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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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是多么好的景象,这是李家锅庄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意西曲珍没想到这辈子,李家锅庄会有这么热闹。要知道,过去母女俩站在锅庄大门口嘻嘻嘻地笑个不停,笑得鲜花一样灿烂,也逢不到这样的好年景。意西曲珍为什么会这么高兴?这里面当然藏着重要的原因。因为,按照康定城里锅庄和住在锅庄做生意的藏商们约定俗成的规矩,锅庄从来都不是依靠藏商们的房租过日子。这和其他很多地方租房子开客栈的规矩都不相同。要是相同,康定的锅庄不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多。要是相同,它会有什么好前景?锅庄就是这样,藏商们做了多少生意,成交了多少银子,主人家就在这些银子里抽成。这是康定城里人人皆知的规矩。规矩定在那里,有的叫做退头有的叫佣金。因为有了这样的规矩,主人家都希望家里来的都是大藏商,一做就是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的大生意。有钱的藏商朋友一个劲儿做大生意,他们住的锅庄的主人指不定赚取多少银子呢。只是,什么样的和尚进什么样的庙门,有钱人怎么会住在又小又窄的小锅庄?过去,那清脆而密集的响铃声像一阵风,从意西曲珍的眼前刮过,眼睁睁地飘到加绒家或是其他大锅庄的院坝里。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意西曲珍只好叹口气,很失望地回到自家小小的院坝里去了。

现在却大不相同了!只要扎西多吉稍微把心思放一点在生意上,生意做得有多么红火!母女俩今年不知道会收获多少银子。现在,不是扎西多吉要向众人行注目礼,而是由他牵引着一双又一双眼睛的视线。现在,就是格桑麦朵看着这个会做生意的扎西多吉也在想他还说过喜欢我呢。其实,喜欢格桑麦朵没有什么过错嘛!

喜欢格桑麦朵是没有过错,但是在尼玛看来就有过错。

尼玛一回家,就感觉得这片锅庄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做生意的汉人一进门,都说要找李家锅庄的扎西多吉少爷。进到院坝里就不断地围着扎西多吉少爷转。看来,以后在李家锅庄的院坝里跳锅庄,只能是这样一种跳法。

尼玛也没有想到,不光格桑麦朵她们现在喜欢扎西多吉少爷。就是王老板他们也立刻知道,在李家锅庄里住着这么一位会做生意的扎西多吉。约翰还让尼玛引路,嚷着要找扎西多吉少爷。他们两个一握手一寒暄,两三句话,一下就找到了双方都很感兴趣的话题。真是和气能生财,一谈起生意,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说笑,亲热得就像一家人一样。把尼玛晾在一边,约翰和扎西多吉少爷亲密得跟掺了蜂蜜一样。尼玛只好一个人背着手,回家去了。再这样下去,他干脆也在康定城里做生意算了。

扎西多吉在屋子里谈生意,百忙之中,抽不出时间来喝茶。格桑麦朵却时不时走进来给他和客人们倒茶。看着格桑麦朵在自己面前这么勤快这么大方,扎西多吉心里别提多高兴。看着会当家的格桑麦朵倒酥油茶十分殷勤的样子,扎西多吉这才发现,格桑麦朵原来这么喜欢看他谈生意的样子,喜欢自己谈生意时有点装模作样的派头。于是这以后,扎西多吉少爷再和汉人谈生意,那个派头就更足了。到后来,城里不做生意的人也都知道小小的李家锅庄坐了一位派头十足做大生意的大藏商扎西多吉。有不少人都在向扎西多吉的下人们打听。下人们也洋洋得意地向打听的人说起自己的主人,他们说:“我们少爷……我们少爷……”

下人们这样那样得意地津津乐道地说起他,意西曲珍也不知在饭桌上念了多少次扎西多吉少爷的好了。

反正,尼玛记不清了。

意西曲珍过去说过,吃饭的时候不要多说话。可她一说起扎西多吉,就不守这个规矩了。尼玛听在耳里,感觉气闷,他也有点不服气了。他想,意西曲珍把这个扎西多吉说得跟天上的启明星一样灿烂,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被启明星灿烂的光芒迷住了。

意西曲珍坐在一边嘻嘻哈哈,说得又快又急,口无遮拦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为什么说得那样着急,连跟女婿尼玛坐在一起吃晚饭也忘记了。她继续笑着说:“嘻嘻,扎西多吉少爷说他就像湿牛粪一样,格桑麦朵就跟格桑花一样,湿牛粪上最合适插上一朵鲜艳好看的格桑花……”意西曲珍说着笑着,像跟自己说话一样。这时候,尼玛的耳朵里可就全部都听见了。

如果这时候,格桑麦朵没有什么表示,尼玛只当玩笑话过去了。

格桑麦朵没有这样,她的脸一下就红了。傍晚时分的天空中,升起了霞光,那么绚丽、那么迷人。格桑麦朵的面庞就和霞光一样好看!她低下头去,心又在不平静地怦怦直跳。心怎么快活得像小鸟一样?

