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很少明确表达过自己的政治性意见,但他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意见。他赞成复辟,但却不肯参与,或者参与复辟的诸公,也不想让他参与。他外语不错,对西方文化也有相当的了解,但对于西方的政治制度却一直不感兴趣。不感兴趣的原因,倒不是他对这些制度有多了解,而是因为这些制度是“党人”弄进来的。终其一生,王国维对党人都深恶痛绝。不仅对发动辛亥革命的党人没有好印象,对后来发动国民革命的党人更是又恨又怕。觉得他们不是在革命,而是在扫荡传统,扫荡文化,如洪水猛兽一般。他的自沉昆明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被党人发动的大革命吓的。有资料证明,湖南劣绅叶德辉被农民协会处死,给了王国维很大的刺激,毕竟叶德辉不管有多劣,还是一个著名的读书种子。
辫子无言,却能表达出意思来,在某些人身上,表达的是个性,也是立场。
遗老梁鼎芬
进入民国以后,社会上突然出现了好些清廷的遗老遗少。这些遗老遗少,在鼎革之际不知怎么都没来得及自杀殉清,却后返劲儿地把一腔对前朝的感情表现在当下:不肯剪辫子,不做民国的官,尽量写诗作文,表达对前清皇帝的尊敬。好在这些遗老遗少都比较平和,做出特别举动的人倒也不多。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梁鼎芬的,倒是有点特别之举,一时间至少在对清朝有好感的人中间,很是轰动。
梁鼎芬是前清的翰林,在李鸿章权倾朝野的时候,上书弹劾李鸿章,为此丢了官,但却赢得了好名声。那个时候,反李者往往尊张(之洞),所以他此后就长期在张之洞幕下,帮忙办教育。清亡之前再度入仕,老毛病重犯,跟权臣过不去,接二连三弹劾奕劻,弹劾袁世凯,骂得入木三分。权臣的别名,是有用之臣,所以骂是骂不倒的,结果是他老先生再次招致两宫呵责,只好自己隐退。就这样,碰了两鼻子朝廷的灰。然而清亡之后,他却跑到安葬光绪的所在地,清西陵的梁各庄去结庐守松,实际上是去守陵,就像古礼中的孝子结庐守孝一样。在守陵期间,他在陵区种树。没有钱,就弄了几百个陶罐子,里面装上据说是崇陵(光绪陵)松树上的积雪化的水,贴上标签:崇陵雪泉。然后分送前清的高官,让他们捐款,捐多了,就夸几句,捐少了,就讽刺几句。弄来钱,再接着栽树。梁鼎芬的这个壮举,后来留下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上面梁顶戴袍褂巍峨,在一棵松树前,一手拿锹,一手拿镐,分明植树先进模范典型模样。只是摆拍的痕迹过于明显,既然是种树,怎么也得是短打便装,顶戴花翎何为?不过,当年清西陵那么个荒凉之地,照相也远没有现在这样方便,把照相人和设备拉到那里,不摆拍怎么能行?据清废帝溥仪说,他的另一位师傅陈宝琛还在照片上题诗一首:“补天回日手如何,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傍山庐。”这个梁鼎芬,后来进了宫做上行走,算是师傅了。他给溥仪做师傅的时候,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就是他结庐种松之时,有袁世凯派来的刺客来杀他,却被他感动得放下屠刀。此事是真的还是此老的幻觉,已经不大清楚了。这种事,黑夜里,一个刺客,一个他,死无对证。刺客也不出来佐证一下,真就成了谜案了。
梁鼎芬的一生中,仕途不顺,两次遭到两宫的呵责,两次丢了官,但两宫死后,偏他这样多情,一个人跑到那荒郊野岭去守陵。大冬天的,住在梁各庄那个偏僻地方,也难为他了。但说是结庐,搭个草棚子已经有点夸张,北方苦寒之地,住这样的草棚子要冻死的。有的赞美者说他因此而“鹑衣蔬食,履穿踵决”,则更夸张了(从照片上看,梁的衣服其实很鲜亮的)。当然,说他对清室没感情,只是好名,倒也未必。当初犯颜直谏,表现的就是感情,只是这股子忠贞,当时没有得到接纳,后来借守陵发泄一下,也倒在情理之中。只是,当初的犯颜和后来的守陵,也难说没有好名的成分在内。犯颜直谏以博名,自古皆然,至于守陵,更是这么回事,否则,干吗非要大老远地请人到梁各庄去拍下照片呢?做好事不留名,还真挺难。
