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次的错过
看到这一幕的霍子翔从后座走过来，双手搭在她肩上，闷声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约我明天早晨见面。”尹依依还有些发怔。
戒慎的看着她：“什么事？”
尹依依摇摇头：“我不知道耶。”
“不要理他，”霍子翔扯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声音郁郁，“你应该知道吧？他过去的名声有多糟糕，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学生中的害群之马。”
“我觉得，”尹依依迟疑一下，“他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坏啦。”
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霍子翔愤愤的说：“依依，你才认识他多久？知不知道他上初中的时候，除了逃学、旷课、打架就是不停的更换女朋友，上高中以后，学会在课堂上给老师难堪，扰乱课堂秩序……”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尹依依瞪大了眼睛。
“你不知道他转学了很多次吗？”霍子翔冷哧，“所以，K市到处都有他的同学，也到处都流传着‘华林集团’大少爷的八卦新闻。”
“可是……”尹依依踌躇，想起林枫看着黎果时温柔的眼神，抱着黎果时无限的怜惜，那样温和善良的林枫，难道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总之，你千万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霍子翔嘀咕，“我不希望你也上了他的花名单。”
夜色静寂如水，在玻璃窗上折射出别样的幽蓝，同学们都已经三三两两走出教室，空荡荡的教室里，霍子翔紧绷着脸，倔强的瞪着她。
低垂眼睑，尹依依轻声说：“好啦，我知道啦，你不是还要去教务室吗？我也要早点回寝室复习功课。”
“哦，”霍子翔斜跨上书包带子，叮咛道，“你答应我喽，一定不可以反悔。”
“知道啦，啰嗦。”尹依依摆摆手，有些郁闷的走出教室。不去就不去嘛，反正她和林枫，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隐隐的，似乎有一点点不安，还有一点点遗憾……
她甩甩头，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反正每天在学校里都会见面，有什么话不能说，又何必一定要跑到外面去说呢？她释然的想。
她不知道，她当时做出的，也许是会令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一次的错过，也许会成为一生的擦肩而过，而遗憾，恰恰是对往事，最残忍的记忆。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姣好，天空是大海一般澄澈的湛蓝，飘渺着缠绵的白云，如绢如纱，如丝如缕，如织如梦如幻。
“贡阁湖”距离圣琪诺亚不过一里远，湖畔四周绿树环绕，碧草茵茵，倒映在水中，摇曳波动，湖水便呈现一派碧绿的波光粼粼，偏偏一大簇紫红色的野蔷薇在岸边的草丛中嫣然绽放，繁花似锦，映照着碧波浩淼，如此强烈的对比色彩，描绘出一副璀璨夺目的画卷。旷野的风，把树叶撩拨得沙沙作响，不知名的鸟儿浅吟低唱，恍似大自然最华美的乐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呱噪的蛙鸣，和谐伴奏，一切，都是这么绮丽美好。
林枫静静倚靠着一棵树皮严重脱落，树干盘绕虬结的老树，看着面前绿意泛滥的湖水，脸上露出少有严肃深思的神情。
他看一下腕表，时针指在六点后面半格，分针恰恰指向六，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小时，尹依依并没有出现。
早自习在七点钟开始，也就是说，她不会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有种释然的感觉，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梦想。
和所有人想象中的不同，林枫被抛弃的次数，远远大过于他甩掉别人的次数。
所以，对于失恋，他已经很有经验。
何况，根本就不曾开始。不曾拥有过，又何言失去？
似乎戏谑的笑，他张开手掌，掌心放着一枚晶亮的戒指，简单的心型，却是他寻找了三家珠宝店才选中的。
