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统治的最后几年,经济一团糟。糟的原因,是作为统治者的国民党不乘抗战胜利的东风搞建设,而是大肆接收所谓的敌产。敌产的确定,就大有问题。按中国人的经商习惯,当年留在沦陷区的企业家,或多或少都得跟敌伪政权打点交道,不能说人家打了交道就是敌产。但是,在抗战胜利后,在唯道德主义的旗帜下,大多数沦陷区的产业都成了敌产。而接收者,实际上是经过抗战八年,已经变得相当腐败的国民党军政大员。所以,接收变成了劫收,不仅加剧了国民党政权的腐败,而且接收来的产业都变成了国家资产,国民党政府因此成立了诸多国字号的大公司,什么中棉、中糖、中蚕之类。这些公司跟所有国有企业一样,都经营不良,在那个特别的岁月,干脆就无法运作。所以,抗战胜利后的中国经济经此一劫,百分之七十的产业停工,经济实际上陷于瘫痪。
瘫痪的经济,却要支撑一场空前规模的内战。由于战后英美的剩余武器大量涌入中国,国民党军队的现代化程度在短时间内翻了几番,一场突然到来的现代化战争,使得国共内战的规模大大超过了此前的所有内战,其耗费也是空前的。显然,残破的中国经济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的战争,所以战争一开始,国统区立马物价飞涨。在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百姓连米都买不起了,民怨沸腾,工潮和学潮,都闹起来了。
当然,买不起米的市民,愤怒的目标首先是米商,这些人被骂为“米蛀虫”。而国民党政府安抚民心的招法,也是打击米商。当时,上海米业公会的理事长是杜月笙的大管家万墨林。杜老板在上海威名赫赫,无事摆不平,米业找万墨林做理事长,其实不是因为他米业做得大,仅仅是想借杜老板的名头,拉不来杜老板,拉一个管家也好。没想到这么一来,却给万墨林招来了无妄之灾。当时上海负责治安的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背后的靠山是蒋经国,对于采用“列宁主义铁腕”治理国家情有独钟。整顿秩序,平息民怨,他要拿万墨林开刀。事实上,选择一个具有黑社会背景的所谓的米业老大,拿来杀鸡儆猴,制造舆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结果,万墨林被抓,关进了警备司令部。宣铁吾公开宣布,万墨林具有黑恶势力的背景,囤积居奇,操纵米价,要以军法严惩。好在杜月笙毕竟在上海树大根深,基础雄厚,任凭这样,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万墨林以保外就医的名义捞了出来。在万墨林锒铛入狱期间,上海的米价依旧狂涨,如果政府限价,那么米店就空空如也。为了应付局面,政府只能加速通货膨胀。结果,一个政府雇的清洁工的工资要用麻袋装,领了工资,马上跑步进米店,晚了一步,米价就又是一个样了。
到了1948年,国统区的通货膨胀已经达到了天文数字的规模,经济已经崩溃。原因大家都知道,就因为内战。内战耗尽了国内的真金白银,拉得通货膨胀直线上升,物价不过是通货膨胀的体现,这个大格局,绝非什么奸商可以操控得了的。但是,国民党政府此时即使有心停战,也力有未逮,想要稳定局势,遏制经济崩溃,还是乞灵于列宁主义的政治经济组合拳,于是开始了金圆券的货币改革。
在内战不能停止的情况下,实现把法币换成金圆券的改革,原本就是一场必输的赌博。发行一种新的货币,必须有足够的准备金,即黄金储备和硬通货。但是,显然当时的中国政府没有足够的准备金,原来的家底都耗于内战了。但是,金圆券却气魄很大,可以直接兑换黄金和硬通货,政府也就真的强行用金圆券来购买民众手里的黄金白银和硬通货。幻想通过这样的掠夺,让自己的新货币坚挺起来。然而,这样牛气的新货币,一出笼实际上就是膨胀的,此后更是一路翻着跟头地膨胀。从来没有一个国家,能靠掠夺使货币站住脚的。在这种情况下,民众包括商家,当然不买金圆券的账。而一些大人物,包括杜月笙,自然要想办法把手里的黄白之物和硬通货转移到香港或者国外。眼看着金圆券就要变成第二个法币,这时候,蒋经国亲自出马,亲到上海作为经济督导员,以铁腕整顿经济和金融。
小蒋出马,再次拿杜月笙开刀,以套汇外流的罪名,抓了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同时强令冻结上海物价。拿杜月笙开刀,震慑所有的上海有钱人。结果,杜月笙拉出来同样套汇的孔令侃,让孔家人告到老蒋门上,致使小蒋查不下去。而冻结物价的结果,是上海商家货架空空,所有的商品,连抽水马桶都算上,均有价无货。新一轮的打击奸商行动,又告破产。整个国统区秩序紊乱、人心不宁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国民党政权的彻底崩溃。小蒋一轮又一轮地收买人心、打击奸商的铁腕行动,不仅没有安定下民心,连上海的中产阶级,甚至连杜月笙这些老牌的国民党支持者的心都寒了。这也是为何上海解放之后,杜月笙只去香港,不肯去台湾的原因。
