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蝉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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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3月22日

话说当晚掌灯时分,柳星辰正在房间收拾行李,梦如道人走来,送他一把松纹宝剑。正转身而去,柳星辰因说道离尘师太托捎信去东京一事。梦如道人听罢,浑身一怔,呆呆立住,口中低低念道:“莫非…记得了…”一时回过神来,转身告诉道:“为师的事从来不曾向你讲过,既然你问起,今夜我便告诉你。”因让柳星辰坐下。二人坐定,梦如道人慢慢讲,柳星辰细细听。

原来这梦如真人俗姓孟,单名一个如字;离尘师太姓程,单名一个红字。这孟程两家祖上都曾是大宋功臣,立下汗马功劳,皇恩浩荡,荫及子孙,又加北宋官职无论大小,皆可考核世袭。当时孟程二人父亲同朝为官,共商国是,两家常有来往,相处甚善。如今祖上虽都不在了,两家依然交厚。这孟家世代单传,孟如祖父只生了孟如父亲孟广一子,在朝廷任谏议大夫,虽不如祖上那般显赫,也是小康之家。那程家祖上却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程明,便是程红的父亲;老二叫程亮,育有二女一子,两兄弟同在朝廷为官参政。程家家世显赫,乃钟鸣鼎食之家,非一般官宦之家可比。那程府在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占地极大,老大住在东院,老二住在西院,里面花园鱼池,水榭楼台,应有尽有。程孟两家相隔不远,坐轿的话一顿饭的功夫便到。每日五更三位大人上朝,闲暇时饮酒游乐自不必说;几位夫人打理家务外,隔三岔五你来我往,游园赏花,好不亲密。

这陈红的父亲有时脾气古怪,夫人过早病世,留下一个孤女,后来把一个爱妾辛氏扶正。程红因母亡,终日闷闷不乐,无甚乐趣。西府婶娘,唤作扈二娘,看她有父若无,孤苦无依,辛氏又不知疼惜,看着怪可怜的,便商议接来同住。好不容易这事才说成了,因此程家大小姐自五六岁上便在西院跟叔父婶娘过活,婶娘待她如同己出,比自己的亲儿女还更加怜惜疼爱。程红欢欢喜喜,除每日晨昏定省往东院跑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西院跟着兄弟姊妹们一处读书识字玩耍。过不得十天半月,扈二娘便会邀请孟夫人过来这边园子里饮宴听戏,娘儿们闲话家长里短。因两家来往,这程家上上下下的少爷小姐丫鬟们,孟如无一个不熟,与程红最是气息相投,再和气不过的了。程大小姐得婶娘疼爱,又有里外兄弟姊妹们陪伴,增添了不少乐趣。

记得那年八月初,程明上朝回来。丫鬟服侍程红洗漱梳妆罢,便去东院见他父亲,程明对她说道:“过些日子便是你十八岁生辰,你也不小了,你娘去世的早,自然我为你主张婚事。你去叫你婶娘过来,我有事与她商议。”程红依言出来,失魂少魄一般,到了西院进去见了扈二娘,扈二娘问道:“你爹说了什么?”橙红半日不答。扈二娘再问,却见程红眼睛含泪。扈二娘恐有事,因说道:“好姑娘,你有甚委屈只管跟二娘说。莫不是你父亲说了你什么话,让你委屈?过几日便是你的生日,婶娘要好好为你办个宴席,应该高高兴兴的,今儿怎么哭了?”程红向扈二娘怀里哭了一会,才说道:“我爹叫我来让婶娘过去,要商议嫁人。”说完低头垂泪。扈二娘笑说道:“原来如此,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谁家的闺女长大了不要嫁人,难道你打算跟着婶娘过一辈子不成?好了,婶娘自有主张,等我回来再说;一定给你挑户你满意的人家,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快去洗洗吧,看你哭成什么样子,出去让人看见了笑话。”程红离了身,走去梳妆台边对着镜子一照,忙叫丫鬟打水来洗脸。她婶娘笑着出去了,径直来到东府,见面说道:“听红儿说,明大哥找我有事商量?”程明道:“确有事与弟妹商量,先请坐下。”早有家人递上茶来。程明坐下道:“过几日便是红儿的生日,转眼之间就十八了,这些年辛苦弟妹了,还要烦弟妹辛苦张罗着办个酒宴。”扈二娘笑道:“这何消说得,自然是我张罗,不劳大哥费一点心。”程明又道:“红儿如今也这么大了,常有朝中同僚向我说亲,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件大事又要劳烦弟妹操心了,等红儿嫁出去了也就好了。”扈二娘道:“大哥哥是要我全权负责吗?还是已经有了人家?”程明道:“倒没有人家,只是让弟妹全权负责就是了。只要门第相当,人品俱佳就好。你看这京城有哪几家豪门贵族的公子合适?”扈二娘道:“也常有达官贵人们的夫人见我们大小姐,要来说媒的,未先请示大哥哥,我也没敢答应。”程明道:“若有相当的,弟妹看着办就行。”一时谈完,要留她吃饭”扈二娘婉拒道:“不用客气,我还是回家去吃吧,那边还有人等着我呢。”说完起身,程明又多多拜托。

且说程红在西院房间里正等得着急,好不容易盼得婶娘回来,忙问详细。扈二娘说笑道:“你父亲叫我给你找门好人家,这事都在我身上,保管我们家大小姐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程红听她打趣取笑,上去一阵纠缠拉扯。扈二娘笑止道:“别闹了,先吃饭,吃饱了再慢慢商议你的终身大事。”忙叫丫鬟们端上早点来。二人吃罢,待丫鬟们撤下杯盘,收拾干净了。扈二娘道:“我的好姑娘,你如今也大了,可惜你娘去世的早,你爹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你心里想什么,你的终身大事婶娘就帮你做主了,这京城里时常来咱们家串门的那些夫人、太太们常问我姑娘说了人家没有,我都婉拒推辞了。现在你父亲把这事提起,我也该上心了。婶娘问你:这天子脚下,跟咱们这样的人家门当户对的多着呢?王家、赵家、张家、李家、纳兰家、诸葛家,这几家都有意思,王家二公子你是见过的,时常也来我们家玩的,门第也配得上,模样又好,一表人才,你可中意?”这程大小姐只是摇头,扈二娘又一一介绍了其他豪门公子,她只说谁都不嫁。扈二娘道:“莫不要当尼姑去不成?你也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你若这样说,他必然生气,到时恐怕由不得我们娘儿们了,他必定要自作主张,你岂不又委屈。”又自言自语道:“还有哪几家呢?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程红心中郁闷,不想再谈此事,扈二娘见她没意思,也就不说了,道:“好吧,这事也不急,等初十过了生日再说也不迟,这事你就别放在心上,好好过你的十八岁生日吧。”程红听了,才稍微放下心来。忽听窗外“噗嗤”有人忍不住笑了一声。程红知是姐妹们在窗外偷听说话,顿时羞愧难当。扈二娘嗔道:“你们两个没人要的鬼丫头,躲在窗外鬼鬼祟祟偷听什么!”说着,程香程玉抿嘴笑着进房间来,说道:“我们并没偷听,只是来找红姐姐玩,又到处不见,便来娘这里来瞧。”接着便对程红笑道:“恭喜姐姐,是有姐夫了吗?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福气娶我们大小姐。”程红听他们打趣,心中不是滋味,忙追打她们,扑倒在床上,伸手便去揪她们的脸,气道:“我把你们这些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胡说八道。二娘也不管管。”扈二娘笑道:“红儿也别恼,你们两个也别笑,有你们的时候,一个也逃不掉。你红姐姐挑剩下的,就给你们。”程红听说,拍手称快。她姐妹道:“娘只是偏袒姐姐,不疼我们一点。”正说着,只见家人来报:“王夫人遣人送礼来给大小姐贺寿。”扈二娘听说,忙嘱咐她们道:“你们也别在这里闹了,都快去吧。”刚刚一场打闹,姑娘们的发髻都乱了,大家整理好,一齐都去了。这里扈二娘自去接待客人,回话道:“回去给你们太太说:多谢她记着,请她初十那日务必过来。”这一日扈二娘忙个不停,没半点闲暇。京城里常有往来的富贵官宦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早知道程家大小姐十八岁生辰,尚未婚配,都来作贺。

