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彝人匪王麦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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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赎罪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水莲开始夜不归宿,她在赌场一赌就是通宵。白天麦旺起床,正是她睡觉的时候。晚上她出去的时候,麦旺在睡觉。时间的交错,共枕难同眠。

秋天就这样在麦旺的忧郁里渐渐加深,整个大地开始一片狼藉。从麦家石楼往下望去,远处的玉米只剩下干枯的身躯,在地里横七竖八,看上去有些残兵败将的样子,即便是生命力顽强的小草,此刻也是一片死灰色。在死灰之中从眼前横着流过的水打沟,也没有往昔的明亮,成为一潭黑水,看不见任何波光。

麦旺好久没有走出麦家石楼,今天他特地走出去一回。

他沿着小道一直走上对面的山梁,在山梁上眺望。站在这里,他能看见钱老太爷家的四合院,整整齐齐的,镶嵌在山下的小盆地里。在四合院的上空会飘出淡淡的炊烟。这时他就会不由得回忆起自己身上的往事,感觉麦家,包括自己都罪孽深重。麦家伤了太多无辜的人。因此,他回头看着麦家那黑糊糊的石城,一丝凄凉掠过心头。

晚上,春明先生前来报账,麦家在这个秋天的收入大大增加,一万多斗玉米让麦家装得满仓满楼。麦旺去把这个喜讯告诉麦老太,麦老太说这是麦家的一个奇迹,即便是麦旺爷爷在的年头,有两千多斗玉米已经算是大丰收。其实,麦旺不知道一万多斗玉米意味着什么,但是经过奶奶这样一比较,就知道这些粮食的分量了。

为了庆祝丰收,更为了冲走麦家的晦气,麦旺在和奶奶商议后,决定请法师做五天的法事,并宴请乡邻五天,热热闹闹的图个喜气。次日,便差人前往北方八寺去找妙法大师。其他人则紧锣密鼓地开始做些准备工作。

家里办这样大的事,水莲仍旧不管不问。几天后,去请妙法大师的人回来了,说妙法大师抽不开身,多半是来不了。

于是,只得请春明先生算了吉日,去附近找了几名道士回来做法事,同时宴请乡邻。整个场面热热闹闹。麦家碉堡附近请了四支舞狮队,石楼内请了两支乐队,整个麦家整天唢呐声不断,院子里做法事的间隙,几支杂耍的队伍便轮流上前表演。这样一来,周围的人都朝麦家聚拢,麦家整天喜气洋洋。

在法事的最后一天,一位头发枯黄,蓝色眼睛个头十分高大的西洋人来到了麦家,下人在请他吃过饭后,他却不走,一个劲嚷嚷要见麦旺。

麦旺让人打听这人的来头,不一会儿,下人来报,这人是传教士,叫麦格理。

麦旺一直对于传教士不是很理解,向来以为他们也不过是外国的和尚,打着神灵的旗帜在人间找人布施并改善生活。于是,麦旺叫下人给他送些钱去,不多时,下人来报,这人不要钱,坚持要见他。

见就见吧,麦旺抖擞了一下精神,在大厅里见到了麦格理。麦格理身边跟着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女梦当娜,头发一卷卷盘曲着,煞是好看。麦旺一见麦格理,忙上前套近乎,说他是本家,结果惹得麦格理大笑,解释说,外国的姓与中国大有不同。

麦格理问麦旺,今后麦家将何去何从?老实说,他也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长远的问题,但从现在来看,麦家实在是正走向复兴。麦旺便回答麦格理说,今后将继续买些地,扩张一下麦家的田地。麦格理笑了,他笑的时候胡子往上高高翘起,让这个怪物式的人物稍微有点滑稽。

麦格理说他来自天国,宣讲天国的福音,劝人悔改,转离恶行,让有罪的人赎罪。

麦旺说,我没有恶行,也没有违法,因此也就没有罪。麦格理说:“罪是亏缺了上帝的荣耀。当我们不依照上帝的旨意去行或做违背上帝的事时,我们便身陷罪的囹圄。‘罪’就是你‘迷失了目标’,就如你在射箭时未能射中靶心而偏离了标记那样。”

麦旺说:“我们没有杀人、放火,我不应该是有罪的。”

麦格理说:“私欲怀了胎,便生出罪。杀人、放火、抢劫、偷盗这些犯‘法’的事都是罪。但更确切地说,这是人里面的‘罪性’所转化出来的‘恶行’,是人眼睛所不能看到的罪性变成了能看见的罪恶行为。罪存在于人的心里,变成恶行就污秽和侵害了别人。耶稣说,‘唯独出口的,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这才污秽人。因为从心里发出来的,有恶念、凶杀、奸淫、苟合、偷盗、妄证、谤渎,这都是污秽人的’。比方说你为了你的私欲伤害了别人,比方说你直接或者间接夺取了某个人的生命。”

