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再谈国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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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精英的小辫子(2)

不好受的还不仅仅是他自己,军机处的同事更是难受。当日军机处的领班是恭亲王奕,左宗棠进了军机,奕也不敢托大,有重要折子,要请左侯(左宗棠封了侯)先拜读。左侯也当仁不让,拿过来就先看。可看了没几行,就放下折子,跟同僚们大谈他当年在新疆的战绩,如何如何料敌如神,如何如何先发制胜,何处埋伏,何处伏击,何处穷追猛打,即使诸葛再世,也不过如此。入疆打败浩罕国的阿古柏,是左宗棠一生事业中最得意的杰作,战事绵长,战绩辉煌,有的是可说的。可一说就没完没了,今天说了,明天还说。每个让他看的奏折都看不完,说却说个没完。众军机大臣,有哪个敢打断他的呢?奕带头忍着,大家都得忍着。但是,军机处的职责,是要看了奏折提出处理意见的,把意见写出来夹到奏折上,叫做票拟。一个重要的奏折,压在左宗棠手里迟迟看不完,票拟上不去,太后怪罪下来,怎生了得?于是,大家只好等左宗棠吹牛吹累了,下去歇息之时,偷偷给它处理掉。可是,偏偏这个左大爷记性还不错,歇够了,还记得这么回事,发现奏折没有了,不依不饶。旁边的人只好说,王爷已经给它搁起来了。左大爷还是不肯罢休,说,王爷为何给它搁起来?答曰,人家是领班,他怎么做我们都跟着。这下可好,以后连着几天,奕做什么,左宗棠就做什么,连奕上厕所,左宗棠也跟着。奕奇怪,问左宗棠为何这样。左答道,他们说要跟着你。说实在的,此时的左宗棠,最合适做的,是一个给少年儿童宣讲传统的业余解说员,放在军机处,实在是屈才了。

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的左宗棠,干了几个月的军机大臣之后,终于干不下去了,外放做了两江总督。到了南京,依旧述说他的功业,再加上骂曾国藩或者李鸿章。四年后再入军机,没几天,中法开战,七十多岁他又被派往福建,做了督战的钦差大臣,其实没起多少作用,就去世了。

左宗棠是个怪杰,的确有经世之才,时代也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但是,既生瑜,偏生亮,即使左宗棠自比诸葛亮也没办法。他要做天下第一,非第一不可,但第一偏不是他,即使第二,也要跟李鸿章争一争。到了晚年,机会不再,精力也不再,能做的也就是自己夸自己,再就是骂别人了。曾经辉煌的左宗棠,晚岁再无业绩,有的只是自恋的事业。说起来,左宗棠在历史上屈尊于曾、李之下,没能超越自己,总是陷在自己已有的功业里难以自拔,是一个主因。

严修与袁世凯

当今之世,知道严修的人不多,但提起南开,大概无人不知。而南开的起点,就是严修家的一个家塾,后来的南开中学和大学,多少都跟严修有点关系。让南开很得意的校友周恩来,当年也深受严修的赏识。

严修跟袁世凯的关系很深,如果说袁世凯这一生有什么知交的话,严修绝对要算一个。1908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死了,当家的摄政王载沣立即罢免了袁世凯,让他回老家养莫须有的足疾。袁世凯离开北京,只有两个朝臣前来送他,一个是杨度,一个就是严修。而且,严修还上了一道奏折,严词抗议朝廷无理罢免大臣,摄政王留中不发,随后严修挂冠而去。放下是非勿论,就朋友道义而言,在一个王朝时代,敢于冒朝廷震怒之威,公开吊抚朝廷的弃臣,严修的为人没得可说。