八月初十,正是程红十八岁生日,程府门前真个是马如龙车如流水,一乘乘装饰华丽的轿子,都到门前停下,家下婆子们忙去揭帘子,从里面走出一个个盛装华服的太太、语笑嫣然的小姐还有那英俊潇洒的公子,京城里常往来的太太家眷可巧一齐都来了,大家出了骄子,见面高高兴兴,陈府有些体面的管家婆子们立在阶下迎接,大家一起进去,边走边看,看时,果然是大家气派,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游廊花园,山石流泉,花草树木,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布置恰到好处。早有家人报与里面,道:“孟夫人、袁夫人、梁夫人、郁夫人、金夫人五位太太带了哥儿姐儿都来贺寿了。”扈二娘听说,忙携了寿星大小姐出来迎接。五位夫人带了小姐公子拥过来,欢欢喜喜向前来道福,并都有礼物相送,程红还礼,都谢了,让给丫鬟们收了。一时热闹,太太们挨近,亲携寿星之手,大家团团围定这个寿星上下打量,好个大家儿女。这些太太们真个是爱不释手,人人夸赞;可怜这么个人儿竟幼年丧母,人人怜爱。又向扈二娘道:“幸亏有你这个好婶子,要不还不知道怎样。等下大家每人好好敬她一杯。”扈二娘笑道:“这竟是要把我灌醉了,你们好做什么?”几位笑道:“灌醉了,好向你问话讨几个丫头啊。”说完忙拉了程家的二位小姐。扈二娘道:“你们原来打这主意,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凭丫头们自己的意思罢了,谁还强迫呢?”说笑一阵,问家人道:“去看看酒宴准备好了没?”少顷,婆子来回:“还有会功夫。”扈二娘听了道:“那我们就先到前面走走。”遂请众人游园。

正在花园赏花,这时家人走来告诉:“寿宴齐备,可以请太太们入席。”扈二娘于是招呼众人径直往园中楼阁来。一时大家上了楼,酒宴齐备,主客都坐了,一班唱曲的老少在一旁弹奏表演。大家边看边吃,不时传杯递盏,能饮的便酒到杯干,不能的浅尝辄止,扈二娘颇有酒量,被众人灌了不少。寿星自然不能推辞,也饮了些。程红本不胜酒力,一时发作,面红耳赤,头晕脑胀,便要起身告辞。扈二娘见她如此,只得唤她贴身的几个丫鬟来,叫陪侍出去散散。丫鬟搀扶着大小姐,到花园中来,走了一会,累了,又去亭子上歇坐。丫鬟们正说着怎的不见孟公子,说曹操曹操便到,一个丫鬟指道:“那不是孟公子来了!”众人向她指处看去,只见孟如快步走着。丫鬟们招手叫他。孟如正一心一意急急走着,并没注意别的,丫鬟叫了三二声他才听见,停步循声看去,看见程红的丫头叫他。又急忙跑到亭子里来,欠身告道:“抱歉抱歉,我来迟了。”丫鬟们道:“你在哪里绊住了脚,如何才来?我们姑娘正怪你呢。”程红嗔道:“你们就不怕烂嘴,胡说什么,他来不来与我什么相干,不说话没人当你们是哑巴。”孟如忙不停躬身作揖道:“姑娘生日,我怎么会不来呢!只因我不知道送什么礼物给姑娘,好不容易今天才有了。三天前我去庵里烧香,突然想到就送香串给姑娘吧。我施舍香火,向庵里师太祈求上好珠子做成的香串,我看了都不好。我看到一个盒子一些零散的珠子,品质却极好,我当时便想要,师太老人家却不愿给我,说那是师祖留下,不轻易给人。我这三日天天跑去虔诚烧香求坲,师太才答应给我。我早上跑去庵里烧香祈祷,师太做好了交给我。正赶路回来,不防撞倒了一个人,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姑娘恕罪恕罪!”说着,恭敬递上,程红看他如此认真,知他有缘故,因此心中有气也消了,怪不得他,于是站起来高兴接了,道一声谢。孟如方作揖祝寿,程红含笑还了礼。二人靠在鹅项上,看那红香串,一共十八颗,正合着程红芳龄,通体红里透黑,光泽莹润,只觉馨香淡雅,顿时气定神闲,绝非凡品。丫鬟们都说好,程红心下也喜欢,赏玩不忍释手。丫鬟们道:“姑娘快戴上看看。”程红戴上,丫鬟看了直道:“姑娘戴上真好看!”众人谈论了一回,只听孟如又说道:“姑娘不知道,我在赶来的路上,因为太急,不防撞倒了一位菩萨,机缘巧合又得了一件奇物,待我讲完,再一并送与妹妹。”众人见他说的有趣,都有兴致听,道:“你说。”这孟如便讲道:“我在街上飞奔跑着,回头叫我的小厮跟上,再转头时,跑得太急,撞在了一位菩萨怀里,把她撞倒,我见撞了老菩萨,万分愧疚,急忙爬起来去扶,忙不迭地作揖赔罪道:“罪过罪过,恕罪,恕罪!”那师太却不生气,反而笑问我有没有事,我当时心里既惭愧又感激,不停向她作揖赔罪,低头时,看见地上一块红色玉石,晶莹剔透,想必是那菩萨掉的,我就捡了起来,交给那位菩萨。那位菩萨接了,笑道:“公子哥儿,你是不是急着去给一位小姐贺寿?”孟如奇怪,她怎么知道。她又说了一些事,我的事她竟然都知道。我问她:“难道你是活菩萨显灵不成?”她说与我有缘,说这块玉是块修行法宝,灵得很,要把它送与我。我撞倒了菩萨倒要菩萨的东西,怎么好意思收她的法宝呢。她交给我说这块玉叫“血灵石”,极是灵验,放在身边便如有神佛保佑一般,可以驱邪消灾,比我的那个红香串好上百倍。”说完,从里面取出那块血灵石,递与程红。程红接在手里,只觉触手温润,炎炎夏日佩戴可消暑,又发现刚才还头晕脑胀,顿时清醒许多,笑道:“果是一件奇物,还有消暑和醒酒的功效呢!”再看那血灵石,形体圆润,比鹅卵石略小,十分称手。玩了一回,递还孟如,道:“这样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已经有了这么好的红香串也够了。”孟如笑道:“这不是给我的,是给妹妹的。那师太说跟你我有缘,叫我带与你,聊表敬贺之礼,结点善缘,可以保佑姑娘福寿安康。”程红问道:“这又奇怪了,那师太又不认识我,平白给我做甚么!”孟如道:“我也纳闷,但她没有多说什么,我也没有多想,她说缘分到了自然知道。”程红又问道:“她法讳什么,在哪个庵里修行?”孟如笑答道:“这我倒问了,她说自己法号“太虚”,在终南山修行。我看她言语不俗,便叫她神尼。我谢了她,继续赶路,回头看时,那太虚神尼已不知去向。”程红心中疑惑,不知道怎样好,还给孟如又不要,孟如道:“我若受了,菩萨必然见怪;既是神尼所赐,你就安心收着吧,又不是偷来抢来的。”程红只得收了。

