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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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汉字革命(3)

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实在是现代的世界文化,并非西洋人的私产,不过西洋人作了先知先觉罢了。中国人要是不甘于“自外生成”,则应该急起直追,研究现代的科学、哲学等等。若要研究“国学”,尤其非懂得科学方法不行(这还是说“起码”的话。其实不懂得现代的新文学,决不配整理中国的旧文学;不懂得历史学,决不配整理中国的经、史,其他例推)。我们今后对于“国学”,只应该做“整理国故”的事业,绝对的不应该再讲那什么“保存国粹”、“宣扬国光”这类废话了。我们要使中国人都受现代世界文化的洗礼,要使现代世界文化之光普照于中国,要使中国人都可以看现代的科学、哲学、文学等等书籍,则非将它们用国语翻译或编述不可。可是一讲到用国语翻译或编述它们,立时三刻就发生一件困难的事,就是学术名词的翻译问题。这个问题,十多年前如胡以鲁、章士钊诸人都曾讨论过。例如“Logic”这个字,或主意译、或主音译;主意译的之中有主张译为“名学”的,有主张译为“论理学”的,主音译的则译为“逻辑”。据我看来,还是音译好些。那意译,不但没有很适当的字,而且还容易发生种种误解。譬如译Logic为“名学”,便要联想到什么“名家者流”上面去了;译Democracy为“民本主义”,便要联想到什么“民为邦本”上去了;译Decadent为堕落派,译Bolsheviki为“过激党”,便在字面上发生许多可笑的误解了。甚至竟有人看了Republic译为“共和国”,会联想到“周召共和”的!你想,这意译的方法还要得吗?音译自然比较的要好些。但如“逻辑”,如“德谟克拉西”,如“狄卡耽”,如“布尔什维克”等等,用了许多联不起来的汉字,真不容易记住;至于读起来的佶屈聱牙,恐怕不下于韩老头儿的读《盘庚》、《大诰》哩。吃了难记、难读的苦头,还是与原音不相符合;即使偶然符合,原字的面孔还是没有看见。我老实说罢,人家的拼音文字,本就比我们的汉字要合理些。这种学术,又是人家先发明的,人家用的名词,早已“约定俗成”了,我们除了照用,是没有第二种好方法的。我主张这些学术上的名词,老老实实的把原字写进我们的国语中来,才是正办。什么“意译”,什么“音译”,都是吃饱饭,没事干,闲扯淡。

此外如人名、国名、地名、化学原素之名,国际度量衡之名,以及各国度量衡、货币等等之名,本来只能读它们的原音的,尤其没有翻译的必要了。什么杜威、罗素、爱罗先珂、维也纳、琴诺亚、钾、锌、氢、氩、糎、兛、竏、哩、呎、辨士、卢布等等,实在音不亲切,字不便写,而且还非下加括弧、注明原字不可,真是无谓的麻烦。应该省去,直写原文。

还有一层,语言文字,本是表示思想事物的符号,甲国所缺而为乙国所有的,即采用乙国的来补充,本是很便利、很正当的办法。中国的语言文字中,如“刹那”,如“忏悔”,如“夜叉”,如“菩萨”等等,都是采用印度的词儿,则从前早有先例了。近来的文章输入西洋的词儿,如“烟士披里纯”,如“辟克匿克”等等也常常看见。我以为现在的国语,它的词儿实在太贫乏了,除采纳古语和方言以外,尤其应该大大的采纳外国的词儿;但也宜写原字,如“烟士披里纯”直写Inspiration;“辟克匿克”直写Picnic,寻常的物名,如Lamp、Pen、Ink之类,也以采用原字为是,免得再用什么“洋灯”、“洋笔”、“洋墨水”这些鄙俗的词儿。

为和世界文化不隔膜计,为补救国语的贫乏计,我以为非无限制的采纳外国的词儿并且直写原字不可。但用此法,则汉字又是一种障碍物。因为被采纳的外国词儿,都是用罗马字母拼成的,和这四四方方的汉字很难融合。将来日本的词儿,也有应采纳的。但采纳它,便应该依它的原音读为ㄧㄛㄎㄛㄒㄚ、ㄇㄚㄗㄇㄛㄙㄛ、ㄎㄧㄇㄛㄋㄛ,日本虽借用汉字,而别有读音;依原音读,也只有用罗马字母拼音之一法。例如横滨、松本、着物,应该读原音,不可依国音读为ㄏㄥㄅㄧㄣ、ㄙㄨㄥㄅㄣ、ㄓㄛㄨ;但如此,便须照他们的罗马字母拼法写作Yokohama、matsumoto、Kimono。要是保留了汉字,则外国原字总难无限制的输入——虽然我们竭力提倡写汉字的文章中间尽可夹杂许多外国字,而且那“音译”和“意译”的魔鬼一定常常要来作祟。反过来说,假如国语改用罗马字母式的字母拼音,则此等采用外国原字,不但没有妨碍,而且觉得非如此不可。不但“音译”没有这回事(除非有痴人会把Bolsheviki的音译“布尔什维克”五个字,再依国音译为Puershihweike),即“意译”也不能成为事实了(若有将Bolsheviki的意译“过激党”三个字再依国音译为Kuochitong的人,这人也就迂拙得太可笑了)。

