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总是喜欢飘在黑暗中作祟。
所以,鬼是不用走路的。
就算偶尔走起路来,也绝对不会有脚步声。
狄雁儿相信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鬼。
可是她的手心里还是泌出了冷汗。
——“相信没有鬼”与“不怕鬼”终究是两回事。
风凌轻轻的捏了捏狄雁儿的手,朗声道:“从来‘邪不胜正’,其实鬼怪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所以就算这里真的有鬼,我们好歹也要与它拼一拼!”
老和尚道:“风总镖头言之有理!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大家继续保持阵形,记得万万不可分散!”
柳姑娘骇得腿都软了,颤声道:“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老和尚道:“不错!”
于是,谭烈、萧如意、柳姑娘、白衣人、牛员外、老和尚、风凌与狄雁儿手拉着手结成圆阵,继续向前推进。
由于少了金商、金晋两兄弟,他们的圈子小了一些,移动的速度也就快了一些。
又行出十余丈,牛员外忽然怪叫一声,甩开了狄雁儿的手,用蒲扇般的巨掌向身后扇去!
狄雁儿惊呼道:“怎么了?”
牛员外一掌落空,似乎怔了怔,道:“你们觉不觉得自己的脖子后面有凉风?”
——原来他的个子虽然最大,胆子却最小。
——他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老和尚道:“不要疑神疑鬼,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柳姑娘忽然也惊呼了一声,道:“有鬼!真的有鬼!”
谭烈与萧如意齐声道:“鬼在哪里?”
柳姑娘颤声道:“也许就在附近!因为…因为我已经嗅到了…嗅到了鬼的气息!”
每个人都心中一震。
因为每个人的身上的确都已经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空气,仿佛忽然变得冷冰冰、凉飕飕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冷的道:“我们走!”
狄雁儿道:“我们去做什么?”
白衣人道:“去把那只鬼揪出来!”
又行出三十余步,谭烈与萧如意忽然一齐停了下来。
白衣人道:“为什么停下来?”
谭烈道:“因为前面已经没有路。”
萧如意道:“不错!前面好像只有一扇门。”
柳姑娘颤声道:“糟了!那只鬼很可能…很可能就躲在门后面……”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把门撞开!”
狄雁儿道:“我们真的要去找那只鬼?”
白衣人道:“是的。既然它不肯出来找我们,我们也就只好自己送上门了!”
谭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说得好!”
他忽然放开了萧如意的手,从背后解下那根长五尺七寸、重四十斤零九两的“黄金杆棒”,奋力向前挺出!
只听“砰”的一声,众人眼前忽然大亮,一齐怔住!
没有人能够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因为他们忽然看到了一个“黄金世界”!
一扇金门被撞得脱轴飞出。
金门后面赫然竟是一座神秘的城堡。
城堡的墙壁上挂着四盏金灯,光线原本很微弱,可是在无数黄金的反射之下,却化作了夺目的光芒!
这座城堡的地面有一大半居然是用金砖铺成的!
城堡里没有鬼。
原来,柳姑娘嗅到的不是鬼的气息,而是黄金的味道!
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见过黄金,也喜欢黄金。
可是,很少有人仔细去嗅过黄金的味道。
那其实竟是一种冷冰冰、凉飕飕的味道。
令人振奋、疯狂,却又寒入骨髓!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狄雁儿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黄金。‘贾家老宅’依山而建,已然占尽形势,而这里的主人居然能够在山腹之中另外建筑一座如此巨大的城堡,更绝对是一个伟大的天才。”
风凌道:“可是他却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连做梦都梦想不到的巨额黄金来铺地。”
柳姑娘道:“所以他也许并不是一个伟大的天才,而是一个伟大的疯子!”
谭烈与萧如意却都并不在意这座城堡的主人究竟是天才还是疯子,他们关心的只是黄金。
所以他们同时大笑着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一步,令他们进入了“黄金世界”。
只可惜这一步同时也令他们进入了死亡!
大笑声中,白衣人忽然出手!
寒光一闪,毒蛇般的软剑已经没入了谭烈的后心!
萧如意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后腰上就重重的中了牛员外一拳,身子被打得向前直飞出半丈有余,骨断筋折,口中鲜血狂喷!
大笑声戛然而止,仿佛也被那一拳打得断了!
这种变化实在太突然!
风凌与狄雁儿齐声惊呼,道:“你们……”
惊呼声中,两道乌光却忽然从对面飞来,分别袭向白衣人与牛员外。
白衣人与牛员外不退反进,各自展动身形从两道乌光之下钻了过去,抬头看时,只见两个人已经雕像般站在面前。
其中一个人头发花白,形容憔悴,身穿黑袍,怀中抱着一柄乌沉沉的“鬼头刀”,正是“鬼手刀王”粱磊。
另外一个人白发长须,满面皱纹,身穿黄袍,手上倒提着一柄黑漆漆的“丧门剑”,想来便是那个“土灵神剑”姚坤了。
刹那之间,风凌脸色大变。
他曾经听粱磊说起过葛蜃江与莫惊鸿的故事。
他原本以为既然葛蜃江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应该就只剩下莫惊鸿一个人才懂得开启铁闸机关的方法。
但是此刻,粱磊与姚坤却忽然在城堡里现身。
他们当然都绝对不会有牛员外那样大的力气。
他们一定也懂得开启铁闸机关的方法。
所以,粱磊说的根本就是谎话!