严修和袁世凯订交之时,正好是在戊戌维新进行时期,两人严格地说都是维新派,主张变法,也多少都跟康梁打过些许的交道。袁世凯小站练兵,开深化军事变革的先河。而严修则在贵州学政任上,上了一道请开经济特科的奏折,名震天下。但是,随后戊戌政变,严修从此被打入冷宫,差点丢了官帽子,而袁世凯则原封不动,官运看好。只是,啧有烦言的袁世凯戊戌告密,却没有影响两人的交情。显然,在朋友交往中似有洁癖的严修,并没有认为袁世凯做错了什么。袁世凯不是康党中人,跟谭嗣同也没有深交,谭嗣同冷不丁要袁世凯用他那七千新建陆军,兵围颐和园,抓了西太后。漫说这就是一个杀头造反的事,就事件本身而论,也超级不靠谱,就算袁世凯乐意,也没有成功的可能。袁世凯要想活命,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事情向自己的顶头上司荣禄汇报。这件事,对于两个没有深交的人而言,谭嗣同莽撞在先,无理在先,既然两个并非同党,也谈不上什么告密。严格地讲,袁世凯此事,做得于君臣大义无亏,于朋友道义也无亏。亏理的,其实是孤注一掷的谭嗣同。当然,此事一出,西太后抓住大做文章,发动政变,毁了变法大业,的确是可惜。但在当时,你让袁世凯怎么选择呢?他虽然同情变法,但毕竟还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官僚。

朝廷的政变,以及朝政的急剧倒退,并没有让袁世凯和严修从此转向保守。在庚子拳乱中,两人都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补救工作。接下来的清廷新政,两人合作愉快。袁世凯总揽全局,而严修则在教育改革,尤其是废科举的过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当袁世凯再度出山,大权在握之际,挂冠而去的严修,却不肯出来帮忙了。鼎革前的度支大臣不肯做,鼎革后的财政部长、教育部长都不做。无论袁世凯怎么劝,他就是不出来。严修是盐商家庭出身,钱不愁,一旦厌倦了官场,就冯妇不再,在民间办教育了。在袁世凯做总统期间,他帮袁世凯办的事,就是部分地承担了袁家子弟的教育,包括带袁世凯几个年幼的儿子出国留学。

但是,在袁世凯称帝期间,他却是少数几个唱反调的人之一。在这个问题上,他看得很清楚。虽然他不赞成共和,但已经共和的中国退回去,将有大麻烦。而且,袁世凯本人如果不称帝,还不失为一个英雄,称帝之后,很可能遗臭万年。一度,有传说袁世凯曾经被他说服了,害得热衷帝制的袁大公子袁克定很紧张,千方百计不让严修跟他父亲见面。但是,从严修的日记和另外一个袁家的朋友的日记来看,其实是袁世凯没有听进去严修的忠言,而且也不大想听。

后来,果不出严修所料,帝制一出台,蔡锷义旗一举,不旋踵,袁氏帝国即呈现土崩瓦解之势。在众叛亲离中,袁世凯一病不起。临死前,他对曾经担任过他的机要局局长的张一麐说,帝制一事,他的周围人人赞成,只有严修和张一麔反对。而这两个人,从来不要官、不要权,属于真正的国士。有国士在前,他却没有听他们的话,深感羞愧。

袁世凯死后,严修赶到北京,见了尚未殓葬的袁世凯,看到环跪于尸体前的袁家子弟,感到万分的凄凉。随后严修留在了北京为袁世凯送葬,并一直把袁的灵柩送到河南的彰德,是袁世凯灵位的题主者之一。此后,严修对袁世凯无半字的褒贬。

严修和袁世凯之交,有始有终,别的不讲,就朋友之道而言,他们的确堪称一对真的朋友。

青帮大佬皇二子

要论历史,青帮的资格似乎比洪帮还要老。自打清朝定都北京,确定了用大运河漕运的方式,这样的帮会就自然会产生。而洪帮自己说起来是明末清初的产物,但实际上顶多是康熙末年出产。青帮本是脱离了土地的水手运夫们自助的组织,跟洪帮没有本质的区别,都属于流民团体。他们还有一点也是相同的,基本上没有反清的意思。如果偶尔跟政府过不去,也是政府逼的。由于相对洪帮或者天地会,清政府对青帮的压迫轻一些,青帮的反叛性就更弱,无怪乎后来洪帮中人会说他们是“安清帮”。