《新安天会》
《安天会》是京剧的一出传统戏,演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事儿。跟《西游记》原著一样,故事突出的是闹天宫,孙猴子出尽了风头,威风八面。但最终却要以他被压在五指山下,天宫恢复秩序作为结束,所以戏名叫《安天会》。
过去的中国人,无论上层还是下层,都有极强的两面性,一方面喜欢捣乱,一方面又向往秩序。对于闹天官这种事儿,既喜欢做孙猴子,又想做玉皇大帝和如来佛。一边乐见孙猴子把富丽堂皇的天官搅了个稀巴烂,一边津津乐道孙猴子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然,位于上层的人,“佛性”或者“帝性”足一点,而位子下层的人,猴性多些。正因为如此,这个戏才必须叫《安天会》,或者叫《安天大会》。只有这样,有钱有势的大爷们才看得安心。编本子和唱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吃谁家的饭,不会跟自己的衣食父母过不去的。
民国了,袁世凯做了大总统。像袁世凯这样的人,即使在清朝,也属于“佛性”和“帝性”比较多的那一类。袁世凯不大喜欢皮簧,对于唱戏、听戏,不过应景而已。不过,如果他听《安天会》这种戏,固然也可能欣赏孙猴子的花招,但屁股肯定是要坐在玉皇大帝和如来佛一边的。这样一来,如果人戏的话,他的对头就只能做孙猴子了。民国开张,袁世凯跟革命党人有过一阵虚假的蜜月,但蜜月很快结束。宋教仁被刺后,两边都不可能再相安无事,或者装着相安无事。据说,袁世凯也终于看清楚了,孙(中山)、黄(兴)无非就是捣乱,左也是捣乱,右也是捣乱。对于这样捣乱的孙猴子,他就只好下手安天了。
二次革命,国民党的反抗雷声大雨点小,被免职的国民党三都督,只有江西的李烈钧做了比较激烈的抵抗,广东和湖南一枪都没放,而革命党的老巢南京,仅仅是很戏剧性地闹了一下。如此声势显赫的国民党,几乎是不旋踵就被打垮,孙黄之辈,只好在自己建立的民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就流亡国外,袁世凯完胜。如此顺当地打败一个声势浩大的对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但是,公开开大会、唱大戏庆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再怎么辉煌,也是一场内战。但是又不能不声不响,所以,袁氏的左右就想起来编戏这回事,编一个紧扣时事的新戏演出来,让袁大总统高兴高兴。孙猴子姓孙,孙中山也姓孙,而且,孙猴子捣乱,孙中山也“捣乱”,自然,新戏最靠谱的就是《安天会》了。就这样,不知哪个无聊的文人得钱动了动笔,新编的《安天会》出笼了。
《新安天会》里,孙猴子是时装打扮,脸上八字胡,俨然就是孙中山模样。而孙手下大将,是黄风大王,体态肥硕,明白的就是黄兴。先锋官曰独木将军,一个俊俏的白面少年,说的是抵抗最力的李烈钧。而李手下的左右二将,一个是刁钻古怪、虎头豹眼,一个是古怪刁钻、白鼻黑头,暗指李烈钧手下林虎和方声涛二将。后来又说其中一个投降了,那么也可能是指湖口炮台的守将刘镜福。而安天的这边,没了如来佛,只有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手下几员大将,不再是托塔天王和哪吒,变成了大将军冯异、桓侯张飞、通臂猿李广、忠武王曹彬。几个朝代的人,胡乱凑在了一起,分别指的是进攻国民党的前线将领,冯国璋、张勋、李纯和段芝贵(从古代名将里实在找不到姓段的,没办法,只好让姓曹的顶替)。剧情很简单,孙猴子出来捣乱,玉皇大帝遣将镇压,当然是孙猴子这边一败再败,最后现出原形,孙当然是猴子,黄是猪,而李烈钧则是一条狼狗,两个先锋偏将,一个是白额虎,另一个没交代清楚。就这样,戏到末尾,还生怕看的人不明白,蛇足地加了一段一个人的道白。出来一个小生,连唱带说把孙中山的身份道了个清楚,让他无限凄凉、无限怀乡、无限惨然。
原来的《安天会》,尽管捣乱的最终被镇压,但整个过程却是捣乱的猴子出尽风头。像这样一边倒的安天,没故事、没噱头,真的是不好看。编的人拍马心切,笔头着粪,演的人当然也出不了彩。所以,据说当时的名角谭鑫培和孙菊仙都不肯接,只能由次一等的角儿来担纲。好戏在袁世凯生日那天开场,袁大总统连同一大帮戏里演的文武干将,也都坐在底下过瘾,看着演员活生生地拍自己的马屁。但是,这样的戏拿出去,却没有人喜欢看,所以《新安天会》就成了一出纯粹的官场拍马戏。
