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再见！拉尔法
曲曲蜿蜒的小径在月光下像海面一样泛着银色的光波。
赛尔缇斯从马上下来，扶住了在马背上有点摇摇晃晃的罗拉，“好了，先休息一下。过了峡谷，在那一边勃艮第的人马会接应我们。”
“哦。”罗拉虚弱地笑了一下，月光映照着她美好的侧颜，让赛尔缇斯略微地呆了一呆。掩饰着去推眼镜，罗拉却“噗”的一声笑了。
赛尔缇斯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了为了行路方便根本就没有戴眼镜的鼻梁附近，回头对几个随行者招呼着：“大家再加把劲。前面有一间小屋，我们提前在那里放了些食物，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息。”
“好像……有声音？”罗拉忽然停下，歪头聆听。
“是风在吹。”那位潜伏在宫中多时负责接应的侍女，也仔细地辨认了声向，然后予以了否定。
走过小径，那里果然出现了一幢破旧的木屋，也许是早年间曾经有人在这里居住过。大家拿了赛尔缇斯在里面事先备好的干粮吃完，神经太过紧绷，一旦出了伦敦，有了放松感，不一阵儿就都睡了。
赛尔缇斯提出由他守夜，罗拉却说自己根本睡不着，而强令他去睡。身边发出细小均匀的呼吸声，与心脏的节拍不觉重合。催眠一般的韵律，却无法令罗拉产生丝毫睡意。
手指无意义地在胸前绞弄，眼前不时漂浮过拉尔法受伤的样子。担心着拉尔法的心情，不能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露，因为那会令他们救自己的这个举动丧失意义。一面安慰自己，那里是伦敦皇宫啊，有最好的医生给他诊治，一定没事，心脏却还是咚咚跳着，并且越来越快，整个人像被抽空，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推开门，小心迈过随行者的身体，站在山林间呼吸沁凉的空气。抬头，月亮圆得一如过往数千个夜一般无辜。
在拉尔法身边总想着要逃离，一旦离开他就觉得空虚。
心之所以会如此沉重……都是因为无法割舍一份感情。这份感情，搅乱着她和拉尔法的人生，令彼此的未来都变得混沌难明。厌倦了不停地思考拉尔法的事，从睁开眼到入睡前，大脑完全被他人占据的感觉……没有尝试过的人，难以了解那是怎样的可怕。
也许拉尔法失去了她，可是她却觉得失去了自己。
鼻子发酸，心里也冒出微酸的汽泡。她唯一能够把握，想要把握的，仅只是让自己的人生，在自己的意志下进行。
就算喜欢拉尔法又怎么样呢？偶尔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那种即使是自己的感情，也想要倔强斩断的心情，其实是源于对自己的狠心。一直也不是想要对拉尔法狠心啊……
那个纯粹的人，始终不曾正视——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的未来。
就算沃里克这次提亲失败又怎样，拉尔法以为他随便找到的婚约者家族，可以放任他让婚约失效吗？自己留在他身边，到最后……也不会有圆满的结果。
不想要失去的比现已失去的更多……其实只是这样的心情。说罗拉自私也好，胆小也罢，对于翻来覆去的感情，烦恼到了厌倦般的地步，却又想要珍惜地放在手里，因为握不住注定流失的海砂而忍不住想哭……
被花香的甜美诱骗，忘记了缠绕彼此的荆棘。罗拉觉得，自己只是比拉尔法清醒。但这个清醒，却让她的心口产生了无法被填补并且还在、还将继续销蚀的空洞……
就这样站在下起了黎明前薄雾的山林中，罗拉不经意地抬眼，瞳孔收缩。背靠着一棵杉树，静静地坐着前面的人，栗发摇荡，侧颜清毅，竟然就是拉尔法。
她下意识地闪躲在巨木之后，偷偷窥探，才发现背对她席地而坐的拉尔法好像睡了。不可自控地探出头，抓着树干，悄悄地看他，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直直垂覆，脸上的伤口开始凝痂。衣袖被划烂了，突起的额角也有无数细碎的伤口。
在心里偷偷地骂了“笨蛋”，竟然没有产生被追上来的恐慌感。依赖着、不想要离开的感情交错起浮……稍微多想了一下，眼睛就浮起了比雾更浓的湿气。
