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再谈国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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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精英的小辫子(1)

肃亲王的心思

晚清满人也有几个有志气的,肃亲王善耆要算一个。肃亲王善耆,是皇太极长子豪格之后第十代肃王。肃亲王是清代八大铁帽子王,所谓世袭罔替的八大豪门之一,别的贵族隔一代降爵一次,而这八大王不降。善耆出身豪门,自己也有点本事,因而在当时大大地有名。晚清有两个亲王级的满人亲贵最明白事理,一个是庆亲王奕劻,一个就是肃亲王善耆。奕劻跟善耆比起来,根子不粗,原本不过一般宗室,靠着巴结和能干,才一点点爬上去,最后也混了个世袭罔替的亲王帽子。而人家善耆,则压根就是天生的铁帽子王府里的嫡派子孙,根正苗黄(清人皇族尚黄)。而且论为人,善耆清廉,奕劻贪鄙。奕劻的贪满朝知名,他的王府,如果没有大笔的门包,连想进门都没戏,不进门,事当然办不成。而善耆做北京崇文门税监,整顿税务,给税务人员提高薪水,但不许潜规则受贿,自己则一介不取。明白的满人都跟汉人混得不错,这两人自不例外,都有一群汉人朋友。但一些以清廉自命的汉臣,却很讨厌奕劻,相反对善耆有好感。但是,这样两个明白人,在晚清当家太后慈禧眼里,分量却是一轻一重,重的是庆亲王奕劻,轻的是肃亲王善耆。不是西太后不明白两人的优劣,关键在于帝后隔阂的微妙格局。

自戊戌政变之后,西太后跟光绪皇帝实际上已经成了政敌。政变之后,西太后费尽了心思,也没能废了光绪,反而惹出了庚子拳乱之祸,差点把祖宗江山给丢了。但是即便如此,废不掉的光绪依然只能做西太后的囚徒。囚徒可是囚徒,一旦年迈的西太后死了,年轻的囚徒就会鱼跃翻身,成为真正的最高统治者。

由于这样的微妙政局,清廷新政时期,满人亲贵的心理相当微妙。尽管当时的帝后都咸与维新,但守旧的满人心里还是向着太后,感觉太后更稳当,更倾向于维护满人利益。但是,对于皇帝成年后仍由女人当家这样一种明显有违祖制的做法,多少还是有些嘀咕,暗地里担心这种牝鸡司晨的状态,会给祖宗江山带来不祥。传说是恭亲王奕说的,大清早晚得亡于方家园(慈禧的娘家所在)。其实有这样想法的旗人,绝不是一两个。而趋新一点的人,则更倾向于皇帝,由于太后年事已高,这种倾向就越来越明显。其实,就是守旧的人,也得盘算在西太后之后的日子怎么过。奕劻和善耆都是明白人,但善耆是真正的趋新,奕劻只是懂得利害而已。相比之下,奕劻跟西太后更亲近一些,而善耆则跟皇帝有更多的感情。庚子年逃难,据善耆自己讲,颠沛流离之间,他更多的是在照顾光绪。所以,后来议和的时候,两人都被西太后派去协助李鸿章跟西方各国谈判。但是后来的新政,两个人权位份额却大不一样。奕劻被委以重任,首当大局;而善耆则只是主管民政,接袁世凯的茬儿,编练警察。即便如此,在这个领域,他也不能握有全权,袁世凯的人还是在里头起作用,而袁世凯则跟奕劻走得很近。西太后不是不知道奕劻贪,但贪而忠诚,还是得大用。

在晚清的最后几年,虽然新政红红火火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西太后跟光绪的政敌关系并没有缓解。心胸狭隘的西太后,绝不可能容忍光绪自然接班,从囚徒变成真皇帝。换言之,她一定要弄一个自己的人继承大业。要实现这个目的,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一定要死在三十多岁的光绪后面。这么一来,光绪的处境就相当危险了。宫里不仅有这样一个手握大权、居心叵测的太后,也有乐于将此居心付诸实践的太监,比如亲手把光绪的爱妃珍妃推到井里的崔玉贵和他的徒儿们。