想过要交给她的，想过要对她说出隐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痛苦和恐惧，想过要把自己的心交付在她手上，和她一起分担彼此的心情，甚至想过要和她一起走以后的路。
好像从她以那样突兀的姿态，第一眼闯进视线开始，就不知不觉被吸引。
跟曾经交往过的那些女孩子相比，她不够漂亮，不够妩媚，不够温柔，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单纯，和近乎莽撞冲动的热情，却让他……莫名的喜欢，莫名的动心。
从小到大，因为“华林集团”准继承人的身份，看惯了各种讨好谄媚的嘴脸，每天被不同的女人包裹着，以为已经忘记心跳的感觉，终于，还是……动心了啊。
林枫闭了一下眼睛，其实最想告诉她的，是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诉说过的渴望，渴望有一个人，能真心的爱着自己，渴望自己能真心的去爱一个人，不会有猜忌，不会有怀疑，更加不会有背叛……
然而，终于还是不行啊，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自己可以全心全意去爱的人，也没有……愿意真心爱自己的人。
他扬起手，戒指从手中抛出，划成一道完美的银色弧线坠落在碧绿的湖水中，溅起浅浅的水花，很快消弭不见。
水面，依旧平静无波。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尹依依那天的爽约，或许只是一时的莽撞，她并不知道，林枫并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害怕等待的人。
那天的天空，澄澈湛蓝。
那天的和风，暖意融融。
那天的湖水，碧波浩淼。
而在懵懂中再次被伤害的脆弱，化作蜗牛最沉重的壳，将他厚厚包裹，再也不肯卸下。
这个早晨结束以后，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这次不了了之的约会，恍似它从未发生过。
在尹依依看来，这也许只是林枫一时的戏言而已，庆幸自己没有傻乎乎的赴约。
在林枫眼中，却是结束，一个期待和渴盼的结束。
继续的是颓废的生活，继续的是落拓的心情，继续的是锦瑟青春华年中迷惘苍白暗淡的岁月，林枫从来不交作业，勉强交上去也只是空白一片，考试卷子上，除了飞扬跋扈的名字，还多了些信手拈来的涂鸦，凭心而论，他的签名和画都异常漂亮，似乎对书法颇有研究，于是，尹依依悄悄想，如果这是孔乙己的年代，大概他也可以去替人抄书赚钱了。上课的时候到是安静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脸上却依然顶着似乎睡眠严重不足的两个硕大黑眼圈。及至高二学年结束，只有体育一门优秀，满眼红字的成绩单上，只有一个突兀的蓝色优秀，显得很是鲜明刺目。
尹依依常常有一种感觉，那个夏日的傍晚，在文化广场看到的那个俊朗温和善良的男孩子，那么遥远和陌生，似乎依稀只是自己的错觉，从来不曾真实的存在过。
又和外校的同学打架了，又换女朋友了，又被学校记过处分了……“华林集团”又给学校捐款了，这样的新闻，已经成为同学们一日三餐后的笑谈佐资。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一个月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暑假。
高二的最后一个假期已经异常短暂，尹依依和家人去了向往已久的香港，她要去迪士尼乐园，那是童年时代第一次看到白雪公主动画片时就有的梦想。
到了香港的第一天，一家人拗不过母亲，先陪她去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的黄大仙庙进香，踏上石板台阶，远远地，透过人群的罅隙，尹依依一眼就看见一个风神如玉的少年伫立在那块“有求必应”的牌匾前，熟悉的丹凤眼带着全然陌生的沉寂忧伤，低垂眉睫，似乎已经默立了很久。
尹依依欣喜的从人群中挤过去，那里却站着一个须眉皆微白的老人家，恍惚刚才只是自己的眼花错觉。
然后是某一天夜晚，在举世闻名的维多利亚港，一家人在欣赏香港旅游发展局举办的“幻彩咏香江”激光射灯和音乐表演。
一时间，数十栋摩天大楼变幻着各种光彩，华丽的乐章在耳边奏响，五彩斑斓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倒映着波澜壮阔的海面，美丽得令人屏息。
就在观众欢呼沸腾的时刻，尹依依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举着烟花棒的手，陡然僵住。
究竟是意外的邂逅，还是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错觉呢？
