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域
新房内隐隐有红光透出,隐约有呼啸声响,里面显然不是新婚之夜的柔情蜜意。当众人掠到门口,杜白口中再一次吐出鲜血,微子急得大叫:“长岐,不要再打啦!你全打在杜白身上了!”
里面有短暂地寂静,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的墙壁与屋顶,整间屋子在人们面前如纸片般破碎,素长岐飞身出来,在他的身后,一条红色的龙正在咆哮,身穿九羽衣的新娘面容冷冽。
“我、我没事……”杜白强撑着,努力忽视来自骨骼深处的痛楚,咬牙道:“她、她对你做了什么?”
“不要说话!”素长岐怒喝道,一手已经将自己的法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她身内,助她恢复元气。
“你怎么样?”杜白扶着他的手臂,目光焦虑地在他脸上梭巡,“你有没有受伤?”
“他没事。”答话的却是里面的丹姬,素长岐给杜白疗伤收效甚微,她原本因为力战而有些苍白的脸,却渐渐恢复了血色,她慢慢地走了出来,“不过,如果他还要坚持对我动手的话,花主,你恐怕就要有事了。”
素长岐背脊一僵,终于明白了。
“替我照顾她。”低声交代了微子一句,他慢慢直起身来,面向屋中,衣袖却被杜白紧紧捉住。他回过头来,就看到罕见的怒气布满了杜白的脸。杜白盯着丹姬,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愤怒让血流的速度加快,她再一次感觉到内脏被挤压的痛苦,她的嘴唇都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愤怒,第一次,感觉到恨,她恨面前这个人!
你——你根本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这是欺骗!这是阴谋!
想到自己把九羽衣送去的傻样,杜白的指尖死死地抠进了掌心里,她送的不是九羽衣,送上的是自己最初的爱!还有对于另一个女人的信任!
她相信她能给他幸福,结果,她都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气息在胸膛翻滚,太过剧烈,嗓门仿佛都被烫伤,杜白的眼里有水光,无力阻挡,泪水划落,声音嘶哑哽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了誓言,花主。也为了因霄国,为了四方境。”微凉的晚风拂动九羽衣,此时的丹姬看上去飘然若仙,她的神情坚定,眸子清冽,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因霄国多少年没下过一场雨了?声风木已经快要灭绝,因霄国的大部分国土变成了荒漠,根本没有办法住人。而诸位的国土呢?有多少地方雪越下越大,土地被冰封,人们根本生存不下去?再这样下去,四方境到底能有多少人活下来?而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神为什么停止了对四方境的庇佑,神为什么再不管我们的死活?!因为他——”她的声音蓦然抬高,指向素长岐,“因为该死的叛神者吉光,因为他的魂魄再次转生为人!”
她每说一句,众人的脸色都怔忡一分,没有人开口,除了杜白。
这个受了伤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生命力,她紧紧地拉住素长岐,不让他过去。明明已经泪眼滂沱,却大声道:“谁能证明?谁能证明他就是吉光的转世?!”
丹姬的目光回答了一切,她的视线停在九景国国主身边,那名黑衣男子身上,“神的使者给我指点,算不算证明?”
人群里一阵躁动,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他,素介一震,“光先生,长岐他,他真的……”
“算是吧……”光先生慢悠悠地道。
“就算是,就算是,那又怎么样?”杜白盯着那个男人,第一次在昆仑虚,第二次在神域,是他把她送回了家,是他恢复了长岐的知觉,他是来自神域的使者,他是不可触犯的存在,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燃烧,那是从出生至今都没有拥有过的感觉——勇气。胆小的她,今天即使面对神也不会退缩,因为,她不能让素长岐受到伤害,一分一毫也不能!
她一只手拖住素衣岐的袖子,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泪,小小的面庞上,有清冽的光辉,“就算他是吉光的转世,那也毕竟是转世啊!他已经进入过轮回,他早就不记得上一辈子的事了,他不是吉光,他是素长岐!叛神者是吉光,而不是素长岐!如果你们的神真的存在,如果你们的神真的有眼睛,他一定会看得比谁都清楚!”
“小白……”微子担心忧地想制止她。即使明知她的愤怒,也不能让她继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了。什么叫神真的存在?这是渎神啊!