二人说了一回话,程红早已神思清醒,遂一同往阁楼上来。程红仍旧回到原位坐下,孟如因为晚到,没有安排座位,她婶娘便叫丫鬟去搬来,程红和孟夫人腾出一个位子,挨着中间坐了。刚坐下,那些公子小姐们便来闹:“孟兄弟怎么才来,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该罚!”孟如无奈,只得领罚,都饮了。众人又道:“可知迟到是对寿星之大不敬,再罚!”孟如又罚饮了数杯。众人问他:“什么缘故才来?若说不出所以然来,还要罚!”孟如笑道:“早起去菩萨庙里烧香,回来又把一个菩萨撞倒在地,因此来迟了。今日倒跟菩萨有缘,此事说来话长。”众人取笑道:“莫不是你要当和尚道士了,菩萨前来度化你不成?”说完一阵大笑,孟如也不理会,还要再闹,孟夫人劝开了,众人才作罢。大家饮宴至暮,有醉了的,也有千杯不醉的。留下的有三位夫人,扈二娘安排她们客房住下了,没醉的自坐轿回去了。

且说孟如因为被众人灌了许多,一时高兴也贪了杯,终究不胜酒力,醉了,只得在此间住下,明日回去。孟夫人看孟如酩酊大醉,不能回去,便同意住一晚,告了扰。孟如被小厮扶在床上躺下,盖了薄被,沉沉睡下了。程红跟来看了,知道那血灵石的功效,便掏出来,放在他手心里,遮盖好,方出来自去安歇。

却说扈二娘晚上来孟夫人房间,二人坐下叙谈,因说道:“看样子,孟哥儿和我们丫头倒有些情意,你看他们。”孟夫人听了,也知她所说,开口道:“我也知道,既然如此,那我今日就正式向你求这门亲事了,你看可好?他们打小儿就在一起,二人性情都合得来,都看在我们眼里,没得说,我爱她就如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扈二娘道:“昨儿红儿她爹叫我过去也为这事,教我操办,这事我也做得半个主,况他们又那样亲密,自然不消多说,正是一段难得的姻缘。这事我再无不愿意的,明日我就跟他爹说说,准了这门亲事。”二人聊到夜深,商议已定,各自安歇。

次日五更,孟夫人早起,梳洗完毕,一切妥当,过来叫孟如起床,准备回家。至他房前,见房门敞开,一个丫鬟出来倒水,迎面道:“夫人早!”孟夫人问:“起来了?”丫鬟点头道:“已经起来了。”进去看时,也洗漱完了,说道:“昨天喝得大醉,现在怎么样,头晕不晕?”孟如道:“好得不得了。”孟夫人接着道:“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家去吧。”孟如便随其母过扈二娘这边来。看见郁夫人金夫人都在那里,众人道扰。孟如看见程红,便过去把血灵石与她,说道:“血灵石什么时候再我手上?今早我起来精神比平日更好了,发现这东西果然是奇物,那太虚神尼所言一点不虚。”那边夫人们说完要走,扈二娘相送。这边尚兀自说奇道怪,孟夫人催他道:“哪里有这么多话说,要走了。”二人慢慢跟了来。至大门外,众人道别,上轿、骑马去了。

扈二娘到了房间,突然对她说:“丫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好人家,我这就去和你爹说去。”程红急得通红,拉住问道:“是谁家?”扈二娘笑道:“若说这一家,与我们也算门当户对,又和你情意相投,年龄相仿,品貌相当。”程红睁眼听她说道:“好像已经送了你特别礼物的的一位公子。”程红不懂,忙问:“什么礼物?”扈二娘道:“你手上好一串佛珠,如何不是?”程红嗔道:“二娘胡说,我不同意。”说完赌气要走。扈二娘拉住道:“这样的人家也难得的,孟夫人多疼你,孟哥儿待你又极好,你若真不愿意,那我便辞了孟家,再挑别家,由你自己做主。”扈二娘再三说了,程红只不言语。扈二娘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和你爹商量去。”说完慢慢出了房间。

扈二娘一径往东府里来,见了程明,因说道:“大哥前日叫我张罗红儿的亲事,昨日红儿生日,几位夫人太太也都来了。孟夫人和我说了,我看红儿和孟哥两人最好,两家交情也好,孟夫人更是知书达理,和蔼可亲的,嫁过去自然跟在自家是一样的。我刚才问着红儿,她虽口里不说,心里大概是愿意的,不知大哥愿不愿意?”程明沉思片刻,说道:“家世和我们家也配得上,孟大人又同我们在朝为官,祖上也有交情,他二人既然有意,那更好了,红儿嫁过去也不会委屈。我十分同意,你就按礼去办吧,又要有辛苦弟妹了。”扈二娘素知他有些犟性,十分难说服,今见他点头同意,高兴道:“那我就放心了!自家的孩子说什么辛苦不辛苦;这样的天造地设的一段好姻缘错过可惜。”

