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乔,是大别山里的一位乡村小学女教师,喜欢写作,写一般很短小的散文。开始可能是个爱好,后来她发现,这个爱好很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排遣寂寥,也可以用来表达自己内心世界女性的温婉和哀愁。于是常常,伴着那乡村安静空泛的一个人的夜晚,索取暖在手中发着微弱亮光的词语和独白,穿缀或编织自己心情的文学手工艺品。黑夜成为乔身后的背景,我能想象到她灯光映照着的抒情美丽的脸庞。整个山村,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已沉沉入睡。
我不认识乔。缘起是她现在已把文章写得很好,并要与另外两个女子出版一本散文合集了。这个合集,辗转反侧,终于要我作序。于是我开始读她,开始在文字里认识乔。现在看来,我真的,没有好好读她。反正序言就那样写过了,好与不好,只有我知道。我不得不承认,那序言,终究不过是概念化的体会了女性的感觉,终究是一个差事的敷衍。是的,之于我,那是一个日常疏忽了一定包含了她们诚挚期待的敷衍。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写得更好。在我见到了乔时,我有了深深的不安。因此人应该重视生活中每一个朴素细小的事物,我们才能够不至于如此匆忙;至少有一些时刻,在心有所安顿之后,会少一些歉疚,少一些缺憾。
见到乔的那天,是今年4月的一个星期日。我先见到了文集中的作者之一,与我熟悉一些的小慧。我说我想见一下乔。小慧就去联系,说她上午学校考试,中午晚些时候才能搭车赶来。路上要一个小时。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乔在乡下,是乡下的一位小学老师。就这样说着,我对乔还是一无所知,连对她简单描摹一下也没有。在某种意识的认定里,乔不是我所关心的人。
大家都在等乔。知道她会晚些时候来,时间便有了预期,因此大家并不着急。不可理解的是,那天那么长时间的等候,等候乔,我怎么就没有间或问一下有关她的情况和事情。譬如她所在的那个乡的名字、学校的名字,与县城的距离以及来县城怎样乘车。等等。这其实都是自然而然的话题,但那天我没问起过,也没人提起过。现在我想,那可能就是我与这个完全未知的女子见面的准备,更是一种意外的情绪的酝酿。
她来了。清瘦。美。是那种山区女子的秀美。细心一些,你会发现她是换了装束的。猜想那时考试、告假、电话的催促、乘车,已经让她的时间紧张而慌乱,但她还是换了一身装束的。或者,还梳了头发,清洁了一下脸,施了润肤的妆品。于是我们下楼,她走在后面,恍惚间,我感觉到乔走路有些困难,但并没引起我的注意。
午饭预订在黄柏山宾馆的大厅,大厅很大,就只有我们一桌。我们感到了我们的偌大的拥有和奢侈。午饭我们吃得很愉快。我们在谈论写作。乔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有种朴素挚诚的深邃和迷人。能看出来,她心地善良,掩藏着对人的尊敬和谦卑,对谈话有很好的感知能力,聪敏,我觉得她真的很好,很感人。
吃过饭,买了单,我们快乐地出来。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透彻肺腑。路旁的植物嫩绿,叶子透明。它们都是今年新长出来的叶子,这场雨可能是它们经历的第一场雨;第一场雨就下得这么大,它们都湿透了,便有些故意的嗔怪和撒娇。其实它们的内心都蓬蓬勃勃,欣欣向荣。它们正在雨水中接受洗礼,梦想长大。小慧提议说,我们走一截吧。我们就走一截。这时乔在我左侧,离我很近,我们说着话。我看到她走路不是困难,而是艰难了。顺便问她,我已不敢着意,不敢加重语气,不敢表示出我的惊异,因为我已经猜出来乔两腿的残疾了。她还没有说许多,感伤便迅速淹没了我。
乔是小时候一次乡村的意外医疗事故,造成了她两腿终生的残疾。
就这么简单。在我和她的那个久远的时代和中国贫穷落后乃至十分无奈的乡村,很多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就乔的一次医疗事故而言,我们的痛惜和埋怨在今天,几乎无法找到斥责的对象。一方面是必须承认和接受的事实,一方面是设想那个小小的不幸的女孩该怎么办。理智和感情被截然撕裂,我感到了内心的疼痛。
我这时才看到她穿着很长的长裙。及其她的上衣,色彩灰暗。我知道了,她在努力遮掩起她的身体,遮掩起她自己,不让人看,不让人对她注目。通过她的文字我知道,她的内心灿烂、明亮而又健康。但身体带给她的自卑和压抑是无法遮掩去的,就像她为自己选择一件衣服时,短暂为人忽略的胆怯和犹豫。
想到午间对她的等候,我甚至不曾问起她。而现在我却想她很多很多,譬如她怎样长大,怎样恋爱,怎样妆饰,怎样在乡村过着那些日常的生活并写下那些寂寥的文字。我那时肯定不会问她,甚或不能表示我的同情、怜悯和内心的感伤。你知道,我们之间理论上人格的尊严和平等,并不能代替身体的平等。我任何一点关心和询问,都可能构成对她的伤害。我也害怕我会对她哭出来,因为泪水已哽在我的咽喉。从年龄上说,我可以是她的父辈。
回到信阳后,我持续着我满心的感伤,是对乔不能向她直接说出的感伤,一直不能平抑,便不断和小慧通电话。小慧告诉我说,乔已婚,爱人在县城,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乔感到的满足,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是的,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但那个幸福,我知道,是要求很少的幸福。
王权是一种幸福,豪阔和富足是一种幸福,健康是一种幸福,之于乔,健全可能才是一个人、一个人生命的全部。乔是我们破解人类野心、欲望和梦想的全部意义。
关于乔,我不能说出我对你的感伤,我也尽可能的,不让你看到我的这篇关于你的文章。我以后也许不会去看你,也不会让你再搭一个小时的车来看我。这样很好,因为我现在知道了你的那个乡村和那个乡村小学确切的位置了。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我知道了你,就在那里,在那里孤独或者快乐的,生活、教书和写作。
选自《散文》2010年第3期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