从晚清到民国,由于西太后的提倡,戏剧舞台是京剧的天下。几乎每个历史的关头,都会有相应的时事戏被编出来,每出时事戏,立场都毫无例外地站在当家人的一边。但是,除了太平天国时的《铁公鸡》外,几乎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一个也站不住。只有《铁公鸡》到了民国还在演,我还从旧货摊上淘到过剧照,但这剧也不大红,跟老的《安天会》没法比。至于这出《新安天会》,即使在当时也没有火起来。参加演出的人看在大笔的包银份上,就当是唱出特别的堂会,来一场关公战秦琼,陪老爷子(袁世凯)一乐。
天庭里的宫廷政变
中国姓张的人很多,俗话说,张王李赵遍地刘,张姓人口即使不是第一,也在前几位。李赵刘都有王朝,王姓再不济,还是出了一个王莽,建过一个新朝,虽然短命点,也算一统天下。但是,姓张的没有做过皇帝。满打满算,只有两个草头王,宋代的张宗昌,明末的张献忠,名声还都挺差,没法让姓张的人们以他们为豪,虚荣一下。但是,在老百姓的传说里,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姓张的。还有几个很重要的神也姓张。一个是灶王爷,每户人家的一家之主,姓张;一个是文昌帝君,管士子文运的,也姓张。当年张献忠入川,还跟文昌帝君叙过谱联了宗。有祭文为证:咱老子姓张,你老子也姓张,你和咱老子联了宗吧!尚飨。
这么多神仙姓张,有人研究,估计跟张天师有关。道教始祖是张姓人,最早的道士姓张的自然多。道教盛产神仙,轮不到咱们做皇帝,编几个姓张的神仙还不容易?地上做不了皇帝,就在天上做玉帝,过过干瘾。其实,按中国的国情,神仙是抵不了人间的帝王的。有个传说,说是唐朝的宰相张说,当初命运之神是给他两个选项让他选的,一个是天上的神仙,一个是人间的太平宰相。一番踌躇之后,张说还是选择了后者。宰相都比神仙值钱,更别说皇帝了。想想也对,神仙谱上那么多神仙,还不都是经过皇帝封的。皇帝不封,就只能做民间的草头神,碰上厉害的官吏,连神像带庙祠都会给平了。王权高于神权,这是中国的现实,神仙也一肚皮无奈。
不过在传说里,张姓做玉皇大帝,是经过一番曲折的。此事见于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说是玉帝原来姓张名坚,字刺渴,渔阳人也。在人间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混混,走马遛狗,谁也管不了。有一天张网捕雀,抓到了一只白雀,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养了起来。可能这白雀是有些来历的,跟当时的玉帝有点不知算什么的关系。玉帝姓刘,知道了白雀在张坚手里,托梦给他责怪之,还屡屡要杀白雀。张坚看来也不是凡人,屡屡护持白雀,让当时的刘姓玉帝得不了手。没办法,玉帝只好下界来找。张坚盛情款待,好酒好菜,在酒酣耳热之际,张坚偷偷溜出去,偷了玉帝的天车,乘白龙上天去也。等到玉帝酒醒,追之不及。这边张坚到了天庭,马上改易百官(活儿干得也忒麻利),也就是说把原来的天庭的人马都换了,又堵塞进入的北门,封白雀为上卿.让她产的蛋从此不在下界了(不知是否变成人形)。经此政变,天庭就由姓刘改成姓张了。但姓刘的前玉帝不服,总是在下界为灾,张玉帝没办法,只好封前任为泰山太守,即后来的东岳大帝,主管人的生死,总算安抚住了。
鬼的形象是可以瞎画的,神仙的事是可以乱编的。但画也好,编也罢,都是人的杰作,总得有点影子,没有影子,编出来人也不乐意信。不消说,玉帝换人的故事,实际上就是人间故事的变种。东周已降,贵族社会结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矣!人间的帝王需要争夺,打打杀杀是争夺,尔虞我诈也是争夺,争来了就是皇帝,争不来就是草寇。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史家涂来涂去,怎么涂都涂不干净。其实就是宫廷政变,不合法的干掉了合法的继承人,进而逼着老爸让位。当时没有人敢公开出来质疑,但回家自己嘀咕肯定免不了。结果害得潜意识里,编神仙故事都编出了宫廷政变。看起来是凡人和天神之争,实际上也是人和人的战斗。原来的玉帝既然姓刘,多半先前也是凡人。只是天神的故事,尽管卑鄙也够卑鄙,阴谋也够阴谋,但多少有点人情味,毕竟给了前玉帝一个位置,让他接茬称王称帝。而在人间,就断然不会这样客气,被夺权的人,即使当时脑袋不搬家,过后也得搬,亲兄弟也没有例外。
神鬼之事,都说不好说,其实都是人间的事。人模仿自己编出了鬼神,转过头来再用来吓自己。被吓住了的磕头礼拜,没吓住的拆庙毁像。多少辈子,就这么点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