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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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引徐霞客做知音

余光中有本书叫《从徐霞客到梵谷》,其实书中并没有专论徐霞客的文章。他之所以标出徐霞客的名字,一是他在论游记的长文《杖底烟霞》中,对这位烟霞半生的徐霞客评价极高,称其为“华夏山水的第一知己”。二是余光中总是觉得,既然引徐霞客为知音,可至今未用诗为其塑像,好像欠了他的债。在他的心目中,要写就不应该是短章,而应该是一部长诗。

余光中的崇拜者、编外“女学士”陈幸蕙在一篇论文中,用新新人类的述语称余光中为“徐霞客的粉丝”。

有人认为余光中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其实,不少有成就的作家都有点傲气、狂气。有狂做资本的作家,其实他心目中还是有人的,如余光中对新文学先驱胡适、梁实秋、海外的夏志清以及同时代人杨牧,就非常尊敬。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也是令他怦然心动的对象。在古代山水游记中,他推荐远祖谢灵运、游记的奠基人柳宗元,但他认为,集地理学家、探险专家、登山专家、旅行家与游记文学作家于一身的徐霞客,其成就超过任何古人。

古人认为,旅游离不开三个条件:“无出尘之胸襟,不能赏会山水;无济胜之支体,不能搜剔幽秘;无闲旷之岁月,不能称性逍遥。”余光中以现代人的眼光补充道:有“闲旷”还要加上有闲钱。徐霞客这些条件都不缺,更重要的是他在乱世中不求功名,游山玩水纯出于对大自然的向往和探索人文地理的热情。“在所有冒险犯难、跋山涉水的行程里,不论面临何种困境、挫境与险境,诸如:天气恶劣、道路断阻、绝粮挨饿、遭劫遇匪、途穷金尽、性命堪忧、投宿与牛马同卧、涉急湍几致灭顶等,也从未稍改其一往直前的坚定意志,中途而废。”这自然是有理想有抱负有毅力的旅行家。在《杖底烟霞》一文中,余光中对徐霞客推崇备至,他认为徐氏有三点过人之处:

一是文采出众,美景奇观在他笔下不但显得鲜活灵动,而且洋溢着作者的豪情与逸兴,加以白天游览完后当晚即记,景犹在目,情犹在胸,不假雕饰,已天然有趣。如在《游黄山日记》中,徐霞客这样写冬天来临的景象:

松石交映间,冉冉僧一群从天而下,俱合掌言,阻雪山中已三月,今以觅粮勉到此,公等何由得上也。

这里不写众僧从山而下,而写“从天而下”,道出了山被积雪覆盖,以至天与地白茫茫一大片分不清的壮观。这种超现实笔法,“既充满美感,也举重若轻地呈现了天地酷白、大雪封山的壮阔诗意,的确是善用奇笔的高手”。

徐霞客在《游黄山日记后》中,也有从上看下的妙句:

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十里上黄泥岗,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

云峰落到杖底,暗示攀登的高度不同一般,这样不仅有动感,还增添了情趣。正如“不到长城非好汉”一样,不登名山也难成为名士。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名山不经名士攀登和题咏,也就难于出名,故余光中说:“所以中国的名山,无一不经古人品题,不但画家比绘,作家更是争咏竞叹。黄山之美闻于海内,为文记游者不可胜数,最有名的古有徐霞客、钱谦益、袁枚,今人则有季羡林”。这四人的作品篇幅不相同,余光中在比较他们对悬崖上的异松、怪松的描写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徐霞客的作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和时间的筛选,比袁枚、钱谦益乃至比现当代作家郁达夫、季羡林均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胜出许多”。

在奇笔方面,余光中本人深受徐霞客的影响。陈幸蕙曾举例说:《龙坑遇雨》一文中,余光中出人意表地指称龙坑海岸的狰岩狞石,是一场“恶梦大展”;《桥跨黄金城》一文,说流连桥上、欣赏风景的人是“以桥为鞍,骑在一匹河的背上”;《圣乔治真要屠龙吗?》则更以南瓜、洋葱、荔枝、仙人掌等瓜果植物,摹状莫斯科红场八座教堂圆顶的形、色、线条、纹路等——类此效果突出的酷笔、奇句,固亦是矢志“在文字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的余光中,贯彻其散文创作理念的实际做法,但徐霞客的个人典范,当更强化、坚定了余光中将“奇笔主义”奉为游记创作圭臬的信念。

二是徐霞客学富五车,自谓“髫年蓄五岳志”,早就“博览古今史籍,方舆地志,山海图经,以及一切冲举高蹈之迹,每私覆经书下潜玩,神栩栩动。”所以到他真正登山涉水,尤其是晚年入滇之游,乃能就胸中之所知之所疑实地探讨,穷山脉而究水源,不但条理分明,观察精细,更旁及途中所历的关梁阨塞,风土人情,和罕见的植物。所著盘江考及江源考等专文,按之现代知识,亦十九翔实无误。足见徐霞客的游记兼有文学的感性和地理的知性。

在旅人兼学者那里,“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一体两面,不可分割。徐霞客行万里路之前,读了万卷书,余光中也是把书斋得到的知识当作行走经验的纸上蓝图和印证基础。在他那里,“书”和“路”同样是对立的统一,有着美妙的溶合。

三是徐霞客的无畏精神,使他的文才地学得以充分发挥。世上作家和地理学家不少,却很少人像他那样烟霞成癖,嗜游如狂,为了一窥究竟,往往不避艰险,不畏风雨,不计程期,露宿之余,还要吃生果充饥,途中屡次遭窃,进退不得。最长的四年西游,一同出发的有僧人静闲和王、顾二仆,静闲病死途中,二仆不堪劳苦,也先后逃逸,顾仆逃走时更把箱中所有一齐偷走。徐霞客远游时,常须步行,有时遇困,还要和仆人分负行李。通常他清早五时起身,六时出发,午饭往往下午才吃,有时忙于攀涉,甚至不吃。累了一天,晚饭之后还要写日记,少则数句,多则三、四千字。这种以全生命来求美求知的伟大精神,使徐霞客成为中国游记文学的巨擘,更成为中国文化倾慕自然的象征。

余光中本人也是以超强的毅力跋山涉水,无论是凭吊古迹,还是赏玩烟霞,均不畏弯多路险,不畏山高水深,才成为华夏山水乃至西欧各国的山水知音。

余光中在一篇文章中感叹道:

像徐霞客那样饕山餮水餐烟宿霞的癖好,已经不可能求之于今人。

其实,余光中本人就是“以山水为性命”的壮游客。他是徐霞客的传人,是餐烟宿霞的健将,是游记作家谱系里的“今人”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