这事说定了,又吃了一杯茶,方出来,快步走回西院,将她爹同意的话向程红说了,说得程红暗暗点头。

次日,扈二娘告知孟夫人这一喜事。孟夫人欢喜非常,留在家里说了许多话。不及细说,扈二娘请她明日过去再叙。

往后几日,孟夫人都去程家,商议请媒,买办聘礼嫁妆,置办酒席,宴请宾客等事宜。

中秋佳节,孟如跟着孟夫人去到程府。孟如程红二人见面,倒比往日大有不同。孟如到书房,看见她姐妹在看书,过去说话,程红却只顾看着书。孟如纳闷,程香程玉见了好笑,先走了。孟如也看书,半日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二人慢慢说开来,心中释怀。即便如此,在人多处,二人说话也是悄悄的,细声细气。众人都不理会。

不上半月,诸事商议已定,选拣了良辰吉日,只等时候到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两家欢天喜地,新人成婚指日可待之时,孟家却突遭变故。孟如父亲孟广因在朝上言辞激励,力谏天子,触怒了太后,被保守派群起攻之,多有诬陷之词。那神宗天子此前无奈罢免了宰相王安石,这一日,孟广也被罢免了,贬为庶民。太后最恨改革派,所以命人查抄了孟家。

宋朝自公元960建国以来,历经百年,发展繁荣,但是根深蒂固的矛盾加剧,积弱已久,危机四伏。土豪隐瞒兼并土地,导致百姓无地可种,生产不足,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有增无减,百姓怨声不断。宋仁宗在位时,王安石作《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提出变法改革主张,未被仁宗皇帝采纳。公元1067年,北宋建国107年,宋神宗即位后,爆发了财政赤字危机。神宗皇帝寝食难安,立即启用王安石,支持全面变法改革。保守势力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公元1069年,王安石正式开始实施变法改革,数年间,基本全面实施。改革新法包括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均输法;保甲法,裁兵法,保马法,军器监法;改革科举制度,整顿太学,惟才用人。变法改革颇为不顺,变法开始,即遭到保守派的强烈抨击。新旧两派激烈论辩,势同水火。旧派煽动起百姓反对变法,改革越来越艰难。公元1074年,天灾大旱,保守派借机围攻改革派,司马光上《应诏言朝廷阙失状》建议废除新法,神宗皇帝祖母和母后亦反对王安石变法改革。神宗皇帝无可奈何,只得罢免王安石宰相职务,改任他职。变法失败,新法陆续被废除,恢复旧制。变法失败的原因很多,其中改革派官员腐败者甚多,缺乏真正的改革人才,也是一个重要的失败原因。孟广,程明,程亮,都是属于改革派,这派官员后来多被罢免。

且说孟夫人在程家,忽听人来报:“不好了,老爷被罢官了,宋太尉带着数十人来抄家了。”孟夫人大吃一惊,立刻起身回家。在街上看时,只见那些官差不停从府内抬出一个个箱子,几十辆车子装满箱子,占了大半条街。街上百姓熙熙攮攮,评说此事。孟夫人要进去,把门土兵拦住不让进。宋太尉查抄孟家后,贴上封皮,不许再住。

却说孟广被罢免后,无家可归。程亮退朝后,派人去接来西院,夫妇二人见面痛哭。孟家三口留在程府西院住了半月。夫妇二人思量在此也不是长久之计,便想到郊外置些薄产过活,程府在郊外广有田产,于是让他们去程家田庄经营。程亮夫妇叫了几辆马车载他们下乡去,并帮助些财物与他们度日。孟广夫妇感激不尽,孟如程红洒泪分别。

孟广夫妇带了孟如,在田庄艰难度日。不比从前锦衣玉食,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慢慢习惯乡村生活。一日,孟夫人寻思道:“如今日子虽然清贫,也还稳定,却是半年没有见过扈二娘了。”便和孟广商议,要带孟如进城,顺便带些田产给他们。孟广同意:“正该去看看呢!”说定,便去摘了许多瓜果蔬菜装上马车,车夫送他母子二人到程府。

车夫驾车,载着孟如母子二人,还有几筐菜蔬,离了郊区,望城里奔来。到了程府门口,勒住马,停了车,孟如母子下车,早有认识的小厮早飞报去了。不一会儿,扈二娘带着众人迎了出来,含泪笑道:“我的好嫂子,可算盼到你们来了。这次来了,不多住几天不放你们去。”又说:“孟哥儿瘦多了,想必乡下没啥吃的;在这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吃什么只管说,只当家里一样才好。”孟夫人道:“初到乡下,一时事多,分不开身,到如今才得闲。乡下没啥东西,只有这些田里的新鲜蔬菜,不要嫌弃。”扈二娘笑道:“何必这么麻烦,你们来了我就高兴。”说完,叫人搬到厨房去了,打发车夫回去了。“我们进去吧!”说着携着孟夫人进府去了。孟如、程红随后跟来。

孟夫人旧地重游,自是百感交集,一处一处细细看,慢慢走。当日程府大摆筵宴,孟夫人母子二人,痛饮吃喝,叙些别后情景。一连三日,宴席,上庙烧香,东京城中逛街。这一日,孟夫人因向扈二娘说道:“我家遭此大劫,和从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恐怕他二人的婚事不好办了,我们孟家如今高攀不上了。”扈二娘道:“老嫂子怎么说这话。你放心,富也罢,穷也罢,只要他们俩人心没变,这婚事就不会变。”孟夫人道:“我当然知道,到底你说了不能全算,也得问问她爹,我才放心啊。”扈二娘道:“顾虑得是。你先在这稍坐,我去去就来。”说完出来,到东院来。

扈二娘来到东院,不见大老爷身影,小厮说在书房里。便走来书房,果然在那。笑说道:“大哥原来在这啊,怎么不过那边吃杯茶?”程明道:“这几日不舒服,就没过去,请坐。”扈二娘坐下道:“孟嫂子来了,在我那呢。”程明道:“他们在乡下过得还好?”扈二娘道:“虽然清苦,一家子还算融洽。”程明道:“当初我就劝过孟广,叫他不要较劲,只是不听,怨得谁?早听了我的劝,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扈二娘道:“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我如今问你一件事,红儿和孟哥儿的婚事什么时候办?”一提婚事,程明顿时变色道:“还谈什么婚事,他家如今这样,我断断不肯把女儿嫁到乡下受苦,跟着他吃苦,有什么好?你回去告诉孟夫人,这事就此作罢。”扈二娘道:“大哥哥怎么忍心说这话,难道就不顾红儿的感受?”程明道:“这事也由不得他,婚姻大事自古以来父母做主,我自会替他再择一门好亲事。你也不用操心这事了。”扈二娘站起来,大声说道:“我不同意你这么做,好歹红儿也跟了我这么多年,她的心我最清楚,你要拆散他们,我第一个不同意。”喘息未定,又说道:“就算他家现在境况不好,咱们程家帮衬一下,总会好起来的。”程明道:“不是我说变就变,是他孟家门与程家门不当户不对,结为亲家也没什么好的。京城好人家多的是,何必定要他家?”扈二娘气愤说道:“原来你等无情无义!”一句话激怒了程明,二人吵起来。众人见二人大吵大闹,都来劝解。最终不欢而散,扈二娘自回西院,一肚子怒气未消,口中仍不住骂。此事闹得合府皆知,兄弟之间一时不睦。

