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有
咸水沽是天津的一座名镇。附近有三座桥,镇东老海河上的那座叫东大桥,镇西月牙河上的那座叫西大桥,顺月牙河南行不远还有一座叫二道桥。月牙河南流十八里与小站的马厂减河接头,马厂减河是清末淮军周盛传开凿,两岸十八座营盘后来成了袁世凯操练新军的地方。周盛传垦殖的“小站稻”,和袁世凯的“小站练兵”,使这里扬名四海。二道桥往西有条土路,土路两边有几个小自然村,比较大的有两个,一个叫东小庄,一个叫西小庄,两个自然村,依桥而得名,叫二道桥村。姥姥家就在二道桥的西小庄。现在庄边又挖了条河,叫幸福河,又修了条公路,是咸水沽的西环路。姥姥、二舅、老舅的砖房沿河岸而建,绿树成荫,碧波荡漾,鸡鸭成群,蝉鸣蝶舞,一派很美的田园风光!
姥姥去世时,整整98岁,加上每4年一次的闰月,该有100岁高龄了。
△守寡
姥姥是山东庆云张家庄人,年轻时很漂亮,大眼睛,皮肤很白,16岁时就被刚刚死去妻子的姥爷相中,嫁给姥爷时,姥姥并没有因为是续弦而感到委屈,她是很喜欢姥爷那个刚强性格的。姥爷姥姥在天津南八里台村的大家庭里过着平淡的日子,后来年景不好,姥姥就扭着小脚跟着姥爷闯关东去了。姥爷有一身好手艺,在奉天一家火车配件厂做领工,大把大把的钱往老家寄,可都让姥爷的大伯独占了去置房子、置地。姥爷后来知道了这事,一气辞去生计带着家小又回到老家南八里台村。姥爷气性大,成天郁闷在家,不久生病,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大胯还生疮套脓胀起个大包,没钱医治,姥爷抄起剪刀一下子扎进去,脓血喷出来溅了一墙。后来,十多岁的大舅借钱买来“冰凌四消片”,姥爷吃了后已无济于事,大口吐血,不久离开人世,当时姥姥才30岁。此时的姥姥,除了姥爷前妻生的大舅,又生了母亲、二舅和老舅,但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姥姥孤儿寡母受不了家族那伙人的冷眼,拖家带口,住到十多里外的几亩薄田边的水车房子里,就是现在的二道桥村的西小庄。娘儿五个相依为命,含辛茹苦,在几亩稻田里春种秋收,那苦日子是可想而知的。
那年天津发大水,田里颗粒无收,姥姥娘几个吃了上顿没下顿,3岁的老舅饿得趴在炕上直哭,未成年的大舅只好跑到天津东浮桥扛河坝,当时只有10岁的母亲对姥姥说,这样会饿死人的,我去要饭吧。姥姥脸皮薄,不忍心让孩子去要饭,母亲就偷偷溜出土屋,到八里台、大韩庄一些富裕人家门口要饭。当敲开一家大门时,走出来的是姥姥家的远门二娘,她看着母亲可怜巴巴的样子,问,孩子,你怎么在这?母亲流下泪珠:弟弟饿坏了,您给口饽饽吧。二娘踮起小脚,从屋里拿来两个窝头塞给母亲。母亲忘记了饥饿,飞也似的跑回家,给老舅一个,老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又给姥姥一个,没想到姥姥一个巴掌打过来,窝头滚落在地上,老舅一边儿吃着一边儿哭着说,妈,您别打姐姐,打我吧,是我饿得受不了让姐姐去的。姥姥也哭了,拾起窝头,递给母亲,吃吧,孩子,是妈无能啊。
靠母亲讨饭,一家人总算熬到年关,姥姥又开始盼着扛活回来的大舅能捎些白面来给孩子们包顿饺子。大舅终于回来了,土屋里欢呼起来,大舅,抱着四棵白菜,几斤白棒子面,挣的那几个小钱没能买得起白面。姥姥说,咱贴饽饽熬白菜,明年过年三十再吃饺子。这时,二娘端着半小簸箕白面来了:“老婶,给孩子们包顿饺子吧。”孩子们再次欢呼起来。二娘又说:“好过的年,难过的春,你得想法子屯上稻地呀。”姥姥道出苦衷,买稻种的钱早都花光了,没有劳力,没有牲口,怎么屯啊。二娘说:“别愁,我借给你钱买稻种,再把那匹瞎马牵来拉水……”姥姥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每天,姥姥领着几个孩子,牵着牲口到地里屯田浇水。顽皮的二舅最爱骑那匹瞎马,上不去马背,他就把马牵到坟头边儿,踩着坟头骑上去,那时二舅只有9岁。二舅把牲口缰绳系在腰间,走着走着牲口突然惊跑起来,把二舅在满是高粱根茬的地里拖得嗷嗷叫,姥姥不顾一切地扭着小脚飞奔起来,神奇地追上牲口,把遍体鳞伤的二舅抱在怀里。入夜,豆油灯下,姥姥擦洗着二舅的伤口,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凭着坚韧和勤劳,姥姥家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后来买了大牲口,盖了像样的房子,还置了一辆胶轮三套马车。大舅、母亲和二舅相继成亲,姥姥脸上开始有了笑纹。土改时,姥姥家的成分被划为中农,这说明姥姥家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可想,姥姥是多么能干!
