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文化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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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乡,总是文化的富矿(5)

我平生不太喜欢战争,因此我无法想象战争会让虎牙关成为什么模样。但我可以想象虎牙关的汉唐雄风是如何张扬。汉唐,曾是中华五千年最为辉煌的年月。虎牙关,见证了汉唐的巍巍气象。2000多年前的东汉,虎牙关就曾出现在汉光武帝刘秀的宏大视野里,无数的兵将在这里挥汗如雨、构筑山寨。三国时候,蜀国上将关云长在此驻兵,无数次在虎牙关操练。赤兔马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奔向虎牙关西边的响岭岗,留下铃铛声一片。大唐是中国历史上了不起的时代,李世民以他的雄才大略关注着荆楚大地甚至更远的地方,一代名将尉迟恭曾驻守于此,在虎牙关形似獠牙的山地上修筑阵地,严防死守。岁月留下的万千气象就是靠着无数前人的血水和汗水打拼出来的。虎牙关,以其不凡的生命历程和厚重担当,让荆门在历史的橱窗里熠熠生辉。

可以这样说,虎牙关,是一幅雄美的风景画;虎牙关,是一首史书般的抒情诗。虎牙关是荆门地方志不可缺少的一页,是荆楚大地无比瑰丽的地方。只要你有雅兴,我对你讲起虎牙关的故事,说上一天也讲不完。

岁月悠悠,战火纷纷。当年的金戈铁马,销声匿迹;当年的意气风发,已成传说。这些历史的故事,最终融进岁月的记忆中,融进虎牙关飘浮过的云烟里。这些历史的遗址啊,透过石头残垣的点点提示,仿佛让我们听到古代战场刀戈的碰撞声、将士们的厮杀声以及诗人们的吟诵声。

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王维、陈子昂是经过虎牙关的,而且不止一次。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王维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陈子昂的“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虽然写的是湖北宜昌、荆州、荆门、襄阳一带的自然风光,其实都离不开虎牙关对他们的启发和影响。因为虎牙关确实是个特别的地方,占尽了地理优势和人文优势,它是城乡分界线、山水分界线、山区与平原分界线;甚至是荆门方言中城南话和城北话的分界线。盛唐之前,虎牙关已经很有名气,有那么多的英雄人物在此活动,不可能不引起诗人们的注意。在虎牙关,能真切体会到唐人诗歌中的意境,这是别的地方很难替代的。

星转斗移、沧海桑田。时光似乎抹去了一切,时光又记录了一切。如今的虎牙关,经过岁月浸泡后的石头个个赤裸裸、灰头头,焦头缺额,不忍目睹。可它们仍将时间凝固在这里,将传奇流传在这里,顽强地守望着、等待着,在千年的岁月里成为历史的雕像。

在我小时候,我常望着虎牙关山上凸立的石头,充满了好奇:千年前的虎牙关,究竟是怎样的模样?从时光隧道里走来的虎牙关,在凝望着什么?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虎牙关优美的鸟叫声还是它雄浑的气度,都令我无法忘记。每年我都要到虎牙关看看,尽管它回不到我旧时模样。我常常是在日已偏斜的时分,沿着来时的脚印,独自一人慢慢地走下虎牙关。尽管我能找到被黄土掩埋的荆门旧事,却无法回到过去。因此,我只能向前,一路向前。

虎牙关,尽管我再也不能回到你的身边,但我始终铭记着你对我的激励、关爱和鞭策,记着你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你让我在浮躁的城市生活中保持冷静,让我在过得稍微富有后变得淡定。因为,我知道我是在虎牙关长大的孩子,我的思想根基像生长在你身上的植物一样朴素、顽强。

我那充满生气且又贫寒的家就曾建在你的额头之上。虎牙关向西300米,曾是我的旧居。我的父母双亲,在你的包容接纳下开始了荜路蓝缕的创业历程。在你宽厚的胸膛里,他们挖土取石,筑牢生存的根基;他们春种秋藏,收获着未来的期望;在你慈祥的怀抱里,他们辛勤劳作,乐此不疲,因而儿女长成,游走四方。

