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友人
“我要的东西呢?”
“你要的是这个吗?”回应俊美的青年双腿搁在豪华的桌案上、眼皮也不抬一下的质问,是沃里克冷漠的声线。
“怎么又是你啊?”拉尔法不耐烦地抬头,“你不是国家的最高指挥官吗?你知不知道玛格丽特现在受到苏格兰的庇护,时时窥探南部并发动小规模进攻啊?他们在搅乱我们国家的秩序。难道你不能专心去想想对策吗?”
沃里克吸了口冷气,“您实在太让我感动了,陛下。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拨冗翻阅了那些战报。我以为您的才华都应用于铁匠铺里了。”他没好气地把手中的布袋“砰”地放置在拉尔法的桌案上。
“哦,不会是你出钱特别帮忙打造的吧。”拉尔法丝毫不为所动,只低头察看布袋里的东西,“因为你比较有钱,早知道你对我的设计有兴趣,就请你投资用白银打造了。”
沃里克的伶牙俐齿在拉尔法面前全部失效,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你来了,”拉尔法懒洋洋地撑肘起身,空出身后的椅子,还踢了一脚,“这些公事就由你来做吧。”
一直到拉尔法轻快地哼着小调擦肩而过,沃里克都无法说出一句话,保持着近乎发青的脸色。
罗拉在女官的服侍或者说逼迫下,换上了白色的衣裙,被送往阳光灿烂的国王寝室。
拉尔法讨厌狭窄的格局,所以这间寝室有着数扇长窗,全部打开,迎接着在伦敦吝啬展现的阳光。罗拉估算着如果要从这里逃走到底几率有多大,毕竟王宫是她也熟悉的地形,却很快发现每扇窗底都把守着装备严密的士兵。
“不用看了。”身后传来门被推动的声响,拉尔法哼笑的声音随即传来,“对于你,我是很小心的。因为你太狡猾了。”
“……”
“很不想听吗?”
下巴被细长的手指用力钳制,强硬地转了过去。
拉尔法以双掌搓动罗拉小小圆圆的脸孔,“啊,也对,”然后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不习惯我的态度嘛。因为啊,我以前都没在你面前这样过。为了赢得你的好感,我简直时刻小心。我啊,就只敢把我好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
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像宝石一样地洒落,在开满长窗的寝室里,拉尔法的额角也被映满明明暗暗的痕迹,那张失神又漠然的脸,秀美而陌生。罗拉不想去看他,又不知为何没办法转移视线。
“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怎样的我,我就特意地去扮演你喜欢的我。要是你希望我温柔,我就温柔到可以为了你不惜折辱自身。”秀丽的嘴唇在眼前一张一合,看似无情的脸,也渲染着阳光的斑斑烁烁,变得更加难以看懂,“……讨好你,迷恋你,像只小狗一样围绕着你。”
抿了抿唇角,拉尔法突然失去了那种怀念着什么般的迷茫表情,变得沉暗下来的双眼,紧盯着面前触手可碰的罗拉。罗拉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双腿碰到床的边沿,拉尔法适时地逼了过来,双手沿着罗拉的身体撑在床帮,被他的身体笼罩,罗拉难以支撑平衡,就只好就势倒了过去。
“但是即使那样,我也依然不能令你满意。”
用手支撑着架在她的上方,半长不短的栗发垂下,一半面孔被遮蔽的拉尔法似乎流露着悲哀的眼神。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拉尔法摇了摇自进门时就拎在手中的布袋。
丁丁当当重叠着掉在床上的东西,发出金属质感的声响。
罗拉用眼角的余光瞄去,那是一套连着铁锁的链扣。
“这样你就没有办法离开我了。即使你讨厌我,也只能与我在一起。”