孟夫人因此十分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是好,因说要家去。扈二娘道:“此事不与嫂子相干。”孟夫人只得勉强又住了一天。

次日辰时,孟如子母告辞回去,扈二娘送些布匹绸缎做衣裳,执手惜别,二人谢过,仍坐马车回田庄去了。

一日,朝中同僚宋太尉生辰,府中备下筵宴,水陆俱备。众官都来贺寿。饮宴之间,程明因前事闷闷不乐,狂饮不禁。那太尉过来亲斟斗酒,与他共饮。二人坐定,先谈论朝中两派纷争之事,太尉道:“程大人,王安石大人已被罢去宰相之职,不久前孟大人也丢了官,他如果早听我一言,也不至于如此。太后对变革极不高兴,坚持下去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此时听我一言,还不算晚。”次后说到家事,听说程大人因家事烦恼,宋太尉道:“本官子女极多,有一子,颇通政理,书法极好,武功也不差,深得老夫疼爱,与令爱年龄相仿,你我二人今日做主,结为秦晋之好,岂不皆大欢喜?”程明思前想后,犹豫未决,只说道:“此事重大,有空再谈。”宋太尉道:“也好,那老夫改日登门拜访,那时再详谈。”程明道:“好,随时恭候大人。”饮宴至晚,尽醉方散。

程明思量了几日,决定拒绝孟家,心意已决。便叫夫人辛氏到西院来说,将要与宋太尉结亲的事向扈二娘说了,要把程红接回东院。不等辛氏说完,扈二娘便骂混账,将辛氏赶了出来。辛氏气急败坏回到家,告诉了程明。程明大怒,气势汹汹赶到西院这边来。见了扈二娘,怒气冲冲道:“红儿是我的女儿,我是红儿的父亲,我接她回家,你为何不让?岂有此理,她又不是你生的,你敢拦阻?”扈二娘冷笑道:“呸,你也配做她的父亲?那个宋太尉是什么好官,你要把女儿嫁到他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二人越说越激动,又对骂起来,不可开交。程亮在旁,一时劝兄,一时劝妻。程明转向下程亮道:“兄弟,我只和你说,红儿是不是我的女儿,我带回自己的女儿,你看怎么办?”程亮道:“当然可以,你是她的父亲。只是大哥你真的要让红儿嫁到太尉家吗?”程明道:“太尉的公子,品貌俱佳,文武双全,不好吗?”程亮道:“变法呢?”程明道:“还谈什么变法,太后不支持变法,圣上也没有办法。

程亮道:“你们也不必争来夺去,问问侄女,由她自己决定。”程明便去问女儿道:“红儿,跟爹回去吧。”程红早已泣不成声,哽咽道:“我不嫁什么太尉公子!”程明道:“好,不嫁,但总可以跟我回家吧?”当时程红一头乱麻,不知所措。程明便要带程红走,问道:“为什么不嫁,那个宋公子你还没见过吧,见过或许会改变主意的。”程红听出她爹的意思,便不走了。程明似有怒色,便要硬拉她走,程红挣扎不走,道:“我不回去了,我只跟二娘。”程明强拉硬拽,她便哭喊:“二娘…”扈二娘忙抢上去拉住程红,二人争夺厮打,都不放手。程红夹在中间,苦苦挣扎不脱。家人慌忙拥挤过来劝解,哪里解得开,众人闹囔声中,程红声嘶力竭,一时闹哄哄乱成一片。扈二娘护住程红,将程明撕打开。程红双手挣扎出来,脚步刚动,便突然晕倒在地。扈二娘抱住看时,见她檀口无言,双眸紧闭,久唤不醒,已是不省人事。随即抱到房间,请医疗治,开了方子。扈二娘服侍程红刚喝下大夫开的安神药,慢慢醒转,只是仍然气虚体弱,需要卧床休息。众人看视过后,慢慢散讫。

却说众人好说歹说,才把程明劝回家去。程明怒犹未消,骂了一回扈二娘“臭婆娘,泼妇”,又怒道:“我竟养出这样忤逆不孝之女,气死我了。”辛氏问道:“老爷打算怎么办?”程明哼声道:“还能怎么办,就当我没有这不孝的儿女。”辛氏告诉道:“老爷已经和太尉约定了,若太尉知道,岂不怪你戏弄他?”程明道:“没事,我自会向太尉解释。”正说着,家人急忙来报:“宋太尉和公子来拜访。”程明和辛氏听了,吃了一惊,慌忙换了一套衣冠,出门迎接,将太尉和衙内请至书房。三人坐定,宋太尉开口道:“程大人,令千金呢,怎么不见?”程明答道:“太尉不知,我那不孝之女不在我身边。”太尉诧异道:“这是为何?”程明叹道:“只因她娘过世早,便让她在西院我兄弟那边,跟她婶娘过,十几年了。我今日正要去接她过来,准备筹办婚事,谁知我那弟妹蛮横无理,竟不让我接回自己的女儿,我为了接回女儿,刚刚和她大闹了一场。让太尉屈尊枉驾,实在抱歉!”那宋太尉怒道:“岂有此理,目无王法,竟然不让亲生父亲接回女儿。程大人不必担忧,此事关系重大,本官今日不为大人讨回公道,誓不罢休。”说完起身,催道:“走。走”拉着程明,大踏步走来程府西院。见了程亮,便问:“程亮大人,你们两兄弟是怎么回事,竟然不让父亲见女儿,是何缘故?”程亮道:“太尉不必动怒,待本官慢慢解释。”程亮刚要解释,宋太尉不耐烦听,焦躁道:“我不管什么情由,我来就是要替你大哥讨回他的亲生女儿,你什么也不用解释。”程亮气急道:“太尉大人操劳国事,怎么有闲功夫管我们兄弟的家事?”宋太尉道:“你不知道吗,你大哥答应将千金许配我儿,我今日特来商谈此事,怎么不关本官事?况你私藏亲兄女儿,不让见亲父,有违天理,就是告到圣上面前,你有何话可说?!”程亮道:“我大哥早已答应许配给孟家,孟家已下了聘礼,正在筹备婚事,如何又会答应许配与太尉公子?”那太尉惊诧,转问程明道:“程大人,可有此事?”程明慌解释道:“虽有此事,但还未完婚,一切我说了算,些许聘礼即日退还就是。况且如今程孟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我怎么会将女儿嫁到穷人家受苦呢?绝对不可能,太尉大人尽管放心。”太尉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退还聘礼即可。”太尉对程亮道:“这事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你不必多说,还是让尊夫人送还你大哥的孩子吧,以免伤了兄弟和气。请尊夫人出来,本官今日为你们主持公道,将这个结打开。”三人在外面谈话,扈二娘也里面也听了半日,听见宋太尉要见她,便走出来相见。宋太尉问扈二娘:“这孩子又不是你的,你为何如此狠毒将别人子女占为己有,拆散她父女二人?”扈二娘道:“我有这么狠毒吗?太尉大人不知,红儿是大嫂临终前托付给我的,怎么说我霸占呢?”宋太尉道:“你没霸占,为何不让他们父女团聚?”扈二娘道:“在此之前,他们父女二人每天都见面啊,自从他要把女儿嫁给太尉公子,便不配做她的父亲。”宋太尉道:“哼,你瞧不起本官?她做我家媳妇,有什么不好?”扈二娘道:“没什么不好,只可惜与宋公子缘分不够。”宋太尉道:“她跟你生活了十几年,肯定花费不少吧,想必你心里为了钱才不放人的吧,多少两银子,你开个价?老夫还能出得起。”扈二娘冷笑道:“我知道太尉大人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可惜我扈二娘不稀罕。”宋太尉气得吹胡子瞪眼,哼声道:“原来你这泼妇蛮不讲理,我好说歹说,你竟然不领情。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今日我必须为程大人讨回一个公道。”说完与程明议定,命人去叫众多随从家丁来,一伙人到来,便要硬抢人。扈二娘也叫集西院家丁仆人来对抗。两边大闹,乱哄哄不可开交。