我的父亲曾说:“穷则思变变在干”;我的母亲说:“辛勤劳动幸福享受”。虎牙关,一定是你的坚实承载着大家的期望,一定是你的宽厚成全了我们的奋斗。如今我们都生活得很好,是你的存在成全了我们的理想,是你的关照给予我们向上的力量,是我们共同的坚持写就了宏伟的篇章。历史一再证明:只有坚实才能耐久;只有耐久才能长久。虎牙关,你说是么?

记得明代大文学家袁中道在路过荆门时曾写道,“虎牙真是险,驿路几时开。地瘠须刀火,年荒尽草莱”,形象说明了虎牙关山高地瘠的现实。虎牙关的这种局面,其实几百年都未曾改变。我们全家却在虎牙关开荒种地,一种就近二十年。

虎牙关,我们曾在你的身旁收获了累累硕果,也曾有过黯然神伤的失落。我曾扶着我父亲的灵柩呜咽着走过你的山梁,我曾拖着自己疲意的躯体走过最为疲靡的岁月。我的父亲在最为有力的壮年来到这里,开山炸石,建设家园,为了全家的生计积攒钱粮。1998年5月24日,我们家发生了被母亲称之为“天塌下来的大事”——我父亲去世。这一年,我的父亲只有58岁,病逝于斯,走得悲壮,至死还在劳动,基本上没享到什么福。他是我们这个家族具有里程碑式的人物。从我父亲开始,他的子孙们开始了全新的现代城市生活,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离虎牙关越来越远。

虎牙关,我一身縞素地送走我的父亲。在你脚下的火葬场的炉膛边,亲眼看着曾活生生的父亲如何成为一缕青烟。我的心一阵阵抽搐:虎牙关,你是我一生的痛;虎牙关,只有你把我父亲永远珍藏。

虎牙关,我强忍着泪水一步步从你肩膀上走过,一步步从你的脚下走过,一步步走向外面的世界。我的视野越来越开阔,信心越来越充足。想你的时候,有时是在冲向蓝天的飞机上,有时是在指点江山的课堂上,有时是在讨论国计民生的会议上,我发誓一定要笑着回到你的身旁,拜祭我逝去的时光。

2005年3月,我在到省城上班之前,知道自己再也难以回到虎牙关了,决定回到生活了近20年的地方。我推开了虎牙关旧居的门,半亮不亮的几缕阳光破墙而人,青苔沿着屋顶爬行过来,儿时的痕迹历历在目。我当时十分伤感:我在这里生活了快20年,我的父亲最终丧生在这里,我的许多梦想夭折在这里。因为贫穷,我们注定要丧失一些美好的事情;因为奋起,我们注定要得到更多美好的事情。

虎牙关,我得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以自己的勤劳维持着家庭的命脉,使这个家不至于因为贫困而解体。我的父亲,以他坚韧的毅力和务实的远见成为家里的支柱,支撑着全家的未来。我的母亲,以她特有的宽厚、长久的付出,将母爱化作精神的珍珠。我的父母双亲都感谢虎牙关,让他们得到了一方立足之地,凭勤劳得以衣食无忧。

虎牙关,其实我们都很感谢你。不止我一个人得到过你的激励。从你脚下走出了很多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尽管他们不是英雄豪杰,但他们从你身上汲取了无穷的力量。

岁月总在流逝,人世不断变幻。虎牙关,你见证了多少人的命运沉浮、喜怒哀乐!我儿时的伙伴,好多人铭记着你的滋养。万家老三,成为荆门城里小有名气的医生;武家兄弟,投身金融,渐成经世的栋梁;卞家兄弟,成为老总,曾一度把持着一座城市的命脉;刘家兄弟,心存智慧,活出了人生的风采,获得了人生的自在。他们都是在虎牙关生活过的“草根”呀,他们在你怀抱里积攒了崛起的力量。