△巧手
姥姥手很巧,什么样的针线活都能做。在我的记忆里,我第一次去姥姥家是三四岁时走着去的。那年,二舅到我家看母亲,回去时,我哭着嚷着要跟着二舅去姥姥家,母亲拗不过我,便答应了。我高兴地跟在二舅屁股后头一溜小跑,从海河边的黄庄子开跋,经李楼,过双港,穿过白塘口,到新桥,走出五登房,终于到了二道桥的姥姥家。姥姥看见额头尽是汗珠的我,十分高兴,叫着我的名字说,你真有本事,跑了二十多里路,跟个没事人似的,姥姥犒劳你!说完这话,姥姥便忙开了。先是给我做了一双鞋,千层底,实纳帮,前脸儿是绣着十字花图案的三块瓦,往脚上一穿,格外精神!又做了一条裤,这条裤叫我终生不忘!去姥姥家,穿的还是开裆裤,这回姥姥给我做的是囫囵裆的。刚一穿上真有点别扭,干什么都得解腰带,但慢慢就习惯了。母亲太忙了,都三四岁了还没给我换裤,还是姥姥心细。
姥姥对我们的爱和亲,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有一次我和表哥、表弟几个孩子,到生产队地里偷甜瓜吃,让外号叫“李瞎子”的生产队长逮个正着。我们一个个被“押送”到姥姥家,李队长对姥姥说:“孩子小,不罚了,好好教育教育吧。”姥姥气得抡起笤帚,把他们换个打了一顿,轮到我这却说:“你是戚,不打了。”
姥姥很勤快,一天到晚闲不住。文化大革命时,学校停课闹革命,我是一不造反、二不保皇的逍遥派,除了在家干些杂活儿外,一有空儿就骑着“铁驴”来看姥姥,来时也不空手,不是捎些生产队分的蔬菜(姥姥家是粮田区,不种蔬菜),就是买些姥姥爱吃的小食品。每一次到姥姥家,从未看到她在屋里闲坐,或是和邻居们在树荫下聊天,不是在炕上做针线,就是在外边喂猪、喂鸡、晒草。
有一次,我骑车老远就看见姥姥在河边挥着木杈在翻晒青草,太阳火辣辣地烤人,姥姥却穿着个红兜兜,露着雪白的后背。看见是我,把杈子一扔,迈着两只小脚便进屋做饭。我说:“姥姥您歇会儿吧,有点吃的就行了。”姥姥直摇头:“能叫我外孙子吃那个吗?烙饼炒鸡蛋!”姥姥烙饼的手艺可叫一绝,就说和面吧,盆里放进白面,加上适量的水,不是三下五除二地和和,就“饧”着去了,而是一边加水一边用手掌在盆里来回转,一层一层地把水和面搅匀,待转到盆底时,才算和了第一遍。“饧”了一段时间后,再和第二遍。这时,姥姥把和成一个儿的面坨,上下翻几个身,感觉软硬适合后,再一边往盆四周洒水珠,一边用手上下揣面,刚才是转圈和,现在是上下揣。姥姥揣面的姿势相当美,整个腰肢都跟着面团动,每一个动作都是利落细腻,面团在姥姥手里像个气球一样,上下翻滚,叭叭作响,面不沾盆,盆不沾面,这时的面,熟得像胶一样了。但还不能擀剂子下锅,还要“饧”一个时辰,和了第三遍后才开始烙。那火候也有讲究,不用木头、煤那种硬火,用的是干透的柴火,烙出的饼一张张白如纸,一层层软如绸,外面是泛着金黄色的脆皮儿。吃起来那个香,不用就菜,就让人馋得直流口水!