“哈哈哈哈……”
一直被她抓着不放的素长岐,却仰天大笑了起来。从有记忆以来,杜白从来没看他这样笑过。他笑得放肆极了,眉眼飞扬,眼中似有流光,夜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光亮耀眼的了。杜白痴痴地看着他,渐渐地,自己也微笑起来。
从来没有哪一刻,内心这样充盈,这样强大,这样,不悔。
无论为他去做什么,她都愿意。这是她的天命。
在这一刻,没有神,没有吉光,没有四方境,没有使者,没有丹姬,没有一切,她的眼里,心里,生命里,只有他和他的笑。
眼中一点泪光涌现,却是温暖而幸福的。
素长岐看到了那一点泪,低下头来,轻轻用手拭去,低声道:“我的傻瓜,我的杜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杜白看着他,眼中的泪,终于滚下,划过面颊,跌至地面,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投入他的怀里,“我的……素长岐。”
“我再也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一个人。”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素长岐,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是九景国的王子,还是道院的弟子,还是神的祭品……”
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眼睛,此生此世,温柔坚定,“我要和你在一起。”
“当然可以。”素长岐轻轻地拥着它,就如同拥着一朵初开的花,“在那之前,先帮我解开封印吧?”
“什么封印?”
“我母亲给我下的封印,只有你能解开,清天极地秘法真箓,我告诉你口诀。”
丹姬面色一动,正要驱动血龙鞭,却被无形的力道压制。那位黑衣的使者,远远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用一种近乎悠然的声调,道:“不要打扰他们。”
“使者——”丹姬还要说话,却被淡金色的光芒所惊扰,杜白指尖凝出淡淡金光,那是纯正的婆娑花力,口中吟诵着法诀,指尖轻轻碰上了素长岐的眼睛。
素长岐闭上眼。
眼前一片金光,如同太阳穿透云气,扫去雾障,他的神识与灵台一片清明,再睁开眼的时候,世界已然不同。
“不要——”素长节叫了起来,“长岐,不要——大家不要看他的眼睛——”
然而晚了,没有人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因为,那只眼睛,太过美丽。银白色的眼眸如同三千年前记忆之泉的光泽,里面波光闪烁,闪动着无数的故事。那里有自己的前尘过往,前世种种,人们痴痴怔怔地看着,最终,闭上眼睛,倒在地上,沉沉地进入安眠。
连丹姬都没有例外。
除了光先生和九景国父子。
“长岐!”素长节扶起丹姬,怒道,“你要害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再也不能醒来了!”
“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怀里的人小小声提醒了他——
“可是,微子老师,还是有玉子老师,还有院主……”
“带我去见你的神吧。”素长岐望向光先生,异色的眸子美得惊心动魄,“如果,真的有神的话。”
“你终于愿去我家做客了吗?”光先生的声音里听起来仿佛有丝笑意,黑衣与黑夜仿佛没有边界,也没见他如何动作,以素长岐和杜白为圆心,一道光芒迅速向周围扩散,将所有人都包含在里面。
等光芒消失,眼前已经换了一个世界。
烟气汩汩流淌,掩去了地面,隐约有花草露出地面,宫殿高远空幻,仿佛只是画在那儿,并不真实。这应该算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无论是九景国的庄严,因霄国的豪奢,还是昆仑山的冷峻,都无法和这一座宫殿相比。
视线无法抵达边际,遥远的遥远的地方,还有更遥远的宫殿存大,这片广袤的世界,一直延伸到无垠的天边。却,没有一丝人声。
只有烟气流淌,整个世界寂静得像是一片虚空。
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同时涌上来的,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寂寥。
“住在这个宫殿的人,不是比住在九景王宫的人更寂寞吗?”
“是吗?”杜白不觉得,“这是很好啊,还有好多小动物,你看那只小白兔,呀,它窝到草丛里去了。”
动物?“小白兔?”
“你没看见?”杜白指了另一处给他看,“那儿还有梅花鹿,还有仙鹤呢,不知道有没有仙子呢?啊,真的有仙子啊!看看!”
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完全忘记了自己原先是抱着“当祭品”的心态上来的,杜白再一次故地重游,忍不住感慨:“神域……真是神奇啊……”
素长岐皱了一下眉,问身后的父亲和兄长:“你们看到的是什么?”