跟宫廷有天然联系的满人亲贵们当然不是瞎子,他们也看到了皇帝的这种危险。感情上更接近光绪的肃亲王甚至说,他编练京师的消防队完全按照军队形式训练,目的就是一旦皇上有不测,就以救火的名义冲进去,把皇帝救出来。但是,直到1908年11月14日,西太后病危,却突然传来光绪皇帝暴毙的消息(后来证明光绪的确是被毒死的),什么救助动作都没有使出来。以奕劻为首的多数满人亲贵,还是倾向于让西太后的意志继续下去,不管这个意志是否会葬送他们的祖宗江山。而善耆这样的人又缺乏做大事的决断,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机会,再看着机会溜走,无所作为。等到革命到来,大势已去,才如梦方醒。跟守着赃款踏实过悠闲日子的奕劻不同,跟所有满人亲贵都不同,肃亲王善耆一直在奔走复辟,撇家舍业地搞复辟,全家动员投身复辟。为了复辟,他不惜跟日本人打连连,家里还因此而出了一个闻名遐迩的川岛芳子,加倍败坏了这位清末贤王的名声。但是有什么用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大清江山一去不复返了。

庚子年,有个端王爷

1900年,也就是庚子年,是清朝皇室的蒙难年。四十年之内,皇室第二次逃难,用他们自己的话叫“西狩”,即到西边打猎去了。但他们自己知道,这其实就是不折不扣的逃难,逃得比第一次的北狩更远,也更狼狈,不是去打猎,而是自己被洋人当猎物追了很远。

洋人这次攻破北京,是因为朝廷由着义和团杀洋灭教。洋人被杀的不多,几百人,但却有几十万中国的基督徒殒命,而且排外的狂潮直接威胁到了所有在北方的洋人,包括外国使馆。朝廷这样纵容义和团,是因为西太后老佛爷跟洋人闹翻了。这次翻脸,说起来纯粹是由于中国的内政。朝廷变法,搞戊戌维新,但是刚开了头,一线领导光绪皇帝跟二线领导西太后就闹起了矛盾。这样的矛盾其实跟新旧无关,而跟权力之争有关。双方闹到不可开交之际,维新派谭嗣同的一次冒险行为,给了西太后发动政变的口实。虽然说这次冒险光绪并不知情,而神通广大的西太后要想查清情况也不难,但是她就是不肯这样做,一门心思认定策动袁世凯兵围颐和园就是光绪的主意。光绪从西太后婆家那儿论,是亲侄子,从她娘家那儿讲,是亲外甥,立为皇帝,就成了她的儿子。现在儿子要害老娘,这还了得?所以,眼前的这个皇帝,就是不孝的枭獍(古人传说中的恶禽兽,枭生而食母,獍生而食父)。发动政变,将之囚禁中南海瀛台,还不解恨,非废了他不可。

但是,废光绪不仅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很多有实力的地方大员,如刘坤一,也明确表示不同意,说什么“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更可气的是,在京的西方各国公使,也表示不能接受。你说光绪生病,因病不能视事,人家就要推荐医生进宫看病。对于洋人如此赤裸裸地干涉内政,西太后当然会很生气,不止生气,而且火大。西太后当了近四十年的家,很多政治上的大事看得很明白,但毕竟还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妇人。对于她施加了养育之恩却遭反噬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搁不过去。光绪的不孝,开始也许只是一个出来训政的口实,但说多了,连自己都相信了。别的都可以妥协,唯独这事妥协不了。但硬抗似乎也不行,于是就来了一个缓兵之计,以给光绪立嗣为名,先找个接班人,时刻准备着,一有机会,就用接班人取而代之。这个接班人,按满人的规矩,叫大阿哥。就这样,中国的政坛一下子冒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大阿哥溥儁,一个是大阿哥的父亲端郡王载漪。如果没这两个人,义和团的祸也许不会惹得这么大。在庚子年,支持义和团最卖力,对抗洋人最激烈的,就数这个端王爷。又偏是他,最受西太后的信任。