平安镇上,重宝将现。
贾家老宅,恭候有缘!
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恶毒的圈套!
牛员外瞪大了眼睛,粗声粗气的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闯进了人家的地方,人家还没有问他是什么人,他反倒先问人家是什么人了。
姚坤淡淡的道:“当然是守护黄金的人。”
牛员外点了点头,道:“看来你们的武功应该很厉害,是不是?”
姚坤道:“是又怎么样?”
牛员外忽然哈哈大笑,道:“此刻江湖上真正的一流高手已经不多了。今日机会难得,我又岂能失之交臂?”
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
可是大笑声中,牛员外已然向前跨了一大步,双拳齐出,分别击向粱磊与姚坤的面门,拳风虎虎,势道猛恶无比。
姚坤冷笑一声,横剑封挡。
粱磊却纵身向后跃开了七尺,抱刀观战,似乎不肯与姚坤联手,又仿佛是自顾身份,不愿出手夹击。
牛员外口中大呼小叫,手上却招式陡变,拳风一转,砸向姚坤的右肩。
姚坤剑走偏锋,猛切牛员外的手腕,以攻为守,剑法凌厉已极。
两人身形交错,顷刻之间已经拆了数十招。
猛然听得牛员外暴喝一声,左拳直击,右臂横扫,奋力将姚坤向后迫开数步,胸前鲜血淋漓,却已经被“丧门剑”划出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
姚坤提剑而立,望着牛员外,淡淡的道:“你的出手很快,否则这一剑还可以再划长三寸,划深八分。”
这一剑倘若再划长三寸,划深八分,牛员外就必死无疑!
牛员外居然面不改色,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剑法!你的武功的确胜我一筹,那也就不必再斗了。”
叹息声中,他竟忽然又向粱磊扑了过去!
狄雁儿也叹了口气,喃喃着道:“刚刚侥幸避过那一剑开胸之祸,就又生龙活虎的去寻人相斗了。唉!这位牛员外泯不畏死,倒真是一个浑人。”
风凌摇了摇头,道:“看来他也只不过是但求一战而已,生死胜败却全都并不放在心上。”
柳姑娘忽然笑了笑,道:“不错!他这个人一向好斗,那也是天性使然。”
白衣人向着老和尚皱了皱眉,道:“如此缠斗下去何时才是了局?速战速决,可别留下后患。大师,出手吧!”
老和尚道:“好!”
他忽然从身后拿出了一件兵器,金光闪闪,赫然竟是“金顶侏儒”谭烈的那根“黄金杆棒”。
柳姑娘笑道:“这根杆棒沉重得紧,用起来一定不顺手。”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不过这么大的一根金条,丢掉了岂非很可惜?”
叹息声里金光一闪,那根长五尺七寸、重四十斤零九两的“黄金杆棒”已经被他宛如一柄长剑般挺得笔直,迎面撞向了粱磊的咽喉,举重若轻,功力实是非同小可。
与此同时,白衣人的软剑也毒蛇般刺向了粱磊的小腹!
粱磊将一柄“鬼头刀”挥舞得宛如风车,出尽平生所学死命抵挡,然而在牛员外、老和尚与白衣人这三大高手夹攻之下,哪里还有丝毫反击之力?
姚坤脸色一变,挺起丧门剑向老和尚的后腰刺去,意图逼迫老和尚分心招架,以减轻粱磊的压力。
谁知半空中人影晃动,一柄三尺长的桃木剑忽然迎面飞来,疾刺姚坤的额头!
姚坤吃了一惊,收剑向后跃开,厉声喝道:“什么人?”
一个剑眉星眼,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已然轻轻的飘落在地上,右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的桃木剑,胸前雪白的衣衫上却用黄丝线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
风凌与狄雁儿忍不住同时轻轻的“咦”了一声。
这个人,赫然竟是武当派的“玉面飞龙”马君平!
——他不是一直躲在山洞里么?
——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个神秘的城堡中?
——牛员外明明已经放下了那道千斤铁闸,他究竟又是如何进来的呢?
柳姑娘向着姚坤笑了笑,道:“他就是我的表哥,武当派的掌门大弟子‘玉面飞龙’马君平。”
姚坤怔了怔,道:“武当派的掌门大弟子?可是他适才所用的根本就不是武当剑法!”
马君平淡淡的道:“武当派的掌门大弟子用的怎么可能不是武当剑法?”
柳姑娘柔声道:“也许是他的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没有看清楚,你就费心再多演几招给他看一看。”
马君平道:“好!”
他挺起桃木剑,又在电光石火之间向姚坤连刺了九剑,剑势飘忽,迅捷而毒辣,与武当派“以静制动、意在剑先”的法门果然大相径庭。
姚坤“哼”了一声,拧身侧步,挥剑反击。
白衣人忽然虚刺一剑,撇开了粱磊,转身与马君平合战姚坤。
牛员外则在老和尚的协助之下大发神威,缠住了粱磊狠斗,口中哇哇怪叫,喊得动地惊天!