麦旺觉得这人不可理喻,为什么就偏偏要说我有罪呢?他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说:“你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麦格理笑了,他说:“你信耶稣,耶稣赎了你的罪;这只能是一次性的,不需要重复。我们的罪被赎了,不再受罪的束缚。”

麦旺问怎么才能信耶稣。麦格理说,就是当一名基督教徒。

麦旺被他绕了半天,感觉有些头疼,于是叫下人给他点钱将他打发走。

可是这麦格理,不离开大厅,在大厅里叽里呱啦地叨念。麦旺问他到底需要什么,他一着急开始叽里咕噜说话,最后,下人将他轰了出去。

麦格理走后,麦旺有些迷茫地往麦老太的房间走去,他要问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到门口,丫环告诉他,麦老太刚刚入睡。于是他往楼下走去,才走几步,腿就像灌了铅,身子往前倾斜从楼梯上跌了下去。疼痛之下,麦旺在滚动的过程中四肢蜷缩,愈抱愈紧,如球一样滚落。滚到三楼的时候,麦旺在疼痛中叫唤不止。他在地上躺了一阵,试图挣扎着起来,但他稍一动弹,左腿就奇痛入骨。下人听见响动,忙来将他扶上楼去,随后找来医生说:“少爷,你的左腿骨折了。”然后给他敷“接骨丹”(一种治疗骨折的土药),上了夹板,说过个三两个月就会好的。

麦旺就成了一个病人,整天坐在床上。他的窗外长有一人多高的松树,如今已经长高到窗户附近。麦旺叫下人把松针摘回来,作为褥垫。看到松树,麦旺又想到了鲁弘阿黎,曾经她是多么幸福地嚼松针啊!当时,麦旺看到鲁弘阿黎经常把松针嚼在嘴里,以为这是多么美好的差事,结果自己去弄些来嚼,嘴里顿时就有了一股松林的味道。

麦旺折断腿后,麦家大小事务都交给水莲打理。

麦旺不知道,水莲就在这几天里,把麦家石城包括自己都输给了那个叫曹永的男人。麦旺待在四楼,水莲每天早出晚归,石城也井然有序。然而他不会想到,有人正想鸠占鹊巢,准备横刀夺爱。

人们都垂涎水莲的美色。但大多数赌客对水莲的追求十分含蓄,一个个拐弯抹角地标榜自己的身份或吹嘘自己的财产,试图用权势和金钱获取水莲的欢心。和他们相比曹永对水莲的爱慕就显得十分露骨,他正在赌钱时,看到水莲过来,就色胆包天地对水莲说:“我想摸你的大奶子。”

水莲对于这样的男人见得多了,她只是笑笑。可是曹永接着邀她上去和她赌几把,水莲就去了,她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可是,没想到,这个人赌技很高,将水莲教训了一回。最后,他和水莲赌了一天一夜。水莲先前并没有输给曹永多少钱,仅仅两百多个大洋而已,可是后来她发现那该死的骰子像着了魔,曹永开大就是大,开小就是小。最后她将麦家地契和房子一起押了上去,就输了。当时她明明看见骰子是小,可是曹永一打开盅盖,里面全是五点、六点的。最后她想把自己押上去,但是也输了。

按照常理,这个曹永在麦家赌赢了,也不见得就能把麦家石城拿走,但问题是麦家石城里的不少赌客纷纷亮出枪来,一下子将麦家的赌场控制了。因为曹永是有预谋的,他提前按照徐淀华的安排对麦家的赌场作了布置。就这样,水莲被曹永带到了赌场的房间,在走廊上他就伺机在水莲那坚挺的奶子上捏了一把。水莲冲他叫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曹永只听到一声脆响,他的左脸就疼痛起来。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生气地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打老子!”他将水莲推进屋子,扑倒在水莲身上,准备把水莲的嚣张气焰和身体一起压倒。

水莲张牙舞爪地对曹永展开顽强抵抗,但和身强力壮的曹永相比,她的力气实在是小得可伶,她在对抗中败下阵来,被曹永压在了身下。她张着嘴喘着粗气,曹永就见缝插针地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这让水莲差点喘不过气来。情急之下,她在曹永那条入侵的舌头上咬了一口。然后推到满口是血的曹永,跑上了麦家四楼。可是她跑到麦家四楼时候,发现楼道的守卫已经被换掉,接着她被拉回到曹永的房间。

这几天,麦旺觉得水莲处理事务神神秘秘。于是他就派牛倌倌去打听,少顷,牛倌倌回来报告,麦家已经被一个叫曹永的人控制,少奶奶已经将麦家石城输了。

麦旺便要牛倌倌把他抬到走廊上,他就看到一个男人亲昵地搂着水莲的小蛮腰走进三楼的房间。麦旺问那人是谁,牛倌倌说,那人就是曹永。麦旺于是让牛倌倌扶他去看看。可是当他准备下楼时,便被几名持枪的壮汉拦住,说主人曹永交代过,麦旺少爷只能在楼上安心静养。麦旺心里顿时明白,自己被软禁了。