说实在的,载漪和溥儁这爷儿俩,真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溥儁成为大阿哥,既不是他才华出众,也不是因为他跟同治或者光绪血缘最近。端王不过是道光皇帝第五子奕誴的儿子,同样近的,有恭亲王奕家的人,还有醇亲王奕譞家的后代也可以选。选了溥儁,无非是因为端王的福晋,是西太后亲弟弟桂祥的女儿,西太后的内侄女。而溥儁,就是又一个既跟西太后婆家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同时又跟她自己关系最近的人,唯有选这样的人,她才踏实。

溥儁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比较顽劣的孩子,进了宫,对政局也没有什么影响。但端王就不一样,在溥儁进宫之后,他也摇身一变,成了西太后的宠臣和朝廷的重臣,说话一言九鼎。西太后就是这样,知道清朝的祖制没有太后临朝的一说,所以当年祺祥政变,自己出山,打的就是亲贵当政的牌。此后每个阶段,总要拉一个王爷一起当家管事,共事时间最长的是恭亲王奕,其次是醇亲王奕譞,现在又轮到了端王载漪,此后就是庆亲王奕劻了。

几个王爷比较起来,端王是最低能的一位。他跟众多纨绔一样,喜欢玩,喜欢票戏,所有的精力和财力都耗在了上面。家里长年请当年的名角谭鑫培和孙菊仙教戏,一度还喜欢捏泥人,请来泥人张来府上教他。除此而外,这位王爷还有一个挺费钱的爱好,就是养马。雇了好些养马的把式,府上好马十几匹,有跑马、颠马和走马之分。光马的装扮,在鞍鞯、嚼子上就花费不小,不是镶金就是嵌玉。端王跟一般满人公子哥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好武,喜欢射箭,家里养着好些武林高手,教他打拳,舞枪弄棒。只是他的身手怎样,却没法知道,因为从来没有机会施展过。即使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最危急的时刻,也没见他披挂上阵。指挥攻打使馆区和西什库教堂,也是让别人冲锋,他躲在后面。最后城破逃难之际,他的那些好马也没派上用场。大约走得太急,来不及调遣了。

但是,这样一位好似玩闹的王爷,在庚子年那个特别的场合,却起了翻天覆地的作用。利用义和团灭洋,是他力主的。在义和团眼里,他是他们最大的大首领。进攻使馆,也是他的主意,而且是他亲自主持。甚至在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话已经破灭,八国联军眼看就要打进北京的时候,他居然矫诏调来新建陆军的重炮,想要轰平使馆。幸亏荣禄没有听他的,否则真要是轰平了使馆,这个祸就闯得更大了。仅有的几位表示不同意见的大臣,袁昶、许景澄、联元,也是他奏请杀掉的。连同为满人纨绔的立山,仅仅因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也被他干掉。当日,在他的淫威之下,几乎人人自危。好几位大臣后来回忆说,如果八国联军再晚来几天,说不定会有更多的朝臣被杀。一度,他还领着义和团进宫,要搜查宫里的汉奸,明摆着是要给光绪好看。幸好西太后虽然讨厌光绪,但却不喜欢这样胡来破坏了规矩,才制止了他。十几万义和团涌进北京城,闹得北京秩序大乱,各个衙门都驻扎着骄横的团民,还必须管他们的饭。官员稍有异议,轻则挨揍,重则脑袋搬家。由于有端王罩着,谁也拿这些人没辙。这些团民天天打打杀杀,嚷着要杀朝中的“一龙二虎三百羊”,连李莲英这样的人都感觉到了混乱和不便。就连西太后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控制得住局面。