为什么你还不死心呢？
为什么明明受了伤却还是要来找我啊……
有点哽咽着想问——
喂，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把我捉回去，禁锢着我吗？还是要哀求我请我不要离开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呢？明明比谁都骄傲，明明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
第一次闯入视野时穿着白色披风，目光笔直，容颜冷凛，那个傲慢的敢于当面顶撞王后的你呢？那个不把他人的痛楚放在心上，带着一份漫不经心的眼神，肆意捉弄我的你呢？站在伦敦塔的台阶上回头向我微笑的你呢？狂放的你，骄傲的你，怎么可以变得这么狼狈啊？这样的你，真的好难看啊……
眼底浮起来回涌动的液体，顺着眼角点滴飞溅。不想明白的事，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的，那个答案是因为你爱我。就只是因为爱我，就让你变成了这样……那这个爱，是谁下的诅咒吧……
转过身，想要离开。但是这一次，换成是她无法迈步。罗拉怔怔回头，映入视野里的是一双有什么在燃烧一般的清冽凤眼。而她走不动的理由，这一次变成是拉尔法拽住了她的衣角。
两个人看着对方，一瞬间，天地都要永恒了那样。
没有谁大哭大吵，就是深深地彼此注视，像要把对方就此纳入眼瞳，是不是这样，就不用失去这个人了呢……
无声的眼泪在拉尔法的眼中回旋流转，然后也一点点地顺颊流下，流过染了血污却在绰约的雾月中，仿佛洁净一如当初的脸孔。
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脸先是苍白，旋即是滚烫，不正常的颜色起起伏伏。罗拉闪过数千个想法，却又好像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胶着的目光连偏移一寸也无法做到。
她伸出手，去拉回自己的斗篷，拉尔法马上也拽住，不让她抽走。罗拉往前拽一寸，拉尔法的手往上扯一寸。就这么扯来扯去，两个人的眼睛都要红了。拉尔法被拉得踉跄站起，他略略低头，瞧着罗拉，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已经没有力气对她发火。
失魂落魄地看着失去又出现，出现再失去，总是反反复复，就是没法属于自己的人。一开始不明白脸上热热的液体是什么，以为是伤口又再流血，直到那些透明的液体溅落脚边，才知道是自己在无声地哭。
黎明渐渐地融化了夜晚的薄雾。
自树木的缝隙间洒落的光柱宛如被拉长的月光照耀着拉尔法。栗发的他，就那样无声地哭着，没有表情却又如此炙热地注视着罗拉。一瞬间，罗拉觉得她的心都要碎掉了。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束缚深埋凝固，让她没有力气再离开拉尔法。
可是天就要亮了。
要是赛尔缇斯发现拉尔法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或者被拉尔法发现赛尔缇斯的行踪……罗拉连想都不敢想。
嘶气发出的声音，让这被魔法禁锢的空间再次开始流动空气……
“别再缠着我……其实，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那个圆圆的嘴唇吐出无情的话语，栗发的青年茫然着眼圈加深了一圈红线，像受到什么震荡，但还是坚持地站在那里。
“其实你只是喜欢我不听从你这一点吧。倔强的生物想要折服，啊，我也是同样的心情呢。”露出端秀的微笑，说着折辱自己，也折辱对方的发言，“你就看在我尽心陪你玩了好久的分上……放我走，好不好？”歪头，故意地露出了讨人厌的冷漠嘴脸。
那圈红线，在栗发青年的脸上变得颜色更深，颤抖的眉睫像无法承受眼泪的重量，有清澈的水珠泉涌而出。
