这个四寸见方的透气孔里钻进‘藏宝库’,那就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风凌忽然笑了笑,道:“就算戴五能从这个透气孔钻进‘藏宝库’,可是他为什么不拿走‘骷髅红粉’、‘五毒联珠弹’、《肘后金经》与‘喘月化骨香’,却偏偏只要那一卷名不见经传的‘鸿羽美人图’呢?”
狄雁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风凌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正在等……”
狄雁儿道:“等什么?”
风凌向鲍平安瞥了一眼,道:“等他说出一个秘密。”
狄雁儿道:“什么秘密?”
风凌淡淡的道:“当然是‘鸿羽美人图’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