拉尔法笑着拉起罗拉的左手,强迫地在她的手腕上扣下一圈皮扣,随即将链锁的一角,绑在左床柱角。意识到拉尔法要做什么,罗拉想要抗拒,但是右手已经被拉尔法先行按住,照例操作。双手被捆缚,失去自由后,再绑住双脚也并非难事。
“呼,你真是不乖啊。”拉尔法略感疲惫地坐在床边,满意地看着,无法挣扎的罗拉。温柔的语声和温柔的眼神,却令人仿佛掉落冰冷的深渊中。
过于专注的凝视,令罗拉逃避般地闭上眼,然而就算视觉被屏蔽,还是感觉得到拉尔法在慢慢靠近……
拉尔法头发的香味,拉尔法的手指在腰间轻触流连,拉尔法呼吸间的吐息……这些因熟悉而造成的暧昧,比起暴力,更让罗拉感觉不安。
“不喜欢吗?”像是情人密语般的音调在无比接近的距离处吐息,“啊啊,我忘了,因为罗拉是浪漫的人,不喜欢我这样毫无情调的做法。不过你有什么感觉,我可顾不来呢。”熟悉的哼笑再次响起,“因为啊,你实在太麻烦了。”
身体被再次翻转,骤然迎上阳光照耀中拉尔法逆光俯望的双瞳,端肃的美貌嘴角上挑不知为何流露的却是一丝凄苦的纹络……罗拉呆了一呆,忘记了反抗。
“即使再怎样取悦你,也不会对我敞开的心,索性放弃吧。”下巴微扬的美男子漠漠说着,“只要使用力量就可以打开的身体,比心更容易被征服。一开始就谋求这种简单的东西就好了,把你当作布娃娃对待,我就不用再被你伤害……”
撑起身体,拉尔法脱下身上的衣物,露出与凛冽美貌奇妙搭配的矫健身体。
淡栗色的短发下,有着愤怒的火焰,更多却是那样哀怨的一双眼睛。
然而对于罗拉来说,被锁住的不是这个身体,渐渐逼来的也绝非被羞辱的感觉。这湿润的、缠绕周身的并非亲吻,而是拉尔法铺天盖地让人无法逃避的感情。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碰我!”
“为什么不要?”
“外面……有守卫……”
“让他们听!”
亲吻的间隙交换的对话,也许就像通常的情人耳语,但那摇荡的锁链说明他们的关系又绝非那样。
信赖着面前的人。
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
不害怕面前的人。
不论被他如何对待。
因为心就是这么奇妙的连自己也不能选择的东西!
它令罗拉相信着拉尔法。
它令罗拉哭泣烦闷痛苦却没有办法厌恶拉尔法。
两个人绝对无法变成真正意义的敌人。
那种曾经一度相爱最后相互仇视伤害的故事都是怎样发生的呢?谁能把真正爱过的人当作仇敌来对待?
“把锁链解开、解开……”为难地低泣着喊出想要从这种羞耻状态中解脱的话语。
“我是变态,所以就要这样。”得到了带着固执眼神的亲吻作为回应。
好像只有亲热的时候才能进行弥足珍贵的交谈,哪怕是这样带刺的交谈……因为一旦身体的缠绵结束,留给对方的,是否又只是冷嘲热讽揶揄嘲笑?
眼泪滑落脸颊。洁净的额角有一绺紫黑色的卷发,被细长的手指怜惜地拨开。
为何做不到真正意义的无情?为何还要小心翼翼地碰触她?拉尔法在心底诅咒着自己的软弱,却又没办法自那个清澈到令人悲伤的视线里逃离……
也许还是应该只把她关在阳光稀薄的塔顶,在那里就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
狂岚般卷起从未曾消失过的感情,也就不会如此令人恼怒得无所遁形。
以为发自内心地恨着罗拉,事实也做到了自以为是的狠绝无情。以卑鄙的手段,迫使玛格丽特把她交到自己手中,用力量压倒对方强迫对方。
发自心底地藐视着她。
想说,你不过只是如此,借由我给予你的爱情高高在上,站在被我用手托举起的高位上,然后践踏我的感情。其实你没有任何超常之处,只是我爱你才令你有了伤害我的能力。嗤!你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我认真的话……
嘲弄对方,挖苦对方,内心鄙视着事到如今还会渴求罗拉的自己。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默许了自己奔腾的欲望,想要把对方当成不存在感情的娃娃来折辱。却发觉还是会轻而易举地陷落……拥抱她的时候,希望罗拉的手臂能紧紧环绕自己。怀念着唇舌交缠的温暖亲吻……不自觉地使用了哀怨的口气抱怨,像受了莫大委屈不知如何发泄的孩子一样,结果还是希望能够从那个人那里获取慰藉。