“……为什么你要说这些……”他颤抖炙灼地质问，“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其实你喜欢我？罗拉你其实是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吧！”
故作冷漠的脸上显现了被拆穿的难堪，罗拉狼狈地侧过头低吼：“你未免太有自信了。”
“如果你是真的讨厌我，我从第一开始就不会缠着你。”清澈的眼中燃烧着寂寞的光簇，“不管你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其实你心里都是喜欢我的。”拉尔法加大了一点音量，倔强的嘴唇用力吐出：“因为我就是知道！”
“那是你的自以为是……你太自恋，太自我中心。你以为别人做的事，别人的所有表现、一举一动，全是因为你的缘故吗？原来你之所以对我数次手下留情，是你还梦想着能被我所爱啊。”罗拉刻意嵌入讽刺的语调，“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这种……”
浑身都在微微地打颤，她比拉尔法更不擅长说出冻结人心的台词。在伤害对方之前，反而先伤害了自己，清晰的大脑却无法顺利地组织语言。
那张总是焦灼地看着自己的脸，眉梢眼角流露着深浓的渴望。就只向自己一人汲取感情，被施予一个微笑就会满足地露出绽开小花般的笑颜。
从心里就怜爱着这个人，他的头发，他的指尖，他的种种恶劣也都成为自己眼中的优点，不完美的地方也因此显得更加可爱。要对这样的人说出狠绝的台词，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自己的心根本无法编织出像那样的谎言。就好像虽然想要拼命诋毁对方，却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因为他在她眼中就是那么美丽可爱，那么真挚凛冽。
但是天空薄雾消散，月光隐形，已经越来越亮了。拉尔法身边为什么没有旁人呢？沃里克根本不可能让他一个人追出来……罗拉混乱地想着，一面听到木屋的那边隐隐地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被发现的话……
被发觉的话……
被找到的话……
已经听到了树枝断折的细碎之音，也许有什么人就要过来了吧。
罗拉忽然拔出赛尔缇斯昨夜交给她的佩剑，几乎毫无预兆地刺进了拉尔法毫无防备的左肩。
震惊的眼睛充满不信地望来，晕染了衣衫的血，也像层层开启吐露斑斓的玫瑰。
罗拉阴柔地笑了，“要是你再敢缠上来，下次，就杀掉你。”
虽然她不擅长编织谎言……但是却很擅长演戏。假装很无情，假装不爱你。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啊，收敛着自己的感情故作高高在上，这样的事，最拿手了。虽然其实，其实我比你爱我更爱你……所以其实被这一剑扎伤的人，是那个爱恋着你的我自己。
拔出佩剑，罗拉急速转身。迎向木屋的方向，她要挡住来人，她要马上启程，她要更快更快地离开这里。
“怎么了？”赛尔缇斯看着满头汗水脸色发白的罗拉，“遇到了什么吗？”他细心地问。
“没有。”罗拉急促地小声说，“但是我隐约听到了声响，也许会有人追过来呢。我们走吧。”
几个随行者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他们觉得养尊处优的国王真的会对罗拉穷追不舍吗？但是也只好尽快地收拾了包裹踏上行程。罗拉在马背上，不时回头。
“你在想什么？”赛尔缇斯问。
“没有……”罗拉恍惚地回答，“我只是在想，这一次大概永远也不能回伦敦了……”
受伤的拉尔法，一定可以被沃里克找到吧。罗拉莫名地相信着，也只能如此说服自己。比起拉尔法被别的人所伤，她宁可他伤在自己手下。何况她下手很有分寸，并不会伤害拉尔法太深。
然而，胸中猛然掠过拉尔法那震惊不信的眼瞳里流露出的深漆色绝望……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错觉，令在马背上奔驰的罗拉自我怀疑，也许她已经“杀死了”拉尔法……
那个深爱着她的、总是向她微笑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