开学后的第一天，她忍不住问林枫：“放假有没有出去玩啊？”
画着白板女子的少年头也没抬，淡淡的说：“关你什么事？”
尹依依恨恨的瞪着他，终于忍不住碎碎念：“我去香港喽，果然不愧是东方明珠，真的很漂亮啊，黄大仙庙居然那么富丽堂皇，简直可以媲美故宫了。”悄悄睨他一眼，继续说道，“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也令人叹为观止，‘幻彩咏香江’，那么多灯光、音响还有烟花，每晚得花多少钱啊？”再看一眼林枫，他依然若无其事的画画。
尹依依撇撇嘴，自言自语，“我听说有四十几栋楼一起参与呢。”
把画纸折叠整齐放进书包里，林枫讥诮的抬起头：“你看到的，不是四十几栋楼，而是二十栋楼同时用互动灯光和音乐制造出来的效果，其实如果不是特别的节假日，每天晚上的‘幻彩咏香江’都只有二十栋楼参与。”他站起来，狭长的眸子鄙夷的睨着她，“二十和四十，整整差了一倍，你的数学该不会是烂到这种程度吧？”双手插在裤兜中，他施施然走了出去。
尹依依呆呆坐在椅子上，陡然变了脸色，不由自主攥紧双手，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看到的人，的确就是他。
可是，在那么多的人当中，怎么会一眼就看到他呢？难道对自己来说，他真的是特别的？
假期过后，自然而然升入高三，课业更加繁重，同学们的神经更加紧绷，有的人即使上厕所手上都会拿着一本参考书，真可谓手不释卷了。清晨傍晚到处都可以看到戴着厚重眼镜，手执书册，嘴里不停碎碎念的学子。
十点钟宿舍灯集体熄灭以后，也隐约可以看见被子里透出手电筒微弱的光。
林枫则依然故我，偶尔旷课，偶尔缺席，偶尔找老师的麻烦，更多时间却是趴在课桌上和周公聊天。
尹依依偶尔会在他睡熟的时候，给他一个重重的肘击：“喂！不要睡啦！讲重点呢。”
林枫茫然的抬起头，惺忪的眼睛，带着迷离的风情。
尹依依就红了脸，果然，美男的确是很有杀伤力的啊。
下课的时候，常常有女生等在教室门口，颇为了解八卦的同学，就会悄悄议论：“林枫又换女朋友了，这次是三班的班花呢。”
尹依依凑过去看一眼，悄悄撇撇嘴，还班花呢，眼睛那么大，像金鱼一样，鼻子那么高，又不是俄罗斯人，皮肤那么白，大概缺少黑色素……
然而，林枫好像和班花相处得很好，常常看到两个人手牵手在校园里并肩漫步的情形。
他依然喜欢在课堂上叠五颜六色的玫瑰花，这些花最后全部都出现在班花的寝室里。
班花也很体贴，常常送些小点心、小零食过来。每次林枫都笑嘻嘻的收下，一转身就送给其他同学。托他的福，尹依依小腹的肉竟然隐隐有鼓起的迹象。于是，再看到班花捧着包装得美轮美奂的盒子，满面桃花的走进来，她就先黑了脸。林枫依然颠倒众生的魅笑，坦然的收下，然后塞到尹依依和别的同学嘴里。
尹依依曾经很纳闷的问他：“你既然不喜欢吃那些东西，干脆告诉她不要送不就好了吗？”
林枫淡淡的笑：“其实送不出去自己的心意，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捧着一大盒包装精美的蛋挞，嘴角微微上扬，明明带着笑容，偏偏狭长的眸子却黝深黝深的，仿佛爬满落寞悲伤。
尹依依看着他漆黑发丝掩映下的眼瞳，怔住。
开学后没有多久，就举行了校秋季运动会。
难得的两天不用早起，不用上课，不用读书，不用听老师在耳边碎碎念，同学们简直乐翻了。
运动会一开始，林枫就一跃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跳高、跳远、铅球、铁饼……简直是他全能的赛场。
圣琪诺亚注重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这些年为各体育院校输送了不少人才，却没有一个能像林枫这样风光无限。
当他以51.94秒打破男子400米校运动会和K市中学生运动会双重记录的时候，操场上欢声雷动，彩带飞舞。
冲破终点的林枫，接过某个同学递过来的一瓶矿泉水，迎面兜头浇下，湿漉漉的发丝飞扬，闪烁着瑰丽光泽的水珠在阳光中四溢飞溅，映衬着清秀俊朗的一张脸，一双狭长魅惑的丹凤眼，恍若王者般傲视全场。一时间，人潮汹涌中，只看见身穿蓝色背心和同色运动长裤的他，再看不到其他人。
高挑劲瘦的身材，俊美无双的容颜，令一大票女同学看直了眼，心如鹿撞，红霞满面。
身为工作人员的尹依依站在跑道边上，看着他一路遥遥领先冲过终点，看着兜起的风吹拂起他刻意蓄长的头发，看着他把冠军奖牌挂在一个女同学的颈子上，那女同学赧然羞红了脸，眉眼间却春意盎然，笑意盈盈。
却不是三班的班花，而是一个一年级的新学妹，圆圆的脸蛋，一笑两个酒窝，两条麻花辫在颊旁荡来荡去。
据说她是林枫最新一任女朋友。
班花站在操场一角，失声痛哭，一双眼睛肿成核桃，身边安抚她的几个女生用杀人般的眼光瞪视着林枫，他却恍若未闻，完全视若无睹。