“比咱们王宫真是大了许多,竟然也是金色,看来九景国始终是神明最眷顾的地方啊。”素介道。
“金色?”素长节疑惑,“为什么我看到的是白色?圆圆的屋顶有点像因霄国王宫,大片花朵盛开,你们看,那里还有两个孩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竟然发现,那两个孩子看上去很眼熟。赫然竟是小时候的自己与丹姬。
“每个人所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光先生道,“正如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一样的。”
他领着几人,在无边无垠的神域里行走,在他们身后,一小团一小团的云气跟随着他们,每一团上都托着一个安睡的人,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安详,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然后,随着他们的行走,被安排在一处处的宫殿里。这些宫殿空旷无人,每一间宫殿仿佛都是一个梦境,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我没有办法同时让这么多人醒来,”光先生解释,“只有神明才有这样的力量。”
“那你的神呢?”
“他……”光先生的声音里有一丝无法说清的意味,“他在游戏。”
“游戏?”素长岐微微皱起眉头。
“是啊,他说,他很寂寞,他想找点乐子。”
光先生说着,忽然抬起手,握住了素长岐的手臂。手臂上传来清晰的触感,让素长岐一怔,他用另一只手反握住光先生的手臂——这一次,不再在九景国一样,如同穿透空气般穿透他,他是实实在在地,有了自己的肉体。
“除了神域可以容纳我们强大的力量,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只能以虚体出现。”光先生收回了手,“没有知觉的日子你也有过,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但对于我们,只有在这神域,才有知觉,而神域,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四方境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并不是因为什么吉光叛神,而是因为……”素长岐的眉毛挑了起来,“这个神自己玩去了?”
光先生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他确实是很任性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素长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告诉丹姬我是吉光转世的人是你,帮西王母困住我的人是你——”
“你忘了,帮你恢复知觉的人是我,送你到杜白身边的人也是我。”光先生答得十分悠然。
“那么你……”站在素长岐身边的杜白忍不住小声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吗?”如果看得清光先生的脸,那么,人们一定可以在他脸上找到笑容。因为,这两个字说得如此轻松惬意,他忽然一探手,把杜白带到了自己怀里,“我当然是要你了。”
素长岐大怒,就在他指尖抬起的瞬间,蓦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哪怕再抬一次手指也不能。空气中没有任何波动,一如如常,可是,一股灭天绝地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血脉,有生以来头一次,他被震慑得不能动弹。
神威。
“即使你再强大,修行的也是天道。而天道所借用的,其实不过是神的力量。”光先生淡淡地道,“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对手,我想做什么,你永远也无法阻止。而你——”他握住杜白企图画灵符的手,声调温柔,“心道确实不必借助神的力量,可是,你的力量毕竟还是太渺小了啊,不要白费力气了,乖乖地,做我的新娘子吧。”
“什么?!”杜白睁大了眼。
被禁制的素长岐,眼中更是几乎要瞪出火来。
“我想娶你啊,从你第一次到神域来,我就觉得你很可爱。”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我很相信素长岐的眼光,他喜欢的女人,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难得这次这么多人都在,正好当我们的客人,你觉得怎么样?”
有一线冰凉从他的掌心渡入杜白体内,杜白脑子里仿佛有“嗡”的一声响,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荒谬的事实就摆在面前,“不……”她摇头,先是茫然,继而坚定,“不,我不能嫁给你,我喜欢的——啊——”她猛然抱着头蹲下去,像是有一把刀子在脑袋里面不停搅动,疼得她几乎要在地上打滚。从来没有这么疼过,连开启婆娑花境来镇痛修复都做不到,冷汗淋淋而出,全身的力气都消失,只能无意识地呻吟。
素长节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杜白,试图将自身的法力渡入她体力帮助她,可是,她的身体里像是被植入一块天然的屏障,挡住了一切外力,“光先生!”素长节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四方境啊。”光先生看着已经疼晕过去的杜白,声音里并不带一丝情绪,他无动于衷地站在旁边,视线却望向被法术困住的素长岐,素长岐的脸上,有他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痛苦,如果素长岐能动,一定会拼命杀了他吧?可是,谁能杀死他呢?他的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可惜,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人们只看见他手上多了一只杯子,杯子里,盛着一杯淡蓝色的液体,颜色非常美丽。
“我在她头上动了点小小的手脚,如果她一直不愿嫁给我,那恐怕就要一直疼下去。不过,如果她能喝了这杯忘川水,便不会再有这样的烦恼了。”光先生走近素长岐,慢慢问:“你愿意让她喝下这杯水吗?哦,我忘了你不能动。”光先生一挥袖,素长岐身上的可怕的强压骤然消失,指尖上画到一半的灵符在眨眼间完成,这道他所能够完成的极天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近在咫尺的光先生,他甚至没有考虑如果符箓真的生效,以这道符的威力,连他自身也要受到波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他!