但是,博了好名声的梁鼎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跟张之洞一样,端方也对梁鼎芬有知遇之恩。端方在革命中丢了脑袋,身子在四川,脑袋到了武汉。后来他的家人千方百计给他合在一起,运到武昌准备安葬,梁鼎芬被端方家属请来武昌,给端方办丧事。这时已经是民国了,城里的革命党到处给人剪辫子,武昌作为首义之区,剪辫党们格外活跃。梁鼎芬作为前清遗老,好名,也好辫子。所以,冒险来到武昌,于辫子格外小心,终日头戴长尾大风帽,把个小辫子遮得严严的。当时的武昌都督,是已经做了副总统的黎元洪。众所周知,黎元洪的辫子,当初是被革命军士兵强逼着剪的。大凡不情愿被剪了辫子的,对于仍然保留辫子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嫉妒。大家都对辫子有所爱,偏你可以保留,我却不能,于汝岂能甘乎?加上过去都是在湖北混的,大家是同事,黎元洪做了都督之后,梁鼎芬还来信劝其反正。现在老同事来了,怎么也得表示一下。于是,黎元洪就张罗请梁鼎芬来督府吃饭。也有人说,是安了心图谋在席间把梁的辫子给剪了。没想到梁鼎芬不上当,坚持不肯赴会。于是,黎元洪麾下好事的革命士兵就带人前去来硬的。也没有人通风报信,一队人马呼啸而至,到了旅店二话不说,按住梁的头就下剪子,一剪再剪,害得梁遗老不仅辫子没了,连头发也剩不下多少了,简直是牛山濯濯,残草只树。就这样,梁遗老钟爱的辫子,就离开了他老人家的脑袋。梁鼎芬有一脸的大胡子,人称髯公,死后王国维写诗纪念他,开首便是:“海内论忠孝,无如髯绝伦。”这下,胡子尚在,辫子没了。对于一个遗老,确为奇耻大辱。
按说,以梁的性格,遭遇这样的羞辱,肯定会有激烈的反应。然而,据旁观者言,他老先生只是哭了一场,虽说哭得稀里哗啦,哀痛不已,但没上吊,也没抹脖,更没有跳江(这在武昌很方便),然后就买舟东下,去上海了,在那里的租界,革命党人没法这样猖狂。革命后,好些人的辫子,都托庇洋人的保护才保下来的。再后来,梁鼎芬做了清废帝溥仪的师傅,毓庆宫行走,成为跟溥仪来往最亲密的老师之一。在民国的遗老遗少中,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位置。我们唯一不知道的是,梁师傅的小辫子,在宫里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岁数大了,估计再留也不会太长了,也就是一根小辫子而已。
其实,辫子对于遗老遗少,只是一种象征。革命党对剪辫子很热心,但革命爆发后,剪辫令是清廷自己下的。再后来,连溥仪自己都把辫子给剪了,多位汉人的遗老遗少,还硬挺个什么劲儿呢?但是,既然做了遗老遗少,总得有个念想、有点固执,辫子,就是这么个东西。遗老们中间好些人,真正喜好的,其实不是辫子,而是名。好名算是个毛病,但是,自古以来,好名总比好货让民众更能接受一点。
广学会的精英战略
对于西学,国门未开前的日本,比中国要幸运一点,因为他们有兰学,虽然式微,但一直都没有中断。中国明末由耶稣会带来的西学热潮,随着明朝的覆灭已经消逝,到了西方人再次叩门的时候,中国的西学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不仅万国舆图不见了,连已经翻译过来的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也没有了。挨了一次打的中国人,出了几本有关西方的书,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寰志略》,无非是介绍了一点西方的地理和政治状况,跟西学连边都还没沾。中国人真正介绍西学,还是在1860年代,李鸿章的江南制造总局附设的编译所开始的。只是,这样的所谓西学,也无非是最粗浅的数学和声光化电,西方中学课本的内容。为了把那点粗浅的西学知识介绍给中国人,编译者真是煞费苦心,我们不仅因此有了汉字的元素周期表,也有了稀奇古怪的汉字表达的数学物理公式。在那个时代真正输入一点货真价实的西学的人,还是传教士。