于是，有同学慨叹：“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尹依依忍不住凑到他身边，低声说：“你去安慰她一下啦，哭得很凄惨呢。”
微蹙着眉头，林枫闷声说：“不晓得她在哭什么，是她甩了我，又不是我甩掉她。”
“啥？”尹依依怔住，再看一眼梨花带雨的班花，分明一副下堂妻的模样，怎么会是甩掉别人的人，林枫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撒谎，呐呐说道，“不会吧？”
“不相信你去问她啊。”林枫撇撇嘴，甩一下头发，一滴清凉凉的水珠滑落在尹依依颈子上。
她扬起手擦一下，莫名就红了脸。
林枫看着她，嘴角慢慢上扬，眼眸中也有了笑意：“尹依依……”他慢慢开口。
“嗯？”
“其实……”
“哦？”他的样子有些迟疑，似乎欲言又止，眉眼低垂，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咦？”有点奇怪呢，尹依依狐疑的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他定定看着她，秋风和煦，撩拨起鬓边已经干涸的发丝，暖洋洋的阳光映射进眼瞳，异样的光彩流转，灿若琉璃，尹依依的心脏陡然漏停了两三拍。
“尹依依……”他低声呢喃，“我……”
“依依，”尹依依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气息，有人似笑非笑的一手圈住她的颈子，呵出来的气息喷在她耳际，“你还在磨蹭什么呢？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广播室吗？”
漂亮的眸子带着警告的意味淡淡睨着她，是霍子翔。
“呃……”尹依依一下子哑然，有些惶然的看看他，又看看林枫。
林枫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微蹙眉头，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走吧。”霍子翔拐着她的脖子，一边说，“林枫，你果然四肢很发达啊。”
这句话明显带着某种挑衅的味道，林枫居然没有搭腔。
霍子翔拖着尹依依越走越远，她忍不住回头看林枫一眼，淡然的眸子，上扬的嘴角，看不出有丝毫不悦的样子，她闷闷的挥挥手。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回头的那一瞬间，林枫唇畔的笑容陡然凝结，白瓷般的牙齿咬紧苍白的嘴唇，他轻轻抬起左手，按住胸口，闭一下眼睛，真的……很痛呢。
所谓伤口，就是即使愈合了，上面的疤痕依然会存在，依然会隐隐作痛吧？
“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林枫诧然抬头，看到面前一张娇俏的圆脸，清澈晶莹的一双眼睛，担忧的看着他。
是他的新女朋友夏织凝。
“我没事。”林枫摇摇头，微扬起眉毛，舌尖轻舔，舐掉唇上的血渍。
“哦，”夏织凝释然的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哦，”歪着头，微颦眉，“干嘛参加那么多项比赛？你又不是超人，累坏了怎么办？”
看着她单纯明朗的脸，林枫不由自主绽开笑靥：“放心啦，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爱惜自己的，不是吗？”他眨一下眼睛。
夏织凝红着脸低垂下粉颈。
如果她不是太害羞，如果她看到林枫的眼睛，就会知道，他的眼波清冷，全然没有她的影子，视线茫然凝结在霍子翔和尹依依消失的方向，那般空旷寂寥，以至于无法掩饰的落寞和凄凉就清晰的写在脸上。
运动会结束了，林枫在赛场上的飒爽英姿被同学们咀嚼了好久，终于渐渐淡忘。
接下来的日子，他继续旷课、继续逃学、继续在课堂上睡觉或者是叠玫瑰花，只不过这些花的主人变成了圆脸学妹夏织凝。
这段恋情迄今为止维持了两个月，超过他每一段恋爱，也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于是，同学们开始议论，原来言情小说中的桥段是有现实依据的，果然笨笨的女孩更加容易俘获花心大少爷的心。
和他的历任女朋友一样，夏织凝也会送小点心过来，只不过不再是八仙居、福满楼那些名师做出来的顶级面点，而是她自己烤制的爱心小面包、小蛋糕、小饼干。
于是多了很多创意，比如小面包上会用果酱写上她和林枫英文名字的缩写，用红色的心包裹着，小饼干要么是心型，要么画上被丘比特之箭洞穿的两颗心脏。
于是尹依依同学再把小点心放进嘴里的时候，就有了浓浓的罪恶感，好像吃掉的是小学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