于是,他回头让牛倌倌扶他去麦老太的房间。此刻,麦老太看上去比前段时间更加虚弱,但相反,她比前些日子更加清醒。她抚摸着麦旺的头说:“旺儿,麦家的基业会在你手中兴旺的,你不能这样,拱手把它交给那个女人。虽然我老了,但我清清楚楚,那个女人已经把麦家搞得不成样了。”

麦旺抱着麦老太哭着说:“奶奶,我没有把它让给别人。”

麦老太说:“那你就去把它拿回来吧!这个该死的女人,妖精一样的长相就不是个好东西。当初,奶奶只想给你找个媳妇生个崽儿,哪知道这个骚货,不能生育不说,还将麦家弄成这样子。”

于是,麦旺让下人把自己抬到走廊,对着楼下大声喊水莲的名字,过了半晌,水莲才从屋子里探出头来,麦旺将准备好的水泼下去。水刚好泼在水莲的头上。这是他唯一的报复手段。除此之外,他只能磨刀,下人问他磨刀做什么,他说要杀掉那个曹永。

又过了几天,曹永派人将麦旺和麦老太带到了楼下。一下楼,他们就认出曹永马首是瞻的人就是徐淀华,之后他们看到了周七斤。周七斤站在徐淀华身边,他已经比在麦家时神气多了,他穿了徐家的绸缎,看上去整个人要精神得多,但他小小的眼睛仍然咕噜噜地转。

徐淀华用手使劲拍着麦旺的肩膀说:“年轻人,以后记住不要像你父亲,霸占别人的东西不一定要用刀枪。用刀枪会导致自己送命,你看现在多好,不用一枪一炮,麦家仍然是徐家的。”

接着麦旺和麦老太被捆了起来,关进麦家自己修建的牢房。

牛倌倌见情形不对,忙从麦家逃了出去。逃出麦家,牛倌倌乱了方寸,他不知道去找谁才能救得了麦家。于是找了一匹马骑上,往城里跑去。原本他是要去找钱老太爷的,但是他到了一个尖顶建筑的地方,就从马上倒了下来,晕了过去,他只记得似乎晕倒前看到一个洋人站在他的面前。

醒来后,牛倌倌发现,自己躺在了教堂里,他面前站着的是洋人传教士麦格理。

麦老太身体不好,在牢房中她变得更加虚弱。

最后一天,她发烧了。麦旺歇斯底里地喊,希望有人救她,但是没有。之后,麦老太软软地躺在麦旺怀里,死了。

第二天傍晚,徐家才将他们拖出去,说是请了巫师,为他们赎罪。

到了外面,麦旺看见麦家石城的水打沟边上,摆了一个大大的祭台,祭台上面已经搭好了柴火,他知道,这个徐淀华要将自己烧死了。不一会儿,两名大汉拖着麦老太的头发把她的尸体拖了出来。她虽然已经走了,但是仍然要和孙子一起被扔进大火。

就在麦老太的尸体和麦旺被拖到祭台上时,麦旺突然感到周围的景物都在晃动,有一股力量从内心里涌起。他使劲从身边彪形大汉的手里挣脱,冲到奶奶身边,拖起奶奶往水打沟跑。他身后响起了枪声,麦旺感觉自己被枪击中了,但他已经顾不得。将奶奶的尸体送入水中后,麦旺再次被壮汉抓了回来,拖到祭台下,祭台上的熊熊烈火将结束他的生命抑或是罪恶。

巫师开始往麦旺身上洒鸡血,用木剑在他身上画符,然后四名彪形大汉将他抬起,缓缓走向火堆。就在离祭台只有几步远时,一串枪声打破死亡的夜晚。不多时,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这人手里的枪还冒着烟。在他身后,有几个同样的黑衣人,他们都背着枪。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上帝派来制止你们的恶行的使者!”

“我们是为民除害!”

“不!上帝是不允许你们滥杀无辜的,你们拒绝服从神的旨意,决意自己步入歧途,你们将受到惩罚的。”

“但是你们不能阻止我们,你们只有七个人。”

“你们不敢杀我,我们是神的使者,你杀了我们有人不会放过你们。”

“谁?”

“钱老太爷,他也是我们虔诚的教友。”

徐淀华在此刻已经不买这些洋人的账,他知道一旦自己退让,麦旺必将成为祸患。因此,他冷冷地看了传教士一眼,挥了挥手,抬着麦旺的人继续走向火堆。麦格理出枪了,他速度很快,“乓”的一枪,徐淀华头上的帽子飞了下来。这个强势的土匪头子这下心虚了,冷汗不由得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不敢杀这些洋人,杀了他们必然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就这样,麦旺被麦格理救下了。他被马驮着走了好久,才到了一个尖顶屋子,后来麦旺才知道这里是教堂。救他的就是神父麦格理,而前来报信的人就是牛倌倌。麦旺问起牛倌倌时,已经找不到他了,神父们说,在麦格理去救麦旺后,他也回水打沟去了,他说,他的妻子还在家里,他要去找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