所以若承认中国应该和世界文化不隔膜,应该设法补救国语贫乏的缺陷,而主张无限制的采纳外国的词儿并且直写原字到国语中来,则非将国语改用罗马字母式的字母拼音不可。——这便是我主张“汉字之根本改革的根本改革”的理由。

这个理由现在说明白了,则“仅仅‘再进一步’还是不能满足”的理由可以不用详说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注音字母虽然是改革过了的汉字,虽然是拼音的字母,但和世界的字母——罗马字母式的字母——还隔了一层”。至于注音

字母自身尚有不甚美满之点:如草体还不甚简便,如结合韵母拘牵明清以来的等韵说而有不密合的拼法之类,虽然也可以算作“不能满足”的理由,但这还不甚重要,因为可以设法改良的。

(5)

假如有人问我道:既然国语的拼音字母要和用罗马字母拼音的外国词儿相融合,则何妨直接采纳二十六个罗马字母呢?何以又要主张采用“罗马字母式的字母”呢?毕竟你所谓“罗马字母式的字母”是怎样一种字母呢?

答道:不直用二十六个罗马字母的原故,因为它的音不够。但它的形式是很适用的,所以要采用“罗马字母式的字母”。我所谓“罗马字母式的字母”,就是“国际音标(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

我以为罗马字母有三个大劣点:

(1)音太缺乏如国音的兀、ㄕ等音都没有。

(2)音有重复如有ku,又有q;有ks,又有x。

(3)音无定读如u母,英读ㄧㄡ,法读ㄩ,德读ㄨ;ㄕ音,英作sh,法作ch,德作sch。

但它又有两个大优点:

(1)易写。

(2)美观。

还有一层,它已经通行于全世界了。现在的欧洲文字不待论。凡不用罗马字母的文字,如希腊,如印度,如日本,它们的语音要通于世界,也都是用罗马字母表示的。罗马字母的势力既如此伟大,我们采用它,自然是最便利、最适宜的了。

但罗马字母虽有优点,势力虽伟大,却总不能因此而掩它的劣点。而且它的三大劣点,都是关系很重要的。若漫不思考而采用,则国音在表示声音上不免有缺憾。国际音标的形式,是采用罗马字母的,但它对于罗马字母缺乏的音,都仿罗马字母的形式而添造:如π作,ㄖ作之类。又它是科学的,所以复音用复母,单音用单母:如ㄔ是复声,ㄕ是单声,故ㄔ作t,ㄕ作,不像英文ㄔ作ch,ㄕ作sh,看不出音有单复之异;又如ㄨ是单韵,ㄟ是复韵,故ㄨ作u,ㄟ作ei,不像英文ㄨ作oo,ㄟ作a,将单复颠倒。还有一种好处,就是它的读音,全世界一致,不像罗马字母的音无定读。国语字母采用它,不是有罗马字母的优点而没有它的劣点了吗?所以我主张采用国际音标作国语字母。

但这不过提出我个人的私见,请同志们讨论的。至于将来究竟决用哪样的字母,那当然要经过精密的研究,才能定夺(我对于国际音标,主要采用哪些字母,别有专篇讨论此事)。

(6)

我们的革命同志诸君!我们赶快来筹备吧!筹备的事项,自然是千头万绪,一时说不尽。我现在姑且写出十项:

(1)选定字母。

(2)写定词儿。

(3)改造同音的词儿。

(4)采取古语。

(5)采取方言。

(6)采取外国的词儿。

(7)编纂词书。

(8)改造文法。

(9)编纂文法书。

(10)翻译书籍。

我想,我们对于这十项,一项一项的做去,做到十项的时候,便是它完全成立的纪元节了。到了那时,便可以从全国的小学校起改用新文字了。

这十项的筹备,要是努力去做,我想以十年为期,总可以做得成的。我希望从一九三二年(民国二十一年)以后,入学的儿童不再吃汉字的苦头!

至于这筹备期内,既然不能完全脱离汉字,则对于汉字的补偏救弊的办法,也应该积极去做。我主张——

(1)写“破体字”。凡笔画简单的字,不论古体、别体、俗体,都可以采用。

(2)写“白字”。这所谓写白字,是把国音同音的字少用几个,拣一个笔画较简而较通行的字来代替好几个笔画较繁而较罕用的字,总期易识易写罢了。若有人矜奇弄巧,故意写些同音的僻字,那是与本条的用意绝不相同的。又,有些同音的词儿在现在习惯上必不可不分析的,也不必故意混合,致启误解。

(3)本国语——兼国语与方言——之没有汉字可写,或汉字表音不真切的,都改写注音字母。

(4)无限制的输入外国的词儿,最好是直写原字,断断不要以“庞杂”为虑。万不得已而要译音,则只可用注音字母去译,决不要再用汉字去译。“意译”的字,总要设法使它减少,愈少愈好。

(5)鼓吹注音字母独立施用,承认它和汉字同样有文字的价值。

话说完了。我现在恭恭敬敬的掮起一面大旗,欢迎我们的同志。这旗上写着四个大字——两个词儿——道:

“汉字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