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天气晴。
风凌看见倪东来的时候,倪东来正在花园里训练自己的牧羊犬。
他先将自己的貂皮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让牧羊犬闻了闻,然后就命人将貂皮帽子拿走,远远的藏在花园后面的树丛里。
他忽然向牧羊犬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牧羊犬就一阵风般的跑开了。
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只牧羊犬已经把侯爷的貂皮帽子叼了回来。
所以,侯爷就微笑着回过了头,向那个影子般的黑衣人道:“你看我的牧羊犬是不是很聪明?”
黑衣人默默的点了点头。
于是,那条牧羊犬就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奖品是一大盆新鲜的肉骨头。
风凌远远的望着那个黑衣人,眼神中隐隐现出一丝怜悯之色,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已经悄悄的安排“瞽目神鹰”混进了“第一庄”,就住在金忘筌的隔壁。
捉拿“天诛地灭”那种江湖败类本来就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他认为倪东来作为一个侯爷,绝对应该全力支持“瞽目神鹰”为民除害。
可是,那位“天下第一名捕”在一个养尊处优、富贵无极的侯爷眼中看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名捕可以帮侯爷把贼捉回来,牧羊犬也可以帮侯爷把帽子叼回来。
所以,一位名捕与一只牧羊犬在这位侯爷的眼中看来,其实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觉得这种事情真的很讽刺。
他决定先去找石非商量。
石非当然大吃一惊,道:“你说‘瞽目神鹰’也住进了‘第一庄’?”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你说他认为‘天诛地灭’藏在这里?”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风凌道:“相信。”
石非居然笑了,道:“其实就算‘天诛地灭’真的藏在‘第一庄’里也无所谓。”
风凌怔了怔,道:“无所谓?”
石非道:“是的。因为他绝对不会是‘探丸’里的杀手。”
风凌道:“为什么?”
石非道:“他若是‘探丸’派来行刺侯爷的杀手,又怎会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出去犯别的案子?难道他就不怕暴露身份,坏了大事?”
风凌点了点头,道:“不错!‘天诛地灭’虽然可恨,但是侯爷的安全更加重要。所以在二月十四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捉拿‘天诛地灭’的事情就让‘瞽目神鹰’自己去办吧。”
石非道:“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
风凌笑了,道:“不过‘瞽目神鹰’终究也是一个大有身份之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设宴招待招待他呢?”
石非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凝重,道:“不行!绝对不行!”
风凌道:“为什么?”
石非道:“因为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与花慕容见面!”
风凌奇道:“他与花慕容有仇?”
石非道:“你还记不记得花慕容的父亲是谁?”
风凌道:“独行大盗花满天?”
石非道:“不错!花慕容本是独行大盗花满天与钱塘名妓黄玉如的独生爱女,而花满天就是死在‘瞽目神鹰’手上的,黄玉如也因此而殉情……”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怜!可怜!”
石非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让花慕容知道‘瞽目神鹰’也住进了‘第一庄’,你猜她会怎么样?”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做?”
石非道:“先把‘瞽目神鹰’藏在你的小楼里。”
风凌怔了怔,道:“藏在我的小楼里?”
石非微笑着道:“不错!他不是说‘天诛地灭’每天深夜都会翻过‘第一庄’后面的院墙出去作案么?请他藏在你的小楼里,岂非正好可以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窗外,夜色沉沉。
“瞽目神鹰”轻轻的推开了窗子,身形展动,宽大的黑袍随风飘荡,整个人也仿佛忽然被风吹起,一转眼就已经没入了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风凌望着“瞽目神鹰”的背影飘出窗外,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着道:“有时候我真的有一点儿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瞎子……”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吐出一口气,将桌子上的油灯吹熄,然后就躺到床上,静静的躺在黑暗里,仿佛想要体会一下瞎子的感觉。
楼下隐隐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很轻,但是很有节奏,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接着,他的门已经被轻轻推开。
他忽然嗅到了一种奇异的幽香。
这种香气竟忽然激起了他心中某一个神秘的幻想。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正站在他的床前。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会忽然压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人的手小巧而温暖。
她正用她的手引导着风凌的手,轻轻的滑过了她那柔软的嘴唇、丰满的胸膛、纤细的腰肢……
她的肌肤绸缎般光滑。
她竟是完全****着的!
风凌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已经发生了一种非常可怕的变化。
他努力使自己的手停下来,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个人喘息着道:“难道你感觉不到我是一个女人?”
她蛇一般缠住了风凌,又呻吟着道:“你…你还在等什么?”