虎牙关,无数次我在你身旁踯躅,无数次我在你脚下沉思。尽管风雨欺凌过我们的贫穷,尽管岁月侮辱过我们的气节。虎牙关,我仍能从你身上读出坚贞、纯洁和执着。

虎牙关,你是一个硕大的容器,是收藏我们童年笑声的地方。一石一础,一草一叶,青山绿水,都曾是我们成长的见证。那里勾留了我们的年轮,涂抹了黄昏时我们读书的影子,还有那破了玻璃的窗子。当我们夜晚读书的时候,常仰着脖颈望着窗外的星空,像是阅读着静默的夜。现在那里的夜空还是那样纯净么?还有那样的读书人对你深情地凝望吗?

虎牙关,如今我们回不去了。我最近一次到达你的身旁,一切巳变了模样:到处是热气腾腾的工地,再没有了往日的宁静。不再有红花绿草的鲜艳,曾有的大树也不见了身影。

虎牙关,正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快速地沦陷。

海明威曾经说过,一个人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以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巴黎。正因为我们心里装有虎牙关,无论走到哪里,虎牙关也会跟随我们快速地抵达。

历史作证,时光作证,更有你作证。虎牙关,你将身姿化作了荆门最靓丽的风景,你将品质植入我们未来的征程。

2009年4月4日作,2012年2月17日至25日改定

关坡小记

说起虎牙关,兴许荆门人都知道。然而对于关坡,听说的人怕是寥寥无几了。

关坡在虎牙关水库的西边,与当年的关公有点瓜葛。一条如带的石路,在它北面延至岗顶。据说这路走过了唐、宋、明、清及民国。每每路过,双脚必在石头中绕来绕去,摇摇晃晃。这里土薄,即使有花开,也不过零零星星。黄绿的是草,青翠的是柏,怪单调的。雨后,石头上常有鲜苔,极滑,惹人生厌。然而这里却是捷径,崇山峻岭那边双喜一队的村民大都勤劳,珍惜时间,每天卖菜必经此路,于是那石路日日变宽,与日渐亮。

关坡石头多。石头是好东西,但也给人麻烦。别看它一声不响,却十足“顽固”。大锤砸下去,只不过冒几个火星。村民们对付石头,首先靠顽强的意志与毅力,其次靠钢钎铁锤雷管炸药。一个村子,大人小孩数得清,有多少钢钎铁锤却难以统计。雷管炸药是专控商品,数量供应有限制,采石得凭几分力气。村民们了解石头的脾气,他们知道石头的纹理,因势下手,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站在岗上,荆门城可看个大半。偶尔有城里人上去,却不是为了观光。只要上了岗总是指指点点,说古论今,感慨一番。原来,这岗上向北伸出一块秃形石头,上有凹窝,似马的蹄印,蹄迹分明。当地人传说这系关公当年被曹操追赶时,勒马回望,马踏石而成。文物管理部门用红漆在侧面大大地写了“望兵石”三字,的确能引人思古之情。

一座山冈,很难让人心动,融人人群则变得灵动。说到关坡的历史沧桑,长年在岗上的牧羊人更有表现力。整个四季,他的褶皱、污垢的破衣服,以及黑脸庞,无不是阳光浆洗的结果。他常静坐、深思,孤独且又沉寂地望着那些被寄予厚望的山羊。这时,你能体会到岁月是如何在万物之上深刻烙印。但是,青年们则大不相同。村里的俊男靓女来这里玩耍,却穿西装、套裙。欢声笑语叫人不绝人耳呢。在过去,若值做饭之时,漫步岗上,俯视村庄,常可看到百多幢草房冒着炊烟。有白烟、有黄烟、有浓烟、有蓝烟,还有半浓半淡的烟。就是在这炊烟的荫庇下,村民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在这里繁衍生息,真让人发出“天高悬日月,地阔载群生”的感慨。而今,村里全烧上了液化气,屋里不多冒烟,饭菜却是日日喷香,日日翻新。有人买了汽车、拖拉机,跑运输,达全国;有人办了企业,财源滚滚,满腔的自豪。到了傍晚录音机轻歌曼语,电视机热热闹闹。村民们也知道克林顿、刘德华、小虎队什么的。