这样的玩命而且拼命,仅仅是因为端王的儿子做了大阿哥,距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了早一点把光绪赶下去,在当时的情形,只有灭洋一条路。认准了这条路,他就一根筋地走到黑,甚至连一点后路都不留,也把这个朝廷推向了悬崖边上。

这样做的结果,西太后也就只能逃了。还好八国联军兵力不足,没有四面围困,给逃难的人们留了一个德胜门。从德胜门逃出来的西太后,不仅带走了光绪,还拉上了端王和他的儿子溥儁。惹了大祸的端王,也没有坚持留在北京,与京城共存亡,而是跟着一直逃到了西安。议和之后,西方列强方面开出的“祸首”名单,头一个就是端王载漪。西太后还真是顾念亲戚的情分,别的祸首,该杀都可以杀,唯独端王的命却要留着,最多只能发配。列强最后还是给了西太后这个面子,端王的命,算是留下来了。也许,这个端王原本就是庚子年西太后作恶的替身,坏事恶事,都是他的事。事后,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端王被流放之后,大阿哥溥儁自然成了鸡肋,加上他顽劣成性,宫中谁都不喜欢,据传还揪过光绪皇帝的辫子,上上下下,一点人缘都没有。西太后西狩之后,两个最信任的近臣,吴永和岑春煊,都力主废掉大阿哥,不久,他也就真的被废了。

此后,虽然流放中的端王一直受到朝廷的供养,甚至到了民国还享受政府的补助,并且还免不了有些不喜欢洋人的人,时不时去崇拜一下这位敢跟洋人开仗的王爷,但从此以后,这一家子在历史上基本上就没动静了。曾经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的王爷,再也没见有什么肝火,一点脾气都没有。现在看来,在当年的清廷王爷中,端王肯定不是最混的一个,也未必真的很保守。但是,一个废立机缘,把他推到了政坛的漩涡中去,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不幸的是,由于利害的原因,他起的恰是一个特别糟的作用,差点把国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左宗棠的自恋事业

1881年春,左宗棠被任命为军机大臣。这年,此老已经虚岁七十了。古人的平均寿命不长,四十岁的人就可以称老了,七十岁,古稀之年,即使精力还旺盛,自我感觉也老得不行。其实,晚清的这个年景,是李鸿章的时代。当家的西太后也知道,她的天下,还真离不开这个人人骂的李鸿章。眼看着洋务事业一天天发达,跟外国人打交道,没李鸿章还真就是不行。但是,一家独大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擅长平衡术的西太后,无论如何都要找个能平衡李鸿章的人,于是,一向跟李鸿章不和的左宗棠就被挑中。

不过,别的高官熬到这个岁数,进军机都没有问题,唯独左宗棠不合适。此公是举人出身,因战争的机缘进入官场,一出手就做得没边,一个师爷,居然要巡抚帐下的二品总兵都要对他参拜。在大帅府中说一不二,让大帅今天做的事,今天就得做,拖到明天,爷就不伺候了。战况紧急,大帅用人之际,人才难得,对他只能迁就。等师爷做够了,就独当一面,率领他的楚勇,出征太平军了,直到打出了他的一片天。可以说,他左宗棠不是像别人那样一步步爬上来的,每一步都要看上司的脸色,防范左右的倾轧,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讲礼仪,顾面子。实际上,这个人等于就没在正经的官场上混过。这样的人,对于官场礼数、宫廷礼仪基本上是个棒槌,什么都不懂。当年的军机处是设在宫里的,雍正皇帝设置这个机构的时候,就是个皇帝的小型秘书处,候在皇帝的寝处,时刻准备着。晚清的太后和皇帝没有雍正那么牛了,但军机处的性质却还一样。这样的棒槌进了宫,伺候皇帝太后办公,处处都显着不方便。尽管西太后看在他功劳的面上,不去责备他的失仪,但他自己却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