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们一趟又一趟地赶着骡马,从深山里拉来一根根木头。然后从折多河谷的河滩上,驮运来一块块石头。木匠们锯开结实的圆木,熬好胶,搭好墨线,做成拼斗房屋的房梁屋架。工匠们把过去锅庄院坝低矮的石围墙推倒,加上大大小小更多的石块,就在过去加绒家的地盘上垒起了一圈新的石围墙,然后,在又高又厚的石围墙中间铺起一块又一块又宽又平整的青石板。又宽又平整的青石板一铺完,锅庄院坝一下子变得十分宽敞十分亮堂了。这是多么平整而又宽敞的锅庄院坝啊!过去的那一方小小的紧缩着的天空,像一匹巨大的蓝色绸缎般地舒展开来,就像是这片锅庄十分恢弘的布景一样。见到此种情景,扎西多吉可以为自己的设计感到满意了。而在扎西多吉少爷的梦中,在这么平整而又宽敞的锅庄院坝上空,会有一群洁白的仙鹤在飞翔。
白天里,尼玛只要一有工夫,就在锅庄院坝里忙碌,给工匠们帮忙。只是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不大说话。他鼻尖上的汗珠一滴一滴不断地往下滴。
每天一到晚上,尼玛躺在床上很容易地睡着了。
而躺在一旁的格桑麦朵只有听一阵他发出来的沉睡中的鼾声。
于是,在月亮升起的夜晚,格桑麦朵找不到过去一样的幸福和快乐了。想到这些,漂亮的格桑麦朵变得泪眼婆娑起来。她想,每个白天都要在院坝里为扎西多吉少爷掺茶倒水,赔上笑脸。到了晚上却只有看着自己丈夫的背影,听他入睡后的鼾声。
白天,看着充满热情的扎西多吉少爷,晚上,看着沉默不语的尼玛。再这样下去,漂亮的格桑麦朵真会喜欢上灿烂明媚的白天,而厌倦那些寂寞清冷的夜晚。
二十二
大家心中都充满向往,冬天又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转眼之间,春暖花开,锅庄院坝就在众人的手中铺展得宽阔而又平整了。院坝里枝繁叶茂的白杨,在风中哗哗作响。各种各样的鲜花争奇斗妍。新修的木瓦房和过去的木瓦房连成了一片,天边的白云缓缓地飘来,飘进了锅庄宽阔而又平整的院坝里,一群人都很新鲜地在锅庄院坝里走动。
在这么宽敞的锅庄院坝里,扎西多吉做起生意来称心如意了。
意西曲珍笑着说:“这都是扎西多吉少爷当初想像中的样子。”
格桑麦朵笑着说:“要是没有扎西多吉少爷,锅庄不会成为现在这样。”
锅庄的天与地,都是按他设想的样子建成的。这些确实都是扎西多吉少爷的功劳。扎西多吉为此感到由衷地高兴,母女俩也和他更加亲密了。
现在,扎西多吉就是这样想了,格桑麦朵应该投入自己的怀抱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到。
看到格桑麦朵和扎西多吉少爷谈笑风生很亲密的样子,尼玛问过格桑麦朵,问她是不是喜欢上了扎西多吉?
格桑麦朵没有回答尼玛提出的这个问题,而是对他说:“扎西多吉少爷对我很好。”
尼玛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过去的日子过得平淡。但现在,日子却一天比一天不同寻常。
锅庄已经空前扩大,找上门来同扎西多吉做生意的汉人们比过去又增加一倍。他和汉人们的生意就在这扩建后的宽敞而平整的锅庄院坝里没完没了地进行。大锅庄自然适合有钱人来住。现在,有钱的藏商朋友都愿意牵着骡马,到李家锅庄拴马歇脚。他们一来,就和扎西多吉成为朋友。
白天,商号里的汉人同扎西多吉谈生意。到了晚上,藏人们就聚在一起,跳锅庄。月圆之夜,他们摆上好酒,点燃篝火,围成一圈,手舞足蹈地跳起锅庄。在悠扬的二胡声中,藏人们全都围着正中央的熊熊篝火转圈。就这样,他们在宽阔的锅庄院坝里形成了潮水一般的力量,高声的欢唱直入云霄。而宽敞的李家锅庄院坝也整个都在转圈,一圈又一圈,全是围着这群有钱人转的圈圈。
尼玛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就会迷失方向。他不是一个生意人,融入不了这潮水般的力量,更找不回熟悉的朋友们的身影和对过去日子的记忆了。他只看见格桑麦朵在熊熊火焰映照下红彤彤的笑脸。她在一群有钱人中笑得灿烂。
不光陪着藏商朋友跳锅庄,而且,格桑麦朵很早就从阿妈意西曲珍那里学会了周旋。走过去,和东边的藏商朋友周旋一下,又走过来,和西边的藏商朋友周旋一下。周旋的感觉就是跳锅庄时的感觉,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围着个藏商朋友或是围着团篝火转圈。现在,漂亮的格桑麦朵还把这种周旋的技艺用在了尼玛和扎西多吉少爷之间。在他们之间周旋得多么纯熟而又轻盈啊!