怎奈程明宋太尉那边人多势众,横冲直撞,鸡飞狗跳,把个程府闹翻了天。扈二娘慌乱中吩咐程香程玉带程红到郊外孟家暂避。二人急忙跑来,却见房门紧闭,着急喊道:“红姐姐,红姐姐,开门啊!。”叫喊一回里面毫无回应,却从窗户眼里望里瞧,一眼看见程红已在房间内悬梁自尽,哇地惊叫一声:“红姐姐!”那程玉哭成泪人,程香含泪道:“玉妹,我们快去叫娘来。”原来程红晕迷中醒来,听见外面又在大闹,顿时心生悲凉,黯然神伤,自思人生毫无意义,遂起了寻死之念,挣扎着爬起来,悬梁自尽。程香程玉姐妹找到爹娘告诉道:“娘,红姐姐自尽了。”扈二娘程亮忙带了几个人到房前,把门撞开,扈二娘抱下来,搂住大哭。早请人去叫大夫来,也无药可救了,合家悲恸。那宋太尉带人冲进来,见人命归天,哑口无言。扈二娘看见宋太尉,双眼冒火,便要拿刀来杀人,吓得宋太尉早溜了。回头看见程明在那哭,也要杀他。家人劝住,让程明暂且回去,扈二娘也把刀放下,不许程明再踏入西院一步。一面备办棺椁,料理后事,一面叫人知会一众亲友。

且说扈二娘派一个婆子到京郊,将此噩耗告诉孟夫人。夫人听闻大惊,详问是何缘由,那婆子一一告诉。孟夫人叹道:“可怜的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婆子骂道:“还不是她那狠心的爹作孽,逼死自己的孩子。”说完,道:“夫人快收拾下吧。”孟夫人进庄,叫来孟如,教换上素衣麻服。孟如不解,问是谁过世,夫人拭泪道:“快换上,到车上再说。”孟如只得依言。母子二人换好出来,上了马车,婆子和车夫在外面,快马加鞭赶往程府。孟如一上车再三追问,孟夫人方告诉道:“红儿自尽了。”孟如顿时傻眼,不敢相信,孟夫人再详细告诉他,孟如之觉得心痛如绞。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到了程府。扈二娘接着,相见悲恸,自不必说。孟如下了马车,一头猛跑,扈二娘孟夫人在后面忙忙赶来。进那房间过门槛栽了一个跟头,嘴角磕出血来,程香程玉程曦兄妹三人忙将他扶起。只见程红一身白衣似雪,闭目躺在床上,孟如执手呼唤,希望能够唤醒她,终究未能如愿。众人悲戚。

一时备好棺椁,将要入殓。忽有人进来报道:“外面有一位年老师姑,自愿来超度亡魂。”话未说完,孟如抢道:“她法号什么,是不是太虚神尼?”那人告诉道:“对,是叫太虚。”别人听了犹可,孟如听了,了不得,忙道:“快请那位菩萨进来!”众人忙问是何人。只见那年老师姑飘然进来,向众人打个问询。孟如看时,不是别人,果是太虚神尼,忙向前拜见。太虚神尼言道:“公子别来无恙。我已知了,不必悲伤,我自有相救之法。”孟如听说,转悲为喜,连忙拜谢。扈二娘听说太虚神尼能起死回生,忙求道:“菩萨功德无量,请救我儿一命。”太虚神尼点头道:“人死复活之后,莫若入我佛门,方能保全性命,否则也难长久。”孟如疑惑道:“大师要收程妹妹为徒吗?那还能见面吗?”太虚神尼道:“见或不见,随缘吧。我在终南山修行,有缘还能再见。你们意下如何,快些决断。”众人商议决定:“好,那就依大师,救活就好。”太虚神尼走到床边,看那块血石在程红手中,拿在手中摩挲一回,又放回她手中。又命众人安静,然后就在床边盘膝端坐,入定去了。