清朝政府对于流民原本就有歧视,至于流民组织,就更是视为非法,非要去之而后快(当然真的消灭也难)。反过来,凡是这样的组织,也多少有点邪,包娼包赌、走私贩毒什么都做,偶尔也会受人收买,干几票杀人越货的买卖,甚至拉起队伍起哄造反。在晚清历史上,维新派和革命党都利用过帮会起兵造反,革命党尤甚,多次起义实际上都是雇帮会做买卖。当然,至于帮会自己人犯了规,那三刀六洞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帮会都近似今天所谓的黑社会。

晚清太平天国叛乱,由于战乱的缘故,大运河走不通了,漕运改海路,水手运夫都失了业,成伙地涌向了上海,从此以后,上海这个像气吹起来的口岸都市,就成了青帮的大本营。地痞、流氓、小混混、白相人,都进了帮。革命党人闹革命的时候,也来混青帮,一边依托帮会,一边依托租界,两手抓,两手都硬,左右逢源。革命党中江浙一带的人士,比如陶成章和陈其美,都是青帮中人。后来革命成功,天下所有的帮会,不管帮没帮革命起过哄,都成了革命功臣,气焰陡然嚣张,他们在有的地方还当家做了主人,开堂审案子了。

身为青帮大佬的陈其美,虽说做了上海都督之后,并没有像四川那样建立一个帮会政府,把所有的位置都塞给帮中弟兄,但昔日的小兄弟也跟着神气是自然的。不唯火并了另一个帮中弟兄陶成章,而且在筹款的时候,也没少做近似绑票勒索的事儿,害得商家拼命地往租界里躲。幸好陈都督当家的日子不长,随后的北洋政府,对青帮还是有所抑制。但不管怎么说,革命之后的民国,青帮终于可以公开露面了。庞大的贩毒事业,也给了他们巨大的财力支撑,使得这个帮会跟法租界当局结成了同盟关系,青帮给租界弄钱,租界给他们庇护。有洋大人撑腰,中国政府就是想对他们怎么样都没太好的办法。

在这个时候,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加入了青帮。

袁二公子是可人,洪宪帝制时期,原本他是持反对态度的,那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广为传诵。为了摆脱哥哥袁克定对他的猜忌,不想做曹植,弄了个闲章“皇二子”,以示没有跟袁克定争太子的意思。他也是一个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一笔梅花,一手好字,通音律,会乐器,长得也清秀可人,活脱脱一个度曲周郎。老子死了之后,钱紧了,什么都不干,卖字就可以为生。京剧也唱得好,与满人贵公子溥侗齐名,俱为京津一带的名票,当初看他的戏,一票难求。袁二公子多情,而且滥情,一生之中跟名伶、名妓、名媛有说不尽的缘分,道不完的桃花运。今天从老照片上看,他的相好情人个个都是超级大美女,但美女几乎都爱袁二公子。很多人不是图他的地位,也不是图他的钱,就是看在他的才情分上。一句话,当日的袁二公子,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名士。这个名士革命后去了一趟上海,不往文人堆里混,却进了青帮。

事情的缘起据说有点戏剧性。说是刚到上海,他参加一个酒会,把貂皮大氅放在衣帽间,完事一看没了。当即青帮大佬黄金荣说不慌,低声吩咐马仔几句,不一会儿,等袁克文回到宾馆,貂皮大氅完璧归赵。后来,某著名文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带了好多行李初到上海,一下船,行李就被搬运工东一件西一件拿乱了,眼看就要丢了。这时接他的人来了,还带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像是书生的人,只见那人低声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所有的行李都出来了,排得整整齐齐,一声号令,都给乖乖地搬到车上去了,那人就是青帮的一个小头目。只是那文人后来没有加入帮会,袁克文却进帮了。不仅进了帮,辈分还特高。据传,当日青帮创帮三老给青帮定的辈分,是按“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信、元、明、兴、理、大、通、悟、学”排列的,也有说是“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兴、礼、大、通、悟、学”这二十四个字的。帮会都是类宗法结构,这二十四个字,就是青帮的家谱脉络。传到民国,理,或者礼字辈已经基本绝迹了。当时的青帮老大黄金荣和张啸林,才是通字辈的,而名头更响的杜月笙,仅仅是悟字辈的。但是,当日的袁克文,却硬是找到了一个原本已经封山的理字辈老大做了师傅,于是,他就成了已经相当稀罕的青帮大字辈的大佬。