漂亮的格桑麦朵这样周旋,当然令扎西多吉少爷很不高兴。
李家锅庄这么宽敞这么平整的锅庄院坝是按他的设想和随心所欲来完成。但是,格桑麦朵的所作所为却全然没有按他当初设想的方式来进行。他见到的却是格桑麦朵就像跳锅庄一样地周旋在尼玛和自己之间,而不是像设想的一样,这个女人有一天会很听话地投入自己的怀抱。扎西多吉一想到格桑麦朵同那个当兵出身的尼玛睡在一张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不高兴、不痛快。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一样的难受。他要是不搬开压在他心上的这块石头。他住在宽敞的锅庄院坝里反而会更加难受。
首先,他要找一个机会跟格桑麦朵这个漂亮女人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了。
这一天,扎西多吉忙完了生意,他看见格桑麦朵一个人在院子里提着水壶浇花。落日的余晖浅淡地辉映在宽敞的院子里,宽敞的院子里摆放着一盆又一盆五颜六色的鲜花。扎西多吉走上前去。站在了格桑麦朵的身后。
又高又壮的扎西多吉跟在浇花的格桑麦朵身后走来走去,格桑麦朵走到哪里浇花,扎西多吉就走到哪里。无论他走到哪里,格桑麦朵都只给他一个背影,并没有掉转头来理他。看到格桑麦朵对自己不加理睬,扎西多吉只好对专心浇花的格桑麦朵说:“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和我相处都这么久了,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格桑麦朵听了这直截了当的表白,心里当然明白这一切,但她却只能给英俊的扎西多吉少爷一个背影。现在,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改变了。尼玛自小就在自己家的锅庄院坝长大,他是等在那里要娶自己做妻子的人。那时候,扎西多吉不知在天边的什么地方。既然上天都注定了的事情,为什么去改变呢?格桑麦朵只好无奈地说:“可惜我们没有缘分。”
扎西多吉瞪圆了眼睛,气急败坏地说:“尼玛就跟你有缘分,可除了缘分,他还能给你什么东西?”
望着这个一表人才,一见就让女人们心动的男人居然这么痴心的爱上了自己,格桑麦朵除了被感动,还能够说些什么呢?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格桑麦朵只好一摇头,一转身,回家去了。
宽敞而又平整的锅庄院坝中间,只有又高又壮的扎西多吉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不到这个让自己心动的漂亮女人要这么样来欺负自己,无视自己的存在!
扎西多吉十分懊恼地站在又宽又平的青石板上,所有的怨恨就从脚跟直往上涌。
所有怨恨一冲到脑子里,就成为仇恨。
既然扎西多吉不能爱漂亮女人格桑麦朵,那就只有去恨当兵出身的尼玛了。他首先选择了仇恨。
这时候,尼玛没有想过要恨扎西多吉少爷,他只是对这个随心所欲的家伙很是不满。可是,他不首先去选择仇恨,却看见了锅庄院坝里扎西多吉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这还用得着问为什么,面对这样的眼睛,尼玛当然也要选择仇恨。
于是,他们两个就这样彼此仇恨起来,就算这种仇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这一次可是扎西多吉首先不理尼玛,尼玛也昂起头,不理扎西多吉这个家伙。他们还是每天都要在锅庄院坝里见面,但是现在的锅庄院坝已经变得十分宽敞。锅庄院坝这么大,自然就有院坝大了的好处。同康定城里的其他大锅庄一样,李家锅庄现在也开两道门。高而宽的前门和不算太窄的三级石阶的后门。于是尼玛走前门,扎西多吉走后门。尼玛看见扎西多吉又高又壮的影子堵在前门上,马上就掉转身去,走后门。他们两个既然选择了彼此仇恨,用不着像过去那样,挤在狭小的锅庄院坝里十分客气的打招呼了。两个人可以各入其门,各走一边。虽然锅庄上紧缩着的天空都像一匹绸缎一样舒展开来,然而,他们两人的心胸却因为相互间的仇恨,越变越狭窄。
这一天,藏商朋友全都围在一起跳锅庄。
大家点燃篝火,围成一圈,扎西多吉少爷也加入到这样的圈子里。被熊熊的篝火映红了的,也有扎西多吉一张红光满面、自得其乐的笑脸。
然而,跳锅庄并没有让扎西多吉尽兴,他又端起酒碗,唱起家乡的歌谣。就在这时候,唱着歌的满嘴酒气的扎西多吉,从宽敞的锅庄院坝的另一头向意西曲珍她们这一家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这时还看不出他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对母女俩兴奋地说:“你们母女今年的生意,一定会像今晚的篝火一样,越烧越旺!”
这是一句好话,意西曲珍爱听,心里很受用。正当她要说,这都是扎西多吉少爷的功劳的时候。扎西多吉就要借着酒劲说胡话了。他站在那里,红着一张脸,醉醺醺地说:“这算得了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