却说程红自尽之后,便到了一处,只见四周幽暗,左右无人,不知是何地方,因向前独自飘荡。正行之间,忽见远处似有亮光,便朝那里行去。行到那里看时,原来前面有座桥,桥边一间小屋,门口挑着一笼灯。程红看见里面一个老太太,便问道:“婆婆,这是什么地方?”那老太太答道:“姑娘,这里是阴曹地府,老身便是孟婆,前面便是奈何桥。”程红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地府,怪不得阴森森的。”孟婆问道:“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来这种地方,被人害的吧?”程红摇头不答。孟婆看程红满面愁容,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生前受了莫大冤屈。既来之则安之,就请喝碗热汤吧,忘掉前世烦恼。”说着递上,程红接在手,道:“这就是孟婆汤?不知什么味道。”孟婆笑道:“姑娘喝了就知道。”程红初尝了一口,道:“呀,像茶,又像酒,很怪的味道。”忽惊讶道:“我觉得头晕,奇怪,为什么我回想不起了?”孟婆笑道:“你把它全喝了,什么烦恼都会忘掉的。”程红正待要再喝,忽然一个声音传到耳里:“红姑,不可再饮。”程红回头看时,见一个老尼飘然而至,夺过那碗汤,丢在地上,将碗打得粉碎。程红愕然不解。太虚神尼喝斥孟婆道:“你这婆子怎的随便给人汤喝。”孟婆知是高人降临,连忙告饶。程红颇觉奇怪,便问道:“请问大师法号,为何到此,这位老婆婆怎的得罪了大师?”太虚神尼道:“老尼太虚,你可是程红?”程红点头答道:“我是叫程红。”太虚神尼道:“红姑,尘世虽是苦海,但你阳寿未尽,怎可轻易寻死,实是不该,老尼特来相救。你还记得你家吗?我救你还阳,收你为徒,跟我回山去吧。”程红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不记得了。”神尼又问她扈二娘,孟如等人,程红都不记得了。太虚神尼怒向孟婆道:“快拿解药来!”孟婆跪道:“神尼恕罪,此汤并无解药,老身知错,下次再不敢乱给了。”神尼愤然道:“哼,再有下次,饶你不得。”孟婆谢道:“不敢,不敢。”又对程红道:“这位菩萨收你为徒,姑娘福缘不浅。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老身该死,实在对不起姑娘。”说着自己打嘴。转眼之间,太虚神尼,程红都消失不见。

须臾,太虚神尼睁开眼睛,深呼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孟如扈二娘众人忙拥上去问:“神尼,怎么样?”太虚微笑道:“已经没事了,会醒过来的。”众人松了一口气,欣喜非常。过了一会,只听数声咳嗽,程红悠悠醒来,看见众人围在床边,有的垂泪,有的欢笑。扈二娘含泪笑道:“红儿,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程红道:“你怎么哭了?你是谁?”扈二娘诧异道:“我是二娘啊!”程红喃喃道:“二娘,二娘?我不知道你是谁。”程香程玉姐妹再问,程红只是摇头,一个都不认识,喊道:“师父。”太虚神尼过来道:“红姑,他们是你的家人,你都不记得吗?”程红道:“我没有印象。”众人慌忙问道:“神尼,这是怎么回事?”太虚叹道:“老尼去晚了一步,地府的孟婆乱给她喝了汤,失去了记忆,所以不记得你们。”扈二娘道:“这可如何是好?”太虚神尼道:“人已复生,也不必伤悲。她既要离你们而去,也免却许多离别之痛。你们放心,我自会照顾她。”众人悲喜交集,喜的是程红死而复生,悲的是不能相认。扈二娘难掩悲伤泣下,孟夫人忙相安慰。程红掀衾欲起,二人搀扶下床来。拉着程红不放。程红替她擦拭,扈二娘一把抱住大哭。程红走到太虚神尼身边,跪拜师父,神尼扶住道:“不必多礼。”“红姑,从今日起,你的法名便叫“离尘“”程红微笑道:“多谢师父赐名。”太虚神尼道:“我们也该去了。”忽见孟如跪下太虚面前求道:“大师,您老人家也收下弟子吧。”神尼道:“我不好收男弟子,你起来吧。”孟如听说,心寒意冷,哪里还起得来,说道:“程妹妹随大师修行,那弟子又该何去何从,求师父指点。”那太虚神尼心有不忍,遂为他捻珠一算,笑道:“我算过,你日后缘法圆满,自有高人指点。你且好生侍奉双亲,以后自有机缘再见。”孟如稍觉尚存一线希望,感念于心,眼泪散珠一般滴落,再三拜谢神尼。神尼将他扶起,笑语宽慰一回。众人听说,稍转悲为喜。

“红姑,尘缘已了,我们走吧。”太虚神尼便要带红姑回终南山。扈二娘赶忙收拾一些衣物细软与程红收了,再送她们出城,在城外分别了。太虚神尼携了离尘,自回终南山,不在话下。扈二娘和众亲友回到府中,孟夫人帮忙打理了几天,又被留住了一些日子,也回庄去了。孟如跟着爹娘,靠着庄园田产过活,年深日久,侍奉双亲,不在话下。

三年后,孟广夫妇病重,请医疗治,都不见效。忽有一位张真人晚间到田庄借宿,看过之后,对症下药,开了一个仙方。孟如见那位张真人知识渊博,仙风道骨,留住数日,每日请教。真人走时,留下数本经书给他。孟如爹娘调养了一段时间,慢慢好转了。孟如自此开始研读经书。六七年后,孟广夫妇无疾而终。

孟如在家,自双亲相继亡故以后,孟如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经书早看熟了,无事便饮酒,消磨时光。一日酒后猛醒道:“神尼说我将来自有缘法,为何十余年来未见?我须到终南山,找神尼,向她讨个说法。”想到此间,便要动身,因想田庄不能闲置,寻思道:“仍旧交还二娘吧。”主意已定,立马赶到程府,对扈二娘说了。扈二娘知他决心已定,并不拦阻,便叫管家带着小厮陪着孟如到田庄接管,交割明白。孟如收拾细软,当时辞别扈二娘,背上包裹,离了京城,投陕西终南山来。

孟如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这一日,终于到来终南山地界,因走得乏了,便在道旁松树下歇了。

却说太虚神尼携离尘到终南山紫云庵中,每日办道参禅,教习武艺。转眼过了十年,这一日,太虚神尼在净室打坐,离尘在庵中练剑,忽听师父唤她。离尘放下剑,进去听师父道:“山下有远客到来,你去领他前来见我。”离尘领命,携了剑下山。到了山下,果见树下歇着一人,不觉诧异道:“山下有人,师父竟能知晓!”上前问询道:“施主贵姓?是路过还是有事?”孟如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阔别十年的程红。那程红也不记得孟如,孟如便答道:“我姓孟,专程从东京来终南山找太虚神尼的。”离尘答道:“那是家师,你找她老人家有什么事?”孟如道:“我与令师十年前曾经有一面之缘,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今特来拜谢她老人家并请她指点。”离尘道:“既是如此,那随我来吧。”说罢在前引路,孟如随后跟来。山路难行,孟如几次摔倒,那女子便斩根长藤,拉着他上山。好不容易到了山顶。离尘让他在外等候。

