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现在李家锅庄的小主人格桑麦朵把自己的心灵分出了好几个房间。最大最向阳的一间,分给了扎西多吉少爷,丈夫尼玛只分到一个又阴又暗的小房间。扎西多吉一来,格桑麦朵对挤住在小房间里的尼玛更加冷漠了。
格桑麦朵和尼玛睡在一起,她却在想另一个锅庄院坝里住着的男人。
现在可以确信,格桑麦朵已经不再爱他。
三十六
现在,格桑麦朵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不去接受扎西多吉的盛情邀请了。
英俊的扎西多吉少爷一直都是这样,充满魅力又是一往情深。这样的男人怎么不让女人心动呢?在这个充满变数,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世界里,扎西多吉照应着李家锅庄的一切,就像冬季严寒里的阳光,辉映着漂亮女人格桑麦朵的心房,让格桑麦朵的心中充满了温暖。
格桑麦朵每天除了上街,就是去扎西多吉住的锅庄院坝里转一转了。
她转到扎西多吉那里去的次数,就是阿妈意西曲珍也不完全清楚,尼玛更是无从知道,她去了多久?干了些什么?但是,街上的人们早已经议论开了。如果说过去,李家锅庄的小主人格桑麦朵和做生意的扎西多吉相好上了是在捕风捉影,现在已经是既成事实。人们都传扬开了,尼玛还能不知道。
现在,理由之花在锅庄院坝里竞相开放的季节悄然来临了,它们就要在这样的多事之秋绽放美丽的花朵。
尼玛知道他的问话有些多余。格桑麦朵回答他的理由比鲜花更灿烂更丰富。
但是尼玛不得不问格桑麦朵:“别人都说你天天往扎西多吉住的锅庄里边跑,是不是这样?”
格桑麦朵回答:“我只是碰见了扎西多吉少爷,才到那家锅庄院坝里同他聊了一会儿天。”
尼玛还问过其他一些多余问题。他不用去问,那只会让理由之花开得更加繁盛。
人们的议论往往比实际的情形还要夸大,好像他们真希望有什么事情在自己身边发生。一些人说:“尼玛这家伙本来就不该有这么漂亮的老婆,他那个漂亮老婆已经叫做生意的扎西多吉拐跑了。”
也有一些人不当面议论这样的情形,但他们却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尼玛。这种眼光不是一种正常的打量人的眼光。这样的眼光像毒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让心灵一阵又一阵发颤。
于是,尼玛只有这样对格桑麦朵说:“不要再去找扎西多吉这个家伙了,我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格桑麦朵不太当真,认为确实和扎西多吉没有什么,她冷冰冰地对尼玛说:“我给你讲过了,只是去了几次,我和扎西多吉少爷之间不会有什么事情。”
说完,她一转身,气冲冲地走了。格桑麦朵的想法是,她就是要和扎西多吉少爷往来!人们的议论反倒增加着她心中的勇气。她就像过去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和尼玛成为一家人一样,现在,义无反顾地一往情深地对扎西多吉充满了爱情。要是这个世界不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呢?格桑麦朵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就是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也不会是肉体的一时放纵和冲动。
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却没有听见。她不是在保持中立,她和格桑麦朵有相同的想法。
这个时候,一纸任命却又飘落在了尼玛的面前。过去,他在二十四军里当连长认真负责,唐师长对他这个藏族军官印象深刻,他喜欢尼玛的忠诚和勇敢。现在他任命尼玛来当自己的副官。一听到尼玛要当副官,连里的士兵们都来祝贺尼玛高升,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职务的改变带来了什么样的喜悦。连长与副官,尼玛不清楚职位是不是升迁了。他想把自己当副官的事情告诉格桑麦朵,但是,这一回一定不会给格桑麦朵带来应有的兴奋和喜悦。她已经没有兴趣和尼玛来讨论升官不升官这样的话题了。其实,在二十四军的官兵里,也感觉得有点茫然,在不远的将来,国民党的天下就要变成共产党的天下。大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和共产党打仗了。这时候兵败如山倒,共产党解放军节节胜利而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不要说像蒋委员长那样的大人物有恐慌,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的人,心里都会有恐慌了。
当上了唐师长的副官后,尼玛要陪同唐师长去成都述职了。解放军快要进入四川,估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商议。尼玛从来都没有走出过跑马山的山口,从来都没有到汉族地方去过。但是,在这种时候,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却不愿意离开康定,不愿意离开他三心二意的漂亮妻子格桑麦朵。尼玛甚至觉得,扎西多吉一来,而他却要选择离开,是上苍故意在捉弄自己。只是这回去了成都,还能去看一看过去朝夕相处的老朋友马连成。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情形。