不小心看了她的眼睛,就变得无法再转移。
以为是能够藐视她的,事实上也在心底存留了轻蔑的痕迹。
了解这个人的全部,包括美好的部分和不美好的部分。身体里切割出了理智冷静的自我,做着冷漠的观窥。即使是这样,即使知道这个人对自己做了卑劣之事,还是没有办法憎恨着她……
身体交缠,连心也再次渐渐变暖。蠢蠢欲动的愚蠢的自己,像是又要开始期待不可能获取的东西。
狐狸那般美好狭长的幽深眼型中,眼泪都要流下了。这样的拉尔法凝视着昏昏睡去的罗拉,在被拨动的心弦再次颤抖之前,害怕着这个无力动弹一下的女子般,狼狈逃离。
命令侍女帮她打开手足上的铁锁,却在走廊设下严密的守卫力量。害怕这个人逃走,自己却先一步从她身边逃走。短暂的酣畅换来的是心灵的空虚,拉尔法一个人拖着沉寂的脚步,披着雪白的衣袍,行走在宫殿长廊。
罗拉睁开双眼的时候,床边坐着头顶两侧盘以麻花髻的少女。她穿着高及领口的束腰长袍,正端来温水,帮她擦试身体。
罗拉尴尬地想要抬手遮掩一下,手臂却沉沉地使不上力。转头看看天色,已经都是傍晚了,窗外铺陈一片霞红。
少女有着蜂蜜色的发色和亚麻色的眼睛,温顺而沉默寡语,她麻利地做好该做的事情之后,就拎着裙角行了个礼,静静地向后退去。
罗拉想叫住她问一问,却终于没有那样做。她茫然地坐在床上,想着拉尔法把她从塔里弄到这儿,总不会让她一直住在国王陛下的寝室吧。
试图整理思绪的时候,第一扇长窗的边上,传来宝剑轻磕窗台的细微声响。罗拉警觉地竖目,缓步走至窗畔,垂目对上铁甲下转来的眼睛,旋即吃惊地张大了嘴。
“嘘……”
手指竖起,士兵做出一个嘘声的姿态。被沉重的头盔遮挡一半的脸孔难以看清全貌,但是那深邃镇定的眼睛,罗拉却绝无认错的可能。
“天……”罗拉抬头看着红霞,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地装作望着远方,她手指发颤嘴唇战栗小小声念,“赛尔缇斯你疯了吗?你怎么敢来这里……”就算赛尔缇斯一向很少露面人前,宫廷里也还是会有从前的老人,能够认出他的啊。身为兰开斯特的首席指挥官,竟然跑到敌对国王的王宫里……
“我想确定你平安无事。”盔甲下的眼睛凝视着她。
“玛格莉特同意你过来?”
“我只听从我自己的意志行事,”赛尔缇斯眸光转暗,“罗拉,王宫的守备太严密了,我虽然能混进来,却没办法带着你出去,能和你打招呼已经是现在的极限。马上就要轮班了,我得在那之前离开。现在你听好,我需要时间找人安排,而且需要你的配合。”
“配合?”比起能否从拉尔法身边逃走,她现在比较担心赛尔缇斯能否顺利脱身。
“你要让他放松警剔,讨好他也好,怎样也好。”闪烁着紫色光辉的眼眸,栖息着不容动摇的意志,戴着士兵银色盔甲的人支起头盔,露出脸孔望着罗拉微微地笑了,他说,“因为你记住,这些全都是暂时之举。到了最后,我一定能救走你。”那个镇定得甚至可以说骄傲的眼眸,明明目睹了下午的那一幕……但是就好像可以跨越那些完全无视,栖息着无人可以撼动的意志。
对视这个眼眸,这个微笑,就会让人想要相信,全世界没有什么事是面前的人不能替自己办到的。罗拉一阵窝心,小声地应答催促:“我知道怎么做。你快点离这里,还有……”她略微踌躇,想问问前国王的近况,但是手指蜷了一下,终归还是没有问。因那是“赛尔缇斯的父亲”……于情于理,罗拉没有比赛尔缇斯更关心他的道理。
“抱歉。”赛尔缇斯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全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会发生这种事。”
“说什么傻话,我……”罗拉抬手蹭了下鼻子,难过地低头,不知道要怎么和赛尔缇斯说清楚自己与拉尔法的关系。