姥姥把三个舅舅和母亲带大成家后,便一直和老舅一起生活。老舅母生了6个孩子,每天和老舅在地里忙,孩子们都是跟着姥姥长大的,孩子们和姥姥的感情很深。这使我想起一件事:姥姥是个贤惠的女人,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和我从未见过面的姥爷,繁衍养育了一个偌大的家族。她的孙子,已经有了孙子,她已经是见了五辈儿的老人了!掐指一算,啊,共有34个家庭,一百四十多口人啊!
△病逝
今年3月6日,正好是农历二月初一,姥姥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时光。姥姥活着疼爱子女,死时还为子女着想,没有把日子选在春节,也没有选在正月,而是选在了刚刚出了正月的头一天。人们难以相信,她瘦弱的身体怎么这么能熬,不吃不喝地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真是神了!
我跪在姥姥灵前,没有流泪,一张一张地为老人烧着纸钱,心中默念着:姥姥您这是到了好处了,在世上整整活了36500天,这是一个奇迹啊!您要多带些钱走,好生照料自己,哪个世界没有钱也是不行的,有了钱别人不会小看,有了钱说话才算数。烧够了,我站起身来,忽然发现姥姥灵前少点什么,噢,鲜花!姥姥生前是个漂亮女人,一生爱花,房前房后不仅是成片的大麦熟、西番莲、向日葵,争芳斗艳,而且姥姥还能用灵巧的手,把这些美丽的花儿绣在被褥上,绣在女儿、孙女的衣服上,可在我的印象里,姥姥的发髻上从来没有戴过一朵鲜花儿!想到这里,我和大哥还有弟妹们商量好,为姥姥献花。我马上拨通了一个花店的电话,让他们马上送8对花篮来,其中有两个是金山(黄色的花塔)和银山(白色的花塔),那是我专门为姥姥敬献的,其余的分别是大哥、大妹、小妹、老弟还有儿子、侄女和外甥女敬献的。不到一个小时,花车到了,我们一一付了款,花店还特意为姥姥送来一束鲜花。一时间,姥姥的灵柩周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园,赤橙黄绿青蓝紫,袅娜多姿香袭人。姥姥,您快摘一朵戴上吧,这花都是您的,别舍不得,您到了那个世界上一定比这个世界还要漂亮。
送葬的队伍很大,光车辆就排了两里之遥。在火葬场悼唁厅里,穿着孝服的人白花花一片,全是姥姥的至亲,顶着一个缨儿的孙子辈儿的,已有六十多岁;而顶着两三个缨儿的重孙、曾孙更是数不过来。这是姥姥的功劳,当年一个30岁的少妇竟繁衍出一个这么大的家族!也是姥姥的骄傲,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妇,送葬的队伍这么浩荡!
在火葬场,太阳变得明亮起来,把每个人的影子照得更清晰了。姥姥的骨灰盒也抱出来了,人们纷纷钻进车里,等待着“大了儿”发令开车去墓地。可迟迟不见动身的样子,一会儿大哥和我悄声说,来了这么多车,都不愿拉姥姥的骨灰盒……母亲说,把姥姥的骨灰放在咱车上吧,我马上说,他们把这么好的尽孝机会让给我,是求之不得的啊。
就这样,姥姥坐着我的那辆面包车,经板桥,走津港路,一路风光地来到位于八里台村的骨灰堂,那是她的“新家”。
选自《读者》乡村版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