风凌终于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
他不是圣人。
他没有再等……
激情仿佛夏日里的暴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淡淡的幽香仍在,那个女人却已经离开了。
她究竟是红尘中寂寞的怨妇?还是午夜里淘气的精灵?
风凌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犯罪的感觉。
他也许真的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情。
可是,同是天涯沦落人,风流一夜又何妨?
所以他很快就在心中悄悄的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是比原谅别人容易得多?
他定了定神,正准备起身去点亮桌子上的油灯,却忽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号,静夜里听来真切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惨号声是从小楼对面不远处的那一排客房里传出来的。
关玉辰、范迎春、金忘筌、司马孟生与花慕容都住在那里。
难道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竟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首先想到的人是金忘筌。
——金忘筌一剑废了范迎春的右手,这种仇恨当然不会就那么算了。
——如果范迎春与关玉辰联手设计暗算金忘筌,以金忘筌的江湖经验,究竟能不能应付得了呢?
夜已深,司马孟生的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
难道他也睡不着?
难道他也有心事?
风凌忽然发觉司马孟生已经不会再有心事了。
因为无论是谁如果被刀子刺穿了心脏,都绝对不会再有心事!
司马孟生就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倒在血泊里。
“寒玉无情”斜放在枕边,本来触手可及。
只可惜那一刀实在太快!
他还没有来得及拔剑,那一刀就已经闪电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关玉辰盯着司马孟生胸膛上的刀口,神情居然很平静,淡淡的道:“死,原来真的很容易。”
石非却神色凝重,道:“好快的刀!”
范迎春忽然道:“是谁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金忘筌道:“我!”
范迎春盯着金忘筌的时候,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关玉辰“哼”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会来得这样快?”
金忘筌淡淡的道:“因为我住的地方离这里最近。”
——他住的房间与这里根本就只隔着几间屋子。
石非道:“当你赶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凶手的样子或者什么可疑的事物?”
金忘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窗子,道:“我听见司马庄主的惨号声就匆匆赶来,刚刚来到门外,就又听见‘砰’的一声,想必是那个凶手已经撞破窗子逃走了。”
窗子的确已经被撞得粉碎。
石非道:“你有没有看见凶手的背影?”
金忘筌道:“没有。”
石非叹了口气,道:“那也就是说,我们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了?”
金忘筌苦笑道:“好像是的。”
风凌忽然道:“既然没有线索,倒不如先出去喝一杯。”
金忘筌也叹了口气,道:“找线索我不在行,喝酒倒是随时都可以奉陪。”
今天晚上的盐水煮花生有一点儿咸。
不过,“芳华园”里的酒却永远都是好酒。
金忘筌只喝了一杯“女儿红”就停下来,仿佛觉得这里卖的酒也与花生一样咸。
风凌笑了,道:“看起来你好像并不想陪我喝酒。”
金忘筌道:“的确不想。”
风凌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金忘筌道:“只有一句。”
风凌笑道:“洗耳恭听。”
金忘筌的表情却很严肃,道:“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线索。”
风凌道:“线索在哪里?”
金忘筌道:“就在我的身上!”
他忽然从衣袖中抽出了一个卷轴,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金光闪闪的东西。
卷轴是一幅山水画。
金光闪闪的东西赫然竟是一粒纽扣!
风凌打开卷轴,就怔了怔,道:“这幅画是北宋范宽的真迹。”
金忘筌道:“是么?这幅画是我在司马庄主的枕畔找到的,就与他的那柄‘寒玉无情’放在一起。”
风凌道:“看来他很喜欢这幅画。”
——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麒麟山庄”的“金玉满堂”司马庄主平生除了女人之外,就只喜欢名画。
金忘筌道:“可是这幅画却不是他的。”
风凌道:“你怎么知道?”
金忘筌道:“因为他昨天与范迎春交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着这幅画。”
风凌叹了口气,道:“不错!这幅画的确不是他的。因为这幅画本是长乐侯爷的珍藏。”
金忘筌道:“那粒纽扣呢?那粒纽扣是我在司马庄主床前拣到的。你认不认得出它是谁的?”
——如果一个人连衣服上的纽扣都要用金子来做,通常就表示这个人不但非常有钱,而且非常俗气。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是关玉辰的!”
金忘筌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当时我也并不是只听到了司马庄主的惨号声与窗子的破碎声。在那之前,我还听见了另外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风凌道:“什么声音?”