在国门还没被打开之前,新教的传教士们就已经来了。来广州禁烟的林则徐,就跟这些传教士有了一些接触。而这些传教士教出来的中国教士梁亚发,就已经写出了《劝世良言》这样的小册子,这个小册子后来刺激了一个叫洪秀全的人,在中国惹出了一场大乱子。在中国人自己启动变革,发动洋务运动之后,新教的传教士们更加活跃。这些主要来自英美的新教人士,虽然跟天主教的同行一样,在意“中华归主”,在中国传播福音,但却更乐意让中国人接受西学,暗中促进中国的改变,向西方学习,发生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改变。新教传教士们做这种事,还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叫做广学会。
广学会的核心人物是李提摩太,这个来自英国的传教士,担任广学会的总干事长达二十五年之久。李提摩太对于中国的文化很有兴趣,跟利玛窦一样,喜欢跟士大夫谈儒学,对于佛道两教也持宽容态度。但他更有兴趣的,却是促使中国的改变,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Conversionbythemillion(千方百计促进改变)。”当然,这个改变,是向西方的方向在变。在他看来,在当时的中国,最快的促进改变的方式,是通过出版物介绍西方、介绍西学的。而介绍的对象,不是平民百姓,而是中国的精英。首先是有功名的士绅,按李提摩太的估计,当时中国的进士、举人和秀才加起来有五十到一百万,而各省县令以上的文官有两千二百八十九人,武官营官以上有一千九百八十七人,各种学官有一千七百六十人,驻在各省省会的高级候补官员有两千人。这些人,都是广学会做工作的对象。在他们的如意算盘里,只要这些人中的百分之五能受影响,就会有相当的成效。当时广学会最有名的杂志《万国公报》(英文名字原来是ChineseGlobeMagazine,意为“中文全球杂志”,后来改为AReviewoftheTimes,直译应为“时代观察”),杂志题头下面的一行小字说明是:本刊是为推广与泰西各国有关的地理、历史、文明、政治、宗教、科学、艺术、工业及一般进步知识的期刊。这本杂志跟当时的其他传教读本一样,都是赠送的,每每派专人送到各个衙门之中。在京则随京报一同,分送王公大臣。同时,也在每年的科举考试期间,向各个层次的举子分发。
但是,从1875年到甲午战前(1894年)将近二十年间,这样的煞费苦心的促进改变,却收效甚微。多数举子和官员,拿到刊物往往随手一丢,只有江浙和广东的极少数人,比如像张元济、孙诒让、沈曾植以及广州万木草堂康有为的弟子们,才会把这刊物当回事。而其他人,只是到了甲午之后才如梦方醒,知道了学习西学的必要,到处找寻当日被他们丢弃的《万国公报》。在甲午战后的中国维新变法期间,广学会的传教士李提摩太和林乐知等人成了维新派的老师,往来密切。那时,不仅《万国公报》成了宝贝,连李提摩太和助手蔡尔康翻译的马肯西著的《泰西新史揽要》,在1895年之后也成为最风行的读物。康梁讲西方历史,尤其是梁启超在《时务报》上谈的有关西方历史的内容,几乎都出自这本西方历史著作。在中日甲午战争过程中,《万国公报》陆续发表的有关战争的消息、言论、文件和密电,也被编辑成书,取名《中东战纪本末》,多次重印。梁启超编的《西学书目表》和蔡元培编的《东西学书录》,都把这本书介绍为应读之书。维新派在1898年初编的《皇朝经世文新编》中,收录论文五百八十篇,其中最多的是梁启超,其次是康有为,第三名就是李提摩太。维新派在北京最初办的刊物,居然也叫《万国公报》。在变法期间,《万国公报》还上达最高层,八国联军入侵之后,有心的传教士在皇宫里发现了光绪所存放的全套的《万国公报》。维新人士还计划让皇帝请李提摩太做政治顾问,但因为政变发生,没有了下文。
显然,如果没有甲午战败后的政治形势,广学会传教士们的精英战略无论怎样卖力,基本上只能激起一点点的小波澜,几个水泡而已。当时的中国是一潭死水,精英也是死水一潭,无论怎样灌输,也顶多是死水起了一点微澜。形势比人强,千真万确。近代的中国人如果不挨打,基本上没有学习西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