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还不能算是一句胡话，也不算太过分，意西曲珍又要点头同意了。就在这时候，扎西多吉的一双醉意蒙眬而色迷迷的眼睛开始围着格桑麦朵的身体瞎转悠了。看完了格桑麦朵，扎西多吉十分突然地转过头来，用凶恶的目光盯着尼玛，他突然开口说：“尼玛这个当兵的怎么能和漂亮的格桑麦朵在一起？她应该和我们这些有钱人在一起。”
这一下，连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也会说这句话太放肆了。格桑麦朵所谓的规规矩矩的扎西多吉少爷，一下子变得这么无所顾忌！
这是在挑衅！看来这个家伙活腻味了。是的，无论是面对多么凶恶的目光，尼玛的脸上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尼玛站在喝了酒的扎西多吉身边。他下意识的把手伸向了腰部，浑身的血液和烧沸的酒浆一样烫人。可是他没有摸到枪，在消防队里不会有枪。有枪的话，他会当场抽出枪来，一枪就点穿这个家伙的胡思乱想的脑袋。让扎西多吉的脑袋在熊熊的篝火旁边开花，为今晚的锅庄舞会助兴。不过，尼玛还是大吼一声：“你这个混蛋说些什么？”然后，不失时机地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他看到又高又壮的扎西多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冲了过来。
真没有想到，他在师部操场上曾经阻止过的汉人士兵和藏人老乡之间的生命游戏，今天会在他和扎西多吉两个藏人之间上演。而他们之间却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让彼此之间充满仇恨。是因为爱才选择了仇恨。
尼玛感到烧沸酒浆一样的血，直往头上冲。而他当时就想，队伍里学会的擒拿格斗功夫今天能够派上用场了。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一起准备在这片宽敞的院坝中间决一雌雄的时候，刚才那一群围在一起跳锅庄的藏商们，全都一下子冲了过来。这么多的人一下子围上来，藏商朋友七手八脚把两个彼此充满仇恨的人拉开了。就是这样，潮水般地适时涌动，就像一条河，很平静地把两个彼此充满仇恨的人挡在了两岸。尼玛被挡在圈子的外面，而扎西多吉少爷被拦在圈子的里面。潮水般的力量成功地制止住了这么危险的生命游戏。
格桑麦朵看到这样的场面，她才知道害怕了。她愣在一边，还没有想明白，刚才还在悠扬的二胡声中悠然自得地跳着锅庄，正在不停地热舞周旋，怎么一下就变了花样，成了现在这样。但是，格桑麦朵从小只跟阿妈学会了周旋，在这么危险的事情面前，她不得不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于是，一场还没有开始的决斗，尼玛不战而胜了。
因为扎西多吉为了表白爱情的所有举动，除了在今天被潮水一样的人流阻挡，除了在格桑麦朵的心中像敲打铜锣一样哐当一声，就没有丝毫用处。
扎西多吉还以为，格桑麦朵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总有一天，她会投身于自己的怀抱。
现在看来，会做生意的扎西多吉这一次的算盘打错了。
等人群散开，人们都各自回屋，格桑麦朵也跟随人群，悄无声息地走了。为跳锅庄而燃起来的篝火也渐渐熄灭。只剩下扎西多吉耷拉下脑袋，徒然地坐在宽敞而又黑暗的青石板院坝中间。扎西多吉意想不到，耷拉下脑袋的居然是他！不过，看他沮丧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承认失败。
后来，还是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找来尼麦，让他去劝一劝扎西多吉少爷。
尼麦走近扎西多吉，悄悄和扎西多吉坐在一起。扎西多吉不说话，尼麦也不敢说话。尼麦很惊慌地看着扎西多吉，只要扎西多吉猛然抬起头来，一声大吼，他就要像野鹿一样风一般逃跑。不过，他们还是坐了很久。好不容易，扎西多吉才慢慢地抬起头来，而尼麦做好了赶紧溜掉的姿势。这时，扎西多吉才开口了。深深的黑暗中，扎西多吉说：“尼麦，是你吗？”
尼麦哪敢不答应，小声说：“是我。”
扎西多吉说：“你会吹笛子，能为我吹一支好听的曲子吗？”
“那我给你吹一首思念家乡的曲子吧。”尼麦小心地说。
尼麦的话没有说完，扎西多吉就生气地吼道：“听他妈什么思念家乡的曲子！你就不能吹一些其他名堂。”
尼麦害怕得不知道应该怎样。于是，深深的黑暗中，尼麦不敢去吹思念家乡的曲子，倒是吹起了一曲又一曲欢快的、在泸沽湖边给木兰吹过的曲子。扎西多吉听到这些曲子，心里舒服一些了。
扎西多吉真诚地对尼麦说：“我的心里装的全都是思念。”
“我过去也有那么多思念，到头来全都成了一场空。人总该有其他什么新的想法。”尼麦也真诚地说。
扎西多吉瞪了尼麦一眼，又吼道：“你能明白？你不会明白！”说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回房去了。漆黑一片的锅庄院坝里，已经看不到他高大的背影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对意西曲珍说：“看来，我该回家乡一趟了。”
事情成了这样，意西曲珍只好点了点头，说：“早去早回。”