“我听你的。”结果,她只是这样说着,在窗口悄悄伸出手去,握住赛尔缇斯递来的手掌。
拇指压着拇指,作一个盟誓——
我一定救走你。
我相信你。
“沃里克,我们去打猎吧。”
拉尔法突如其来的邀约,令沃里克受宠若惊。
“你会有这样的心情?”把淡金色的柔密长发用一截白缎在脑后松松束起,从文件中抬起头的沃里克毫不掩饰翡绿眼眸中的震惊。
拉尔法的眼睛深浓如墨,弯弯的上眼睑有如半月状,下眼线却有着优美上扬的弧弯。像狐狸眼和凤眼的结合,包裹着深不可测浓若点漆的幽深瞳孔。栗茶色的刘海凌散着自眉间滑落鼻骨。他看起来有点心事重重,却用绝对的疏离气息将自己与周边气层分割般地牢牢包裹。这样的拉尔法,比谁都更美丽,也比谁都更寂寞。
“好……”他说,“你知道我根本不能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因为我是国王陛下不是吗?”拉尔法照例带着点痞气地轻哼,对于自己凌厉外显的美丽全无自觉,没有形象可言地随意坐下,却用不知何时成为习惯的动作抱住了左膝。好像小动物一样防备着谁似的深埋起细巧端正的下颌,微歪着头的模样,只露出在白绢一般的皮肤上格外漆黑的眼眸,吸引着他人的瞩目。
沃里克不自觉对他放柔口吻:“怎么想起打猎的事了呢?其实现在出宫有点危险,你的一举一动,都正好是个饱受注目的时点。不过现在草木充沛,正是猎兔子的时机。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拉尔法闷闷地抿唇,“就是觉得很烦。”
已经没办法再单方面地任意凌辱罗拉,心中翻卷的感情只是一次四目相对的身体纠缠,就又层层漫卷。强迫回想罗拉的种种可恶,不停地用父亲和弟弟的脸,来交错冲散想要见到罗拉的想念。
可是罗拉就在几墙之隅的那端。
只要穿过那些自己设下的重重重卡,就可以轻易地见到她……明明是这么脆弱的罗拉吧!可是为什么拉尔法就是觉得在渴望着她之外,还有着害怕见到她的恐惧呢?
所害怕的也许并非罗拉这个个体。
而是自己那没有办法摆脱的心情。
那个心情,会让他不自觉地变得温柔;会让他想要亲吻罗拉的嘴唇,而不是说着难听的话语;会让他想要牵起罗拉的手指,而不是只疯狂占有对方。他想要听到罗拉的笑声,他渴望能与罗拉微笑对视。
拉尔法悲伤地察觉,他还是想要去爱罗拉。
即使明明就被丢弃过一次。
明明还被她可恶地欺骗,玩弄,伤害,失去了再也得不到的家人。
罪孽感让他无法抛开一切,自尊心让他不能忘记已然无力抹杀的过往。可是心中的感情超出了理智的桎梏,呼唤着、呼唤着他奔往罗拉的身边。这让拉尔法直觉害怕。他害怕这个感情,终有一天,会杀死自己。
“我觉得很累。”把头埋在膝间,他对着沃里克,这唯一的朋友抱怨,“我想随便做点什么,哪怕什么也好,只要能让我觉得开心就可以。”
沃里克望着骤然变得小孩子一般的拉尔法,想要伸手摸摸那个脑袋,却只是握住袍角。沃里克笑着说:“好。明天开始,我带你打猎,我带你去看城墙的修复和新建的港口。如果你觉得这些事有公事之嫌,我们两个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谁也不带,偷偷去参观伦敦市民的夜生活。有好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呢。”虽然……虽然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够让拉尔法不再去想被关押在国王寝室里的那个人……
“呐,打起精神来,我的陛下。”
歪头微笑的金发青年,俯望着拉尔法伸出手指。
后者回应以悻悻的笑脸,和只专属于这唯一友人的任性,啪然拍去的手臂,其实带有绝对信赖意味的撒娇。
爱是双刃剑,伤人又伤己,且,注定无从逃避。
很多年以后,沃里克回想那个夜晚的灯火以及抬头注视他的拉尔法当时的眼神,他就会知道,迟到地知道,其实他所想要谋求的,一早已然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