关坡之南,村民们都豁达,过日子图自在,一碗米饭、一碟红烧肉,外加几盘时令小菜,清清白白、热热腾腾,日子过得蛮滋润。

1995年3月23日

刷写家族里程碑的人

那日,年近花甲的老父亲亲自赶赴机场为我的大哥送行。在视野之中,银色的飞机迅速滑出跑道,引擎的吼声和激起的气流让人产生撼天动地之感。这时再回望父亲,他的确老了。那突出的秃顶和眼角深陷的皱纹,像是隐藏着无数的苦难。但是,在挥手之间,他的麻利却使人发现不了一丝的迟钝或衰弱——他依旧刚健有力。

这一幕非常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的父亲,一位以铁路工人的身份使我们家族的里程碑重新刷写的老人,此刻有点激动。但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伫立在风中。

二十多年前,我的父亲总是期盼着我们快快长大,期盼我们长得膀大腰圆,好为他分担生活的重担。可后来他发现两个儿子都有读书的天赋,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即使倾家荡产,也要让孩子们上学读书。说起来惭愧,两个儿子学成之后却远走高飞。父亲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都走吧。他含笑看着自己的长子气宇轩昂地跨进南京的著名学府,又亲自送他的次子进了一所地方髙校,又不得不继续含着笑容目送儿子们工作于天南海北。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除了我父亲,还有谁能给我姓名和血统,除了我父亲,还有谁能给我尊严和傲骨。1998年夏日,我独坐在父亲的遗像前,想哭,却发现巳无眼泪。父亲去后,老屋显得格外冰冷。回望屋后郁郁葱葱的菜地,我心中感到阵阵绞痛。面对父亲,一切言语无人倾听。无人与我争执,无人与我促膝长谈到天明。父亲,因患胰腺炎,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生前出奇的节俭。为了省钱,他每次到荆门办事,总是步行或骑上那辆随时都会散架的自行车。五十多岁的人,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衫。他去世时,我们清理他的遗物:一件背心,穿得像个鱼网似的;一条裤子,里层尽是密匣的补丁。几个孩子为他添置的衣服动也没动,哀伤地躺在箱底,全家顿时哭成一片。再回望父亲的遗体,脸上还有明显的伤痕,掰开他的双手,一道道血痕从手指伸向虎口处。母亲说,那是父亲去世前几天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致伤的。

父亲是一条硬汉。自他出生时就随我们祖父母在陕西逃荒要饭。他瘦眉窄骨,脸上罩着饥饿的青黄色的薄皮,一双冻得红通通的赤脚丈量着从河南到陕西,再到青海的求生历程。这就是父亲的童年和少年。青年时代,他参军入伍,凭着二毛八分钱走入军营,复员时却带回近二百元的津贴——五年的军营生活,他没舍得花一分钱。那时,祖母尚等安葬,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小病、小灾接连不断。父亲没哭,他对母亲说,我们一定要挺下去,孩子大了就好办了。进入中年,三个孩子全部住校读书,家里收支朝不保夕。那时父亲身患甲肝,他用一根木棒顶着肝部,自己费力地煎熬着中药,靠着民间偏方,总算痊愈,人却瘦得不足一百斤。尽管如此,父亲没有掉一滴眼泪。

1992年,在我参加高考前夕,一场脊髓性脑炎差点夺去我的生命。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压抑着的痛哭。他日夜陪伴在我身边,一边落泪一边为我端茶送药,在我面前,他不敢有哭声,一离开病房,他禁不住嚎啕大哭,他诉说着我的优点和志向,痛哭我如果死去,我全部的才华将付诸东流。他甚至拿出全部的积蓄,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把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他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那时,我的生命已成了他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