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同这里的山神做伴,不错。”山鬼细腰满心欢喜,扶着屈原哥,屈须姐下了马车。
走进大庙空落落的正殿里。老车夫从坐车上搬来了铺盖被褥。大殿上黑糊糊的,尘封垢覆,连神龛上都牵满了蜘蛛网。夔柳扫净青砖地面,将铺盖卷儿打开。车夫抱进来一捆干柴,在大殿上生了堆大火。屈须拿出些香烛,点燃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倒头便拜。屈原从火堆里拾起一块燃烧的松柴,高高举起走了过去说:
“大姐,你也不看看是哪路神灵,还不曾相识,纳头就拜。来来来,大神大仙,咱们先认识一下:我乃楚国被放逐的三闾大夫屈原,您呢?”
他擎着火炬往上照去,神龛上居然塑着高阳、祝融的神像。根本不是什么山神爷。
“屈平哥,他们是谁?”在山鬼细腰的眼里,他们都是凡人凡脸,没一点山神爷老爸模样。
“他们是我们的祖先高阳、祝融。”
“高阳、祝融是谁?”
“高阳就是黄帝的孙子、战神颛顼帝高阳氏,他在不周山打败共工,成为南蛮楚民的先祖。祝融是高阳帝玄孙,名叫重黎,曾在有熊氏之墟(今新郑)担任火正官,后世尊他为火神。他的孙子季连,封于楚,芈姓。传到熊绎,楚正式成为了周天子下的一个诸候小国。”
“鬼姐啷嘀当,还有这么长来历。”
屈原高举着火把,朝着大殿的四周细细察看。火把在大殿一侧的墙边停住了。火光照耀下的墙壁上画着离奇古怪的壁画。他就着火光一一看了过去,越看越是激动。进入汉北丹阳以来,他在不少先王庙宇、公卿祠堂、坍塌的宫殿乃至陵墓的墙壁上,都看过种种图绘壁画。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琦玮谲诡,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观其图,总是怦然心动。
然而,他从未见到如这里庙堂壁画中的荒诞,神妙,奇怪和大胆的构想。天地混沌,如遂古之初;日月星辰,似鬼神隐现。女歧九子,禹疏九河,共工倾地,后羿射日,等等等等。他忽地高声大喊:
“夔柳,准备笔砚。”
“要笔砚做什么?”夔柳跑过去看。
“你看壁上画着天地山川,人神史话,千姿百态,精妙绝伦!”屈原仿佛患了热病一般激动着,指点着。夔柳从囊中取出笔砚,滴水磨墨。磨好了,捧着砚,溅着墨,送到屈原身边。大惑不解地问:
“您要在壁上题诗?”
“不,我要提问!”屈原斩钉截铁地道,“天地间是多么怪异,人世间有多少不平啊!”
“您问谁呢?”
“我问天!”
屈原拿起笔,醮饱了墨水。开始往墙壁上写下“问天”二字,不一会儿,他又把“问天”二字涂掉。
“吔吔吔,怎么写了又涂掉?”
“古往今来,天尊不可问。”屈原不敢触怒天尊,他最终曲意写成了“天问”。诗题写下后,长久以来在他脑海里萦回盘绕,弄得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席,六神出窍,五脏俱焚的一连串问题,一齐浮现在眼前:
曰:
遂古之初,
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
何由考之?……
“噫,屈平哥,”夔柳反复吟咏着那四行字,摸不着头脑地问,“你那是问的什么啊?”
“我是问:啊啊,混沌初开,究竟谁能说得清楚?日出日落,天体转动的枢扭维系何处?八根天柱撑在何地?东南何以倾塌?天地怎样重合?日月嵌在何物之中?女歧没有婚配怎么养出九个儿子?鲧治水未成怎么得到众人推崇?鲧想把洪水治好,帝尧为何要把他处以极刑?应龙如何尾画河道?禹为何治水成功?洪水过后大地情况怎么样?昆仑的悬圃,增城的神话是怎么回事?昆仑山上的四方之门,谁曾从那里进出?西北的大门敞开,什么风畅行吞吐?太阳哪有照不到的地方,烛龙照耀在何方?羲和尚未扬鞭,若木之花何以发光?哪里的冬日如春?何处的夏日寒冷?哪里有石林?何兽会说话?哪里有无角的虬龙,驮着黄熊在河里游泳?九头毒蛇闪电一般,在哪里倏忽往返?长人守卫什么山?哪里有一枝九叉,开花结籽的寿麻?一蛇吞下巨象,它自身有多大?染人手脚的黑水在何处?青鸟居住的三危山在哪里?那里的人们都长生不老,他们究竟寿终何时?哪里有人面鱼身的鲮鱼?何处有白首、鼠足、虎爪、食人的鬿雀?羿为何要射落九日,三足乌的羽毛散失在何方?”
屈原边说,边在墙壁上龙飞凤舞又写下一长串诗句:
“何圣人之一德,
卒其异方?