金忘筌道:“敲门声。”
敲门声当然并不能够算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可是,那个凶手既然已经决定暗中刺杀司马孟生,难道还会大大方方的去敲门?
风凌道:“接着你就听见了开门声?”
金忘筌道:“是的。”
风凌道:“然后呢?然后你又听见了什么声音?”
金忘筌笑了,道:“当然是关门声。”
风凌想了想,道:“如此深夜有客来访,司马庄主居然都不与客人寒暄几句,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金忘筌道:“的确很奇怪。只可惜我真的没有看到那个凶手的样子,连背影都没有看到。”
风凌忽然也笑了笑,道:“其实看不到凶手的样子并不奇怪,看不到另外一个人才真的很奇怪。”
金忘筌道:“花慕容?”
风凌道:“不错!”
——夜深人静,如此凄厉的惨号声,就算是一个聋子只怕也会听见的。
——花慕容不是聋子。
——可是大家都已经闻声赶到了司马孟生的屋子里,她却为什么始终都没有出现?
金忘筌道:“你认为这件事情与花慕容有关?”
风凌道:“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关系的。”
金忘筌道:“既然你怀疑这件事情与她有关,就应该立刻去找她问清楚,而不是躲在这里喝酒。”
风凌笑了笑,道:“我不必去找她,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
金忘筌怔了怔,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她偷走了我身上的一样东西。我知道她看过了那样东西之后,一定会想办法尽快还给我。”
金忘筌奇道:“她既然存心偷走你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还给你?”
风凌淡淡的道:“因为那样东西很特别,我可以保证她看清楚之后一定会非常害怕,从此再也不敢来打我的主意。”
金忘筌道:“可是,如果她也像司马庄主一样已经被人一刀刺穿了心脏呢?她还会不会害怕?”
风凌叹了口气,道:“所以此刻我只希望她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花慕容当然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因为此刻,金忘筌与风凌已经看到她正从外面微笑着走进了“芳华园”。
她笑得依然非常妩媚,缓缓的走到了风凌的面前,坐下,居然还替风凌斟了一杯酒,然后才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丢了东西?”
风凌也笑了,道:“知道。”
花慕容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是谁偷走了你的东西?”
风凌淡淡的道:“是一个忽然压到我身上的女人。”
花慕容道:“你当时就已经知道了那个‘忽然压到你身上的女人’其实就是我,是不是?
风凌叹了口气,道:“是的。”
花慕容道:“所以那样东西其实也是你故意让我偷走的,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花慕容道:“如果此刻我就把那样东西还给你,你可不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风凌道:“可以。”
花慕容笑了,道:“多谢!”
这一次,她笑得很真诚。
她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摸出一样物事来,用双手捧着,轻轻的送到了风凌的面前。
她手里捧着的,赫然竟是一柄只有一寸五分长的“黄金小剑”!
金忘筌怔住。
——这柄“黄金小剑”之上究竟有什么魔力?
——竟然能够令花慕容那样的一流高手如此害怕?
风凌接过黄金小剑,笑了笑,道:“你能不能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花慕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去勾引你?”
风凌叹了口气,道:“是的。”
花慕容道:“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你会不会相信?”
风凌道:“不会。”
花慕容道:“其实一个寂寞的寡妇去勾引男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风凌道:“可是如果这个寂寞的寡妇勾引男人的目的是为了偷东西呢?”
花慕容道:“难道你认为寡妇就只会偷情,不会偷东西?”
风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忽然发现,男人与女人斗嘴绝对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所以,他闭上了嘴。
沉默了一会儿,花慕容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当然早已想到了我这样做是受人指使的。”
——你忍不住去问她的时候,她死也不肯说。
——你拼命忍住不去问她的时候,她自己却偏偏又忍不住要说了。
风凌试探着问道:“你知不知道司马庄主已经死了?”
花慕容道:“我不是聋子。”
——她当然也听到了司马孟生那一声凄厉的惨号。
风凌道:“杀害司马庄主的凶手与指使你的人其实就是同一个人,是不是?”
花慕容道:“我不能说。如果不是因为那柄‘黄金小剑’,我也根本就不会再来见你!”
风凌叹了口气,道:“没关系,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一样猜得到。不过此刻我有一句话却很想对你说。”
花慕容也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想告诉我经过那一次之后,你已经对我动了真情?”
风凌淡淡的道:“我只想告诉你,指使你的那个人其实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疯子。他既然能杀司马庄主故布疑阵,也一样能杀你灭口。”
花慕容居然笑了笑,道:“他不会的,一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