风凌与狄雁儿实在不知道应该出手相助哪一边才好,所以只有相对苦笑着叹了口气。
柳姑娘看了一会儿,身形忽然燕子般飞起,衣袖轻挥,居然洒出了一大片粉红色的烟雾!
粱磊与姚坤心中俱是一震,鼻端却同时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仿佛是红楼深处桃花寂寞的叹息,又仿佛是梦中佳人神秘的体香。
他们忽然感到那股香气已经欲望般在体内燃烧着,仿佛可以将浑身的血肉都烧成灰烬!
“鬼头刀”与“丧门剑”已经同时跌落在地上。
马君平、牛员外与老和尚也同时哈哈一笑,各自向后退开了十余步。
剑光闪烁之中,粱磊与姚坤的胸口上却都已经多了七个深深的血洞!
鲜血沿着白衣人的剑锋缓缓滴落。
白衣人的眼睛忽然飞快的眨了二十六次。
马君平叹了口气,道:“好剑法!”
白衣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残酷无比的笑容,道:“侥幸杀了两个无力还手之人的剑法也能够算得上是好剑法?”
马君平道:“是的。”
白衣人道:“为什么?”
马君平淡淡的道:“因为你曾经说过,能够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牛员外、老和尚与柳姑娘都笑了。
风凌的脸上却现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神情。
他还记得那一天白衣人暗算了“相思当铺”的林朝奉之后,马君平也与白衣人说过同样的话。
——眼前这五个人显然是互相认识的。
——不但认识,而且很熟。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搜魂七杀手’!果然是好剑法!”
白衣人怔了怔,冷冷的道:“你认得我的剑法?”
风凌点了点头,道:“我不仅认得你的剑法,还知道你其实不是刺客,而是将军。”
白衣人道:“我是将军?为什么?”
风凌一字一字的道:“因为你是曹十三!”
曹十三不是将军,却有一个很威风的绰号叫做“眨眼将军”。
宋代释普济在《五灯会元》中记载着这样一件事——
曹翰征胡则,渡江入庐山寺,缘德淡坐如常。翰曰:“汝不闻杀人不眨眼将军乎?”
曹翰杀人不眨眼。
曹十三杀人却是眨眼的。
不但眨眼,而且每杀一个人就连眨十三次。
他是江湖上最残忍的杀人者,剑下从来都没有留过一个活口。
据说还有人曾经偷偷的统计过他杀人的纪录。
他在短短的五年之中就杀死了一千三百廿六个人。
为了这许多剑底冤魂,他的眼睛也已经莫名其妙的多眨了一万七千二百三十八次。
白衣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见闻却着实广博。不错!我就是曹十三!”
风凌苦笑着道:“过奖!过奖!既然刺客不是刺客,老和尚自然也就不是老和尚了。”
老和尚微笑着道:“老和尚不是老和尚还能够是什么?”
风凌道:“罗汉。”
老和尚道:“阿弥陀佛!风总镖头言之差矣!罗汉乃佛门中得道之大圣,贫僧修为浅薄,岂敢当此称呼?”
风凌淡淡的道:“大师太谦了!‘无餍神僧’广易罗汉乃佛门中之前辈大德,天下谁不知闻?”
“西林寺”又名“乾明寺”,一向香火鼎盛。
当代住持广易罗汉佛法精湛,座下共有一百八十五名得意弟子,可谓“桃李满庐山”。
不过,这些弟子既没有什么佛缘,也没有什么慧根,更是来自五湖四海,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就是都曾经拥有过万贯家财。
这许多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们为何竟会不约而同的看破红尘,皈依我佛,一齐到庐山来刻苦修行呢?
没有人知道。
可是众所周知,他们此刻都早已一贫如洗。
老和尚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种刀锋般的光芒一闪而没,道:“风总镖头好眼力!”
风凌沉默片刻,忽然道:“孟婆婆的房契是被大师卖掉的么?”
广易居然笑了笑,道:“是的。”
风凌道:“当时孟婆婆尸骨未寒,大师就将她的‘平安客栈’私自卖给了别人,这也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了吧?”
广易把弄着手上的“黄金杆棒”,叹了口气,道:“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当时‘平安客栈’已经没有了主人,如果不尽快卖掉,难道就任由它荒废了不成?倘若孟婆婆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反对这笔买卖。只是这里的人太穷,所以急切之间价钱卖得实在是低了许多。唉!可惜!可惜!”
风凌向那根“黄金杆棒”瞥了一眼,道:“谭烈呢?大师将他的‘黄金杆棒’据为己有,倘若他泉下有知,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广易淡淡的道:“生气又怎么样?看见这么大的一根金条躺在地上,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
风凌叹了口气,道:“此刻大师已经走进了‘黄金世界’,想不到居然还是连死人的一根金条都不肯放过,这可真是…真是……”
牛员外忽然哈哈大笑,道:“这可真是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