她这个样子,尼玛全都看见了。过去这个为自己羞红脸庞的女人却因天空中的云霞羞红了脸庞。

尼玛没有说话,碗筷一放,闷闷不乐地回房去了。

格桑麦朵回到房里也没有说话,见尼玛不高兴,一个人躺下睡觉了。

这时候,扎西多吉的生意一红火,人更精神勤快。第二天尼玛一早出门,很早起床的扎西多吉站在院坝中间笑脸相迎,走上前来热情招呼。

但是尼玛没有看这张笑脸,不管这张脸笑得多么灿烂那也无济于事,他还是昂起头,走出了锅庄的大门。

尼玛留给扎西多吉一个叫他深思的背影,扎西多吉就颇觉无趣了。

以后的几天,母女俩还是和过去一样对扎西多吉笑脸相迎。

可是她们十分客气的笑脸上,留给扎西多吉很多读不懂的内容。

扎西多吉又没有过去那么高兴了,一连好多天,他又是很晚才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做生意。

下人们却不敢冲屋里喊:“少爷,快起来做生意!”

扎西多吉没有再开那个荒唐玩笑了。于是,尼玛每次回到锅庄院坝里,又开始和他打招呼。不管怎样说,他毕竟是李家锅庄的客人。两个人以十分恭敬而又礼貌的方式相互问好。尼玛还从来没有对人这么客气过呢。

只是扎西多吉不知是对生意提不起兴趣,还是另有什么更深的用意。他又开始每天都起得很晚。一起床,伸完懒腰,就径直去扶着楼上的木栏杆张望。太阳早已经出来,他又落在了太阳后面。看完太阳,他回到屋子里让下人们侍候梳头,扎西多吉的一根盘在头上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又粗又黑,油光水滑,十分潇洒。这根辫子红得就跟一团火一样。

扎西多吉慢吞吞地梳完头,才一边悠悠然喝茶,一边静心等候生意上门。

其实,用不着他等,早就有做生意的汉人站在锅庄院坝里来了。只是下人们不让这些人来打扰扎西多吉少爷的好梦。这时候,扎西多吉少爷一点头,做生意的汉人这才走了进来。用红头绳把辫子盘起来的扎西多吉坐在那里,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然而,这个样子更显得有派头了。至少对找上门来的生意人是这样。找上门的生意人看到扎西多吉爱理不理,没精打采,要伸懒腰的样子,还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眼皮一抬,愿不愿意和自己做生意?生意人都盼着扎西多吉能同自己多说几句话。多说几句话,可以多有一点赚头。于是现在,根本用不着多动心思,生意像长了一双脚全都来找扎西多吉少爷。不仅和他做生意的汉人们都说,扎西多吉少爷的这个样子更有派头,下人们开口闭口,也都说少爷有福气,有福气的人用不着主动去找生意。尽管扎西多吉还睡懒觉,但生意人只要把生意做顺,至于他是什么样子,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扎西多吉坐在那里谈生意,格桑麦朵还是帮忙掺茶倒水,她比过去更要殷勤一些。扎西多吉坐在那里谈生意,有空就去瞧一眼站在一边掺茶倒水的格桑麦朵。看看格桑花一样的笑脸,又看一看手上戴的硕大的金戒指,懒洋洋地一笑。

等到扎西多吉谈完了生意,站在锅庄院坝里看风景。这时候他想,谈生意和追女人没什么两样。女人们就是这样,主动找上门去,她们不一定理你。你转过身去一个人坐在那里,只要显得有派头,又有女人走上前来套近乎。扎西多吉想到这里,暗自笑了,笑得十分惬意,还真是没有一点少爷脾气。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扎西多吉在康定的锅庄里做生意有些时日了。生意已经上手。看看天空,天空那样悠闲自得地蔚蓝着,看看白云,白云那样悠闲自得地飘浮着。一切都是这么随意而为,安慰人心。

这时候,家乡甘孜的家里来人了。这么好的天气里,自己的头人阿爸却要儿子回去,说有事情商议。看来,扎西多吉有必要回家一趟了。

他要和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这一家人告别了。

意西曲珍和格桑麦朵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早一点回去,要早一点回来。尼玛也对扎西多吉说,希望你能回来。尼玛的这句话说得客气而没有热情。扎西多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早一点回来,回来后,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漂亮女人格桑麦朵,他还会来这个小小的李家锅庄里住下吗?来不及多想,他一翻身,跃上了马背。

欢快而密集的响铃声要飘走了。意西曲珍怎么能不盼望扎西多吉再来锅庄做生意。她看了看扎西多吉的骡马队,骡马背上,驮的全是从汉人那里买来的,驮回家乡去做生意的满实满载的货物。她为扎西多吉打望一下天空,天空中的云朵像一块又一块的雪团,正慢慢融化,伴随意西曲珍说出的一路上好走的话,是藏在心里依依不舍的心情。

这时候,漂亮的格桑麦朵又说,扎西多吉少爷一定要回来。

又高又壮的扎西多吉在马背上冲大家和格桑麦朵点了点头,带着骡马队一路远行了。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丁当声清脆响亮,扎西多吉飘动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目力不及就再也看不见,消失在天边。

尼玛看着送别的母女俩,他并不像她们那样喜欢扎西多吉少爷。

等扎西多吉一走,锅庄有些空了。意西曲珍忧心忡忡地对尼玛他们说:“锅庄空了不心焦,心焦的是扎西多吉少爷走了。”

扎西多吉走了,尼玛想,这家伙能够从熟悉的地方来到陌生的地方,又从陌生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乡。这是多么好,做一个生意人就可以在这崇山峻岭之间走来走去,来来往往。

是啊!做一个生意人有多么好,可以行走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