扎西多吉翻身上了马背。
这时，他看见格桑麦朵送别时候的依依不舍的眼睛，其实，这双眼睛还是爱他的。
二十三
扎西多吉走了。本来，他想要改变些什么，但是这一次他的目的没有达到。
他一走，锅庄又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扎西多吉带走那么多的满实满载的货物，但他带不走这么一大片李家锅庄。尽管扎西多吉少爷走了，意西曲珍还是十分红火地经营着这片生意兴隆的大锅庄。现在，李家锅庄的锅庄院坝里住上了来自康巴各个地方的很有钱的藏商朋友。
意西曲珍母女俩也是康定城里人人皆知的有钱人。
意西曲珍常常念叨着扎西多吉少爷，格桑麦朵更是在心里想念这个深深迷恋上了自己的扎西多吉。
等扎西多吉少爷一走，尼玛觉得他和格桑麦朵和好如初，和过去一样相爱了。表面上他们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过，格桑麦朵时常埋怨尼玛说：“扎西多吉少爷一来就给人带来希望，可是你这个家伙却总是让我失望。”
对这样的话题只能一笑了之，尼玛不想拿自己和扎西多吉作比较，是聪明人就不会去深究这样的问题。
现在，锅庄院坝的生意芝麻开花节节高，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只是意西曲珍她们十分有钱也免不了人们在背后议论。
有人说：“她们家这样有钱，是因为扎西多吉跟她们家的格桑麦朵相好上了。”
也有生意人为扎西多吉不住在李家锅庄而扼腕叹息。他们都说：“哎！扎西多吉少爷怎么不来和我们做生意？”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的这个问题，母女俩也希望扎西多吉少爷再来锅庄，但这也是埋在她们心里的解不开的难题。
尼玛走在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热情洋溢、十分灿烂的笑脸。看到这么多的笑脸，他并不会觉得脸上有光，很有面子。尼玛每天都在问自己，扎西多吉不光把那么多的货物都驮走，还把格桑麦朵的一颗心也放在骡马背上，驮走了。她还会像过去那样一心一意地爱我？他躺在床上，看着格桑麦朵那双扑朔迷离的眼睛出神，那美丽的瞳孔里是不是映照着自己的影子？只有那迷人的身体还像过去一样，那么生动地一起一伏，应和着自己……
马连成没有得到新的任用，尼玛也只好在他手下当一名小小的排长。他一声不吭地当着小小的排长，弟弟银匠达娃的名声却越来越响。城里人全都知道了这个手艺很好的年轻银匠，现在人们议论银匠平措的两个儿子时都这么说：“弟弟比哥哥争气，当银匠的弟弟比当兵的哥哥更有出息。”
阿爸过去听见达娃想开银楼的打算，就会说，这都是一些异想天开，乱七八糟的想法。尼玛弄不清楚阿爸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也像他自己一样，父亲害怕这个心灵手巧的儿子超过自己？
听到城里人们明里暗里议论自己的话，看到格桑麦朵对自己感到失望，尼玛感到沮丧，自己现在和谁都不能比了。
马连成看见尼玛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关切地说：“你和我一起到清真寺去做一做礼拜吧，我有一段时间没上清真寺去了。”
于是，胖乎乎的马连成背着手在前面走，尼玛在后面低着头，跟着他，一前一后地跨进了清真寺的大门。走进清真寺，真像是来到异国的宫殿。喇嘛庙里摆满了供奉菩萨们的杯盘碗盏，整个大殿香烟缭绕，清真寺却显得清静而又整洁。伊斯兰教的教徒们就在这么清静的地方做礼拜。跪在地上戴着白帽的人全都信奉真主。
尼玛想，真主不像喇嘛庙的菩萨们喜欢香火鼎盛，真主喜欢清静。
马连成也开口说：“我喜欢清静的地方。”
其实尼玛自己也想清静，也喜欢清静的地方，也想到这里来寻找安宁。
现在，马连成已经对康定城的清真寺相当熟悉。他说：“我不像我父亲那样，早晚都要到清真寺做礼拜，但是我有了心事就跪在这里，全都告诉安拉知道。”
尼玛问马连成：“心里有了事情，给安拉一说就会没有了心事？”
马连成说：“你要不信，也可以来试一试嘛。”
康定城那么多的人都往庙里跑，有的去喇嘛庙、有的去基督教堂、有的到清真寺、有的汉人还跑到道观里去。他们向各自的神灵述说心事，把神灵们当成了知音。尼玛想，等哪一天，真应该到多吉活佛的云顶寺里去和庙里的菩萨们说一说自己的心事。庙里的菩萨听了，他自己就没有心事了。
尼玛问马连成：“清真寺的大小节日，你都要参加吗？”
马连成说：“要参加，我在你们这里也要参加古尔邦节、圣忌等等好多的节日。”
他还说，我不光要到清真寺朝拜真主，爱唱川戏，我还很爱洗温泉呢。我过去听川戏的时候知道唐朝有个大美人杨玉环，她就最爱洗温泉。
尼玛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这么爱洗温泉？”
“这你都不知道，”马连成笑着说，“她和我一样胖，她洗温泉是为了瘦下去好看一些嘛。”
尼玛笑着说：“和你一样胖的还能够叫做美人？”
胖乎乎的马连成哈哈大笑说：“这里不断往上冒泡的热温泉，不是可以让我也瘦得好看一点吗？”
他一边说一边笑，手一背高高兴兴地走出了清真寺的大门。尼玛也不断在笑，站在清真寺的大门外，心里真像是没有什么心事了，像是他也给真主述说过了什么。
“神灵啊！让我这样的凡人，能够在你的面前忘记掉自己所有的忧伤。”尼玛向天上的神佛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