尼玛准备要上路的时候,却又在大街上碰到了王卓明先生。
尼玛也搞不懂,现在为什么这么容易碰见王先生。碰见了,王先生又不高兴,他总是这么一副愁眉不展、无所事事的样子。看到过去忙不完事情的他现在这么无聊,就连尼玛都更加灰心丧气了。他还没有请教王先生关于时局的看法,王先生又唉声叹气地说:“哎!古往今来,天下大势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尼玛是个读不进去书的人,似懂非懂的问题,只好向王先生请教。
王先生不知道生谁的气,狠狠地说:“这个意思还不明白!得到的就是英雄,得不到的就连浑蛋都不是了。”
尼玛想的也是一样。过去他拥有格桑麦朵,所以他过去是一个英雄。现在他正在兵败如山倒地一天天地失去格桑麦朵,以后,他只能是一个浑蛋了。
于是,就这样带着败者为寇的心情,尼玛和唐师长一起踏上了远行的路途。过去,从康定到成都骑着骡马要走很多天的路。但唐师长说:“我们只要一到了雅安,那里会有汽车把我们接去成都。”
汽车又是尼玛没有见识过的新玩意儿。要是约翰活着,他一定会给他讲述这一路上的新鲜事情。现在好朋友告别人间,他的新鲜事不知和谁讲了。尼玛当然想告诉格桑麦朵这一路上的新鲜事,可是这一路上的新鲜事再新鲜也没有用,现在她更愿意到扎西多吉少爷那里听故事。
队伍骑着骡马,一路翻山越岭。经过雅安,尼玛第一次看到了像棺材又像甲壳虫一般的汽车。钻进汽车,汽车载着大家一路行去。这一路上,先是骑在骡马背上看到陡峻的群山渐渐低垂和平缓,然后就是车轮一路压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在尼玛看来,平原和草原有些相仿,也是一样地遥远无际,只不过是由一方又一方的稻田组成。这是汉人们的遥远无际。到了后来,一路上走着的都是汉族人了。
一到成都,就径直来到军部报到,在那里住宿。这一路上的景致没有看完,密集的人流就接踵而至。天上灰蒙蒙的,一点都没有云淡风轻的感觉。第二天,他在密集的人流中穿行。一路问去,才从一个窄巷子里找到了过去的顶头上司胖乎乎的马连成。再一看他身后,的确站着一个瘦瘦的女人。一男一女,一胖一瘦,搭配得很不协调,尼玛觉得,他和格桑麦朵站在一起挺般配,但实际情形却不是这样。马连成十分亲热地把尼玛让进屋里。尼玛透过窗户,四处张望,窗外,也是和康定一样,一片连着一片的木瓦房,也是锅庄一样大小的四合院。只不过汉人们不在四合院里跳锅庄,他们喜欢坐茶馆、听川戏。马连成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培养了那样的兴趣和嗜好。
屋子里,马连成和尼玛一路寒暄,谈天说地,只是不太愿意和尼玛去谈眼下的情形。眼下的情形有什么好谈,以后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尼玛问马连成:“你现在还常去听川戏吗?”
马连成笑着说:“听,怎么不听。就是共产党兵临城下,没有办法也只好唱它一出空城计。只要脑袋不和身体分家,活一天就要快活一天。”
马连成一说起川戏和茶馆,并不像一个脑袋就要和身体分家的人,完全是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坐在茶馆里,他还是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这算是马连成的活命哲学,现在都难以想像他意气风发地刚到康定去的样子了。尼玛自然和过去上司的态度一样,也一天到晚地跟他坐一坐茶馆,听一听川戏。
马连成对尼玛说:“茶馆是个好地方,茶馆要不是一个好地方,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坐茶馆。”
尼玛想,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他就看见坐在茶馆里的人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他们不都在说明茶馆的确是个好地方。川戏的锣声一响,人们就忙着喝彩鼓掌,戏台子上的人物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等到川戏结束,茶馆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人们谈天说地的声音喧哗而又嘈杂,不像自己家乡的大殿里的喇嘛们一坐在那里,就一心一意的念着真经。这里,每一个茶客都有自己的话题,而且都有好口才把事情说得既生动感人,又津津有味。这样的话题比他们喝的那碗香茶还要生津止渴。是啊!当官的现在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地过日子,老百姓还是不紧不慢地过日子。不论天上吹来东风还是送去西风,不论这个世界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生活就这样随波逐流,改变了的生活到了人们的嘴里,成为新鲜的话题。
大街上,不时有汽车野马一样,一路黄尘奔向前方。
马连成给尼玛介绍说:“现在的新鲜玩意儿很多,好多人不再看川戏,而是去看电影,一出现就有真人模样的影子。你既然来了,也去见识见识。”