有人说,袁克文能攀上高辈,是花了大钱的,我看未必。袁世凯跟革命党不一样,他出身前清官僚,又是练新军起家,对于帮会向无好感。上台之后整顿秩序,帮会也在整顿之列。就算力有未逮,暂时整不到以租界为依托的青帮,但是就青帮而言,跟权力闹僵,总不是好事。民国之后,公然露面的帮会,无论怎样野,从来没有跟印把子和枪杆子过不去的。事实上,所有的黑社会都跟专制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极权政府,才会对黑社会下手,而专制体制,本身就是黑社会滋生的土壤。民国以来,帮会对军阀,能傍就傍。像四川的刘从云练一贯道的分支孔孟道,不仅傍上了大军阀刘湘,还加入进去编练出一支神军,直接帮刘湘打仗。反过来,有洋大人做靠山的黄金荣,无意中得罪了上海护军使卢永祥的公子卢筱嘉,还不是照样吃瘪挨揍,花了好多银子才说和摆平的。所以在当时,有当今大总统的二公子能人帮,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换句话说,不是袁克文攀青帮,而是青帮攀袁二公子做护符。不过,青帮不知道的是,如果不是袁大总统寿数不长,就算袁二公子在帮,帮会也一样会被清理。一个成日浅斟低唱、寻花问柳的名士儿子,根本做不了护符。袁克文入帮的时候,袁世凯不知情,如果知情,袁克文多半在里面待不住。到了真要剿灭帮会的时候,如果发现袁克文也是个中人,大不了袁世凯把袁克文关起来就是。一个当世枭雄,对于妨碍秩序的任何势力是都不会假惜的。

不过,袁世凯死后,强人政权没有了,袁克文这个青帮大佬的名声反而响了。按道理,一个名声很臭的袁皇帝的儿子,又没有什么势力,会有多少人乐意搭理呢?但是袁克文却得了青帮的济。确切说,是那些想要加入帮会,同时又想辈分高一点的人的济。这些人上至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下至贩夫走卒、流氓地痞,什么人都有,纷纷托关系挖门子,想要投奔袁克文。进了袁克文的门墙,就是青帮高辈分的兄弟,行走江湖,多有方便。自然,到时候该孝敬老师,三节两寿,也差不了。老师有事,尽管招呼,文的武的都行。所以,尽管袁世凯死后留给子孙的财产无多,袁大公子袁克定后来穷困潦倒,得靠表弟张伯驹接济度日,但袁克文却一直活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这不仅是因为有才,而且还依仗有人,门徒众多。据当时人讲,袁克文在天津,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的。死的时候,徒子徒孙来做孝子的也多得不得了。

在民国文化史上,袁克文是有地位的,没有人会否认这个能写会画的大名士的身价。但是,他这个大名士,却有这么一帮多数是没有文化的青帮徒子徒孙跟在屁股后面,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特别的风景。

在官场,能挺也得有本钱

都说曾国藩著有《挺经》一书,书分十二章,讲的是为官之道。坊间还真的出了《挺经》,据说还挺好卖的。反正这些年曾国藩就是为官的楷模,凡是讲官场怎么混的人,翻来覆去都讲他,凡是带曾国藩字样的书,都好卖。其实,官场中人真正能看懂《曾文正公家书》的,都没有几人,坊间演绎的白话本,基本上都不靠谱,大抵是书商攒出来的,包括《挺经》。所谓“挺经”的名目,不过是李鸿章晚年顺嘴一说,其实并无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