孟如便在外静静等候,看那庵外景致。离尘进庵向太虚神尼禀道:“师父,山下有一位从东京来的孟施主,要谢您十年前救命之恩。现在庵外等候。“说完又问道:“师父,您记得十年前救过这位孟施主吗?“那太虚神尼默念道:“阿弥陀佛。是他,来了。“转向离尘说道:“我们和这位孟施主,确有这段缘法。命中注定,不可分割。“说罢,便出庵来见。太虚神尼立住,看那人时,果是孟如,缓步近前道:“公子,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孟如向前揖道:“大师有礼。自大师走后,家道本来艰辛,数年间,家父母又大病了一场,医治无效,多亏了一位得道真人路过,赐予仙方,才好了大半,又活了五六年,还是去了。弟子如今孑然一身,无可奈何,今日前来,求大师指引。“神尼善言道:“公子不必伤感。难得天缘之人,老尼怎能不助。你随我来,待我修书一封,荐你到师兄那学习道法吧。“说完便引孟如进庵来。那庵内种有许多松竹梅菊,尤以梅花最盛。神尼引至殿中,请他坐下,自去写荐书。离尘沏上茶来。孟如饮罢,见那殿中一幅大壁画,画着众多神仙人物,遂起身走近前观看,一时看得入迷,心驰神往。那神仙人物中有知名姓的,也有不知的,孟如指着,离尘一一告诉他。孟如不禁叹道:“原来神仙中也有这许多眷侣。“离尘听说,噗噗笑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亘古难得。“孟如不好意思,又去看别的字画,有神尼的,也有离尘的,都好。

太虚神尼写完那封荐书出来,交给离尘并吩咐道:“你引孟公子去见道空师叔,请他慈悲收录。“孟如辞别神尼,跟着离尘下了山,又行三四里路,再上无名峰,到那栖霞观拜见道空祖师。离尘禀道:“弟子奉师父之命,引荐一人前来,望师叔慈悲收录。“说完递上书信。道空接书来看,信中备细说明孟如程红二人尘缘之事。看罢,回道:“此人慧性难得,不止与你师父有缘,我也有缘见过。“离尘欢喜道:“恭喜师叔收得这样一位高徒,是不是比六位师兄还厉害?“那道空祖师哈哈大笑,带领众人出来相见。

孟如一见那道空祖师,吃了一惊,原来那位路过孟家田庄的张真人就是这位道空祖师。离尘过来告诉道:“孟师兄,这位就是道空师叔,原来你们见过,师叔刚才还夸你呢。“孟如当时纳头拜道:“真人,多谢您赐予良方,救命之恩,弟子铭记在心。所赠经书,句句真言,恨不能当面请教。今日再见,疑是梦中。请收下弟子吧。“那道空祖师笑道:“当初借宿庄上,多谢你招待,你爹娘命不该绝,贫道岂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你来学道,老道求之不得。快请起!“孟如拜谢道空祖师。道空祖师一一介绍道:“孟如,这是你梦远师兄,梦通师兄,梦达师兄,梦觉师兄,梦知师兄,梦圆师兄。“又道:“从今日起,你便叫梦如。“众人欢喜相见。

道空祖师又对离尘说道:“回去代我致谢,叫她放心就是。“离尘回道:“多谢师叔收录,弟子告辞。“梦如送离尘出观来,离尘说道:“梦如师兄,不劳相送,请回去吧!“梦如揖道:“也拜托师妹代我拜谢她老人家。“离尘答应道:“好。“自下山去了。

自此,梦如便一心在栖霞观随道空祖师修心悟道。后来,道空祖师功德圆满,早登仙界。当晚,梦如道人说完这段往事,长叹一声。柳星辰听完,心内惆怅,因问道:“师太既然喝过孟婆汤,什么也不记得了,如何今日又托弟子送信回家?“梦如道人沉思片刻,说道:“我也觉得奇怪,大概记起来了也难说,估计是这样。“说罢,望向窗外,见月已中天,遂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下山。“柳星辰道:“师父也不必伤感,弟子明日试问师太就知道。“梦如道人道:“不急,以后再看。“说着出门去了,独自在院中步月踱了一回。星辰躺下想了一回,不知不觉睡着了。

诸位,你道离尘师太怎么想起前尘往事的?原来道空祖师仙逝不久,太虚神尼也修成正果,圆寂了。这一年太虚神尼祭日,离尘祭奠过神尼,查检神尼遗物时,在锦盒中看到那块血灵石,下面压着一些佛经注释,随手拿起一本翻看,里面却夹着一封书信,看那字时,不觉一惊,只见上面写道:“我徒离尘谨启“才知道是师父留给自己的信,以前倒没注意到。离尘拆开看时,大吃一惊,信中字字句句皆与自己的身世密切相关,那信末又有几句血灵石的感应口诀。离尘一字一句看完,早已潸然泪下。

离尘拿起那块血灵石,呆呆看了一回。起身到那静室中,跪坐下来,手握血灵石,默念口诀。入定之后,便到了一条街上,看见师父太虚神尼正往前走,离尘赶上去问道:“师父,去哪?“那神尼只是不应,仍往前走。此时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在幻景中,离尘只得跟上,看师父到底去哪。正走着,前面跑过来一人,和师父撞个正着,把师父老人家撞倒,坐在地上,那人唉约一声,也扑倒在地上。那人站起来,神色慌张,连忙扶起师父,陪罪道:“罪过,罪过。老菩萨,您怎么样?“离尘细看那人,竟像梦如师兄模样。太虚神尼笑道:“老尼没事。公子,你伤着了没有?“那人答道:“谢天谢地,没事就好,否则我的罪过就大了。“又作揖陪礼。忽见那地上一块鲜红美玉,拾起来看了一回,方交到师父手中。师父最后又交给他,教他送给那位小姐。离尘寻思道:“奇怪,那位小姐竟与我同名,不知是怎的品貌,倒想去看看。“正疑思间,那公子说完话就走了,师父也去得远了,转眼不见踪影。又见后面一个小厮喊道:“公子,慢点,等等我。“离尘便跟在那位公子后面,想去看个究竟。跟着进了程府,看时,果然是大府气象,景致如画,放眼欣赏了一回。正在廊道里游走,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在那里说话,又见那位公子在给一人作揖赔不是,却是一位小姐。离尘悄悄走近前去,定睛一看,不觉啊呀一声,道:“那不是我吗?她的音容笑貌,与我一般无二。难道师父说的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离尘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只得再往下看,再往下听。及至看到程府相争大闹,程红自尽,师父出现,救活程红,那一刻才知师父信中所说句句属实。此时那孟婆汤已经失效了。

离尘入定回来,肝肠寸断,恨不能立刻回到扈二娘,姐妹兄弟身边。离尘废寝忘食,独自向佛前流干了眼泪,把往事回想了一遍有一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从地上醒过来,许多烦恼心结都解开了。

这一日,忽然柳星辰来紫云庵中,真是喜从天降,离尘师太赶紧写一封信,托他带去,以了心愿。当夜难眠。

欲知柳星辰下山之后有何故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