于是,为了见识一下电影,尼玛和马连成一起走进了放电影的地方。在竹椅里坐下,灯光一暗,就看见上方一大块白布帘子里,果然晃动着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影。过去,尼玛拍过照片,但都是一些静止的画面,而现在,照片上的影子在布帘子上面全都动起来了。只不过,这不会让尼玛感到有多么神奇,因为他见识过比这还要神奇的东西。和马连成坐在一起看电影,尼玛无端地想起傻子的那双神奇的瞳仁很大的眼睛来了。是啊!那双眼睛就像是放电影一样,把看到的马匹、驮脚娃、意西曲珍、格桑麦朵,连同尼玛自己一个一个地在瞳仁很大的眼睛里映现了出来。这样一个人虽然地处偏远,却比电影还要神奇!他和电影一样,可以把过去某一时空发生的事情和真实的影子全都存留下来,留下事情的真相。
尼玛无端地想起傻子的神奇的眼睛的时候,却不知道格桑麦朵那边的情形,那都是在另外一个时空中发生的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世界发生改变的这一刻,就像是生命获得一次新生和放飞一样,格桑麦朵爱上了扎西多吉少爷。
三十七
扎西多吉少爷一边笑,一边不声不响地握住了格桑麦朵白皙柔软的一双手。
格桑麦朵的心,像一碗酥油茶打翻在了地上。
就在这一天,格桑麦朵投入了扎西多吉的怀抱。她的心也握在扎西多吉的手中欢快地跳腾开了。看着扎西多吉色迷迷的眼睛,她知道,这个男人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是,格桑麦朵却没有想要拒绝,她也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是啊!扎西多吉等待了多久,才把这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放在了床上,他面前展现的是一个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女人。他用自己的嘴唇吻着格桑麦朵的身体,戴着金戒指的手,捂住了格桑麦朵诱人的、可爱的、小兔一样撞人的乳房。格桑麦朵让他见识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女人。扎西多吉爱这个女人,而且,扎西多吉也是一个真正的好情人!他并没有感觉到格桑麦朵这个漂亮女人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他一直在想像中生活,然而今天就连现实中的不完美,经过他的想像,也一下子完美起来!格桑麦朵也等待了好久,她也很喜欢扎西多吉少爷。现在,只要有月亮升起的晚上,她一定躺在扎西多吉的怀抱中。
这时候,居然没有人知道身边发生的这一切。
扎西多吉点亮了蜡烛,烛火闪动,发出轻微的劈劈啪啪的声响。两个人的脸都被映照得闪闪发亮。扎西多吉这个英俊的男人喜欢在烛光下同格桑麦朵做爱。他不喜欢灯光也不喜欢月光,为什么他欣赏烛光?大概因为烛光可以使一个女人更加完美,烛光摇曳,还可以让他的神思更加恍惚。
但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在这样一个弯月挂在天边的晚上。轰的一声,门一下子洞开,像一阵狂风。他们惊恐的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月光下,这个人的身影不可能看不清楚。但确实像鬼一样地浑身上下被月光照得雪白。月光落在这个人身上不再是月光。是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傻子。傻子看见他自己喜欢的格桑麦朵溜进了另外一家大锅庄的锅庄院坝,却不知道格桑麦朵究竟要干些什么,他偷偷地跟在格桑麦朵后面一起走进了锅庄大门。
于是,他看见了这一对正在床上的多情男女。但他却不知道,眼前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惊奇的是,扎西多吉怀抱中的女人,不就是那个藏人军官尼玛的妻子?!他笑了,站在门口的苍白的月光下,笑了。傻子的笑,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对这样一件事情的看法。然而,面对女人的不忠贞,傻子的笑也只能是一声苦笑。并且,他还把这一对多情男女的影子全部保留在了他的那双神奇的眼睛里。
扎西多吉和格桑麦朵先是被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个傻子居然胆敢站在门口嘲笑他们。扎西多吉像野人一样,浑身赤裸着从床上一下子蹦到了地上。他一声大吼,把傻子轰走了,然后,他一下子把门关上。可恶的傻子把这个晚上搞得没有半点兴致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扎西多吉才对躺在床上被吓傻了的格桑麦朵说:“你跟着我走吧,我们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
格桑麦朵并没有同意他的想法,而是有点害怕地说:“你还是回去吧!不到万不得已,我和阿妈是不会离开康定的。”
扎西多吉说:“共产党一来,什么样的情形现在还说不清。”
格桑麦朵说:“你要答应和过去一样帮助我们。”
扎西多吉同意了,但是,格桑麦朵是不会同意跟着扎西多吉远走他乡的,锅庄存在一天,她就会留在锅庄里一天。于是,她只好和她的情人告别了。
扎西多吉没有办法,只好走了,又无奈地踏上归乡的路途。
而此时此刻,尼玛正和唐师长往家里急急赶路。尼玛想的是,他就要见到格桑麦朵了,就要回到日思夜想的锅庄院坝了。想到这些,尼玛十分兴奋,打马一下子冲到了队伍的前面。他已经快马加鞭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