梅伯受醢,
箕子详(徉)狂?”
“吔吔,看不懂,看不懂。”夔柳连连摇头。
三闾大夫干脆放下笔,跟自称是山神之女的夔柳解释那些诗句,讲远古神话故事。屈须和老家人车夫,在火堆旁舞弄填饱肚子的晚饭。屈须见兄妹俩在那儿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也不时插上一言半句。
“我是问,”屈原指点着墙头的诗句说,“为什么圣贤的忠贞是一样的,而却有两种不同的收场?圣人梅伯被砍成了肉酱,而箕子假装疯狂却能过关?”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天命反侧’--我们平常信的‘天命’是不可靠的啊!”屈原指着墙上的诗句道,“墙上简约的诗句,我用通俗的诗语念给你听,你就懂了。”
大禹治水献身立功,
降临人间巡视四方,
怎么遇到涂山之女,
一见钟情私通台桑?
既然结合就该恩爱,
传宗接代恩爱久长,
为何意趣不同,
只图“朝饱”一场?
启欲代益为帝,
突然遭遇祸难,
为何受到拘禁,
反而脱险终于得逞?
敌众纷纷归服,
启毫无伤害,同是禅让,
为何益被推翻,
禹的统治却昌盛不衰?
启匆忙朝觐上帝,
把《九辩》《九歌》带回人间,
为什么爱子杀母,
让母尸裂坠地面?
羿为夏民驱除灾难,
何以又射杀河伯,
霸占洛妃为妻?
用板指拉开巨弓,
射杀巨大的野猪,
献上肥美的祭肉,
上帝为何还不满足?
寒浞私通羿妻纯狐,
迷人的纯狐给他出主意;
羿力大善射,
为何遭人算计?
鲧死后化为黄熊,
向西行进,
到昆仑山、灵山求救,
一路上的艰难险阻,
……
舜帝对他不肖的弟象很好,
象为何始终要陷害他哥哥,
象起了猪狗不如的坏心眼,
为何他却没受到上天惩罚?
这个象妄图****他的嫂子,
还要杀害他的亲哥哥舜,
为什么这个坏透了的家伙,
他的后代反而繁衍绵长?
“啊!懂啦,懂啦!”山鬼细腰欢畅地喊,“你是发泄对邪恶的憎恨,对命运的怀疑,对不对?”
“算你聪明。”他敲敲她的脑袋。
“我的脑子是上过油的,当然聪明啰!”山鬼细腰往下吟着诗句,“齐桓九会,卒然身杀?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你是说,上天一会儿让齐桓公成霸主,一会儿又让他遭到杀害。一会儿把天下给殷,一会儿又让殷覆灭,难道上天就没有罪过吗?”
“柳妹子,叫你哥来吃饭吧。”屈须姐把饭菜做好了,起身用抹裙揩揩手,走了过来。这个老姐子,受书香传家的父亲和饱览群书的弟弟影响,也是满肚子墨水。她看了弟弟提写的《天问》长诗一眼,对夔柳一撇嘴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篇《天问》,从天地开辟以来一直问到他自己,什么宗教信仰、神话传说、历史典籍、人生道德,各种各样的怀疑都痛痛快快地问到了。那种怀疑精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顶得上五百篇尚书啊!”
夔柳一把抱住屈须姐,大叫:
“知弟莫如姐,您也是大学问家哪,还懂得尚书。”
“姐,您过誉啦。”三闾大夫倒是谦虚起来,“过去人们只说尧舜时代如何如何好,而这些关于三皇五帝、商、周时代的天事、人事的神话,历史传说,勾画出来的却是一部充满血腥的远古人世争斗的历史画卷啊。禹和涂山女为什么会私通,启和益争位的结局如何,少康怎样杀死浇和女歧,夏桀的妹嬉怎样放荡****,商汤怎样取得天下,商纣王这个****怎样昏庸迷狂,周武王为什么要剑击他的尸体,比干和雷开的荣辱,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商、周两代天命的更迭等等,等等。都得重新审视啰。”
“是啊,天命反侧,何罚何佑?”屈须姐点点头,“你对历来备受推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责难,表达对正义的同情和对暴君的无比激愤。****必亡,昏暴必败,只有合乎黎民百姓意愿的事,才能得到庶民拥护啊!”
一个炸雷震响,闪电划过,暴雨倾盆而下。
像“雷迹”、似“雷书”的一行行篆字写在壁上,如雷霆滚滚响起的,却是屈原内心深处的呼吼:
上天啊!我屈原写下这380余行的长诗,提出170多条《天问》,究竟为了什么啊!
薄暮雷电,归何忧?
厥严不奉,帝何求?
伏匿穴处,爰何云?
荆勋作师,夫何长?
悔过改更,我又何言?
他无“忧”,无“求”,即使遭到谗言放逐,隐居在汉北的洞穴里,遭受更多的苦难,只要“楚王能够悔过改正,我又何必喋喋不休”呢?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