强大的愤怒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这道玉门道院最高攻击符箓的力量被完全引发,即使是五百年修行的素介也自觉达不到这个威力,被递到两人之间的水晶杯瞬间破碎,里面的忘川之水被蒸发,紧接着,所有的光芒消失在光先生身上。
那一瞬,素介和素长节都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在盼哪边倒下,如果是素长岐,当然不能接受,可是,如果光先生——在神域里弑杀神的侍者,会引来神多大的愤怒啊!
然而,他们所担忧的都没有发生。当光芒褪尽,光先生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甚至连衣袖都没有移动一分,他淡淡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神,现在,你准备用神的力量来攻击神的侍者?真是笑话。”
他一扬手,昏迷中的杜白离开素长节,飘然飞到他的怀中,他抱着她,向最前方的主殿走去,“忘川之水与记忆之泉真正的发源地都在这里,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找到忘川之水,到时候再来找她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三人眼前,素介惊魂未定,舒了一口气,拍拍素长岐的肩,“孩子——”
掌心触到素长岐肩头的一瞬,遭到强大的力道反弹,素介倒飞出去一丈远,才化解了那种力道对身体的冲击。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长岐!”
“父亲,”素长节扶住他,“现在不要碰他,”望向这位令他沉睡了十九年的弟弟,素长节的神情复杂,然而,最终,心头还是有一丝柔软,“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吧。”
空旷的宫殿内,黑色衣摆所过之处的空气渐渐起了波动,桌、椅、壁画、地毯……如同蕴染在水中的色彩,一一显形。一张宽大柔软的床铺在宫殿最深处出现,光先生将怀里的杜白放上去,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她睁开了眼。
“还疼吗?”他柔声问,仿佛给她带去这种痛苦的人根本不是他。
杜白的额头还是冰凉,方才深入骨髓的疼痛仿佛还停留在体内,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声音还有些低哑,言辞却十分清晰:“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过,你不能用我来威胁他。”
“威胁?”光先生摇摇头,“不,我只在帮他解开最后一重封印。”
“封印?”杜白一怔,“他的封印,明明已经……”
“真正的封印,就是他的左眼啊。”光先生道,“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开。”
“那为什么你要说要娶——”
“我”字尚在唇间,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光先生的指尖轻轻抚向她的额头,渐渐地,抚平了她的痛苦。
“这件事,能不想的时候就不要想。”他建议,“因为,只要你一想,头就会痛。”
杜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但是很明显,这个连脸都不露出来给人看的人,并没有同情心,他站起身来,“你就住在这里吧,在神域里,你有足够的自由,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当然,也可以去找他。”
说完这些,他转身离去,留杜白一个人,面对宽阔空旷的宫殿,“喂——”她试图唤回他,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回声。
神域的空旷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它的空旷是一片空茫,汩汩流淌的烟气迷失了道路和方向,杜白花了一天的时间,都没有找到素长岐,她垂头丧气地在石阶上坐下。
镜子里现出女孩子沮丧的脸。
执镜的手修长洁白,衬着黑色衣袖,如同美玉雕成。他看着镜中的女孩,悠然道:“我的未婚妻很可爱,是不是?”
身后的人在袖中握紧了拳,克制着自己杀了他的冲动,压抑着道:“我要见你的神。”
“这恐怕有点麻烦,我已经说过,他玩他自己的游戏去了。”
“告诉他,我就是吉光的转世,是那个曾经背叛过他的人——”
光先生没有听他说完,大笑了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叛神者,吉光从来未背叛过神,当然,也根本没有什么吉光的转世,因为,吉光从来就没有死去啊!”
素长岐眉头一皱。
“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光先生收起了镜子,在椅上坐下,仿佛兴致很好,“三千年前,有个吉光的人自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连神也不放在眼里,他四处寻找神域的入口,试图向神挑战。神知道了这件事,向他敞开了神域的大门,他们决定比试一场。吉光说,如果他赢了,便要神让出位子,让他来庇护四方境,如果他输了,愿意以性命赎渎神之罪。神大笑着答应了。结果,他们大战了三天三夜,最终,在支离山的时候,吉光失败了。但是,神并没有杀他。神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把我的位子让给你。”
他的声音有一丝恍惚,眼前仿佛看到了三千年前的时光。
“神将他的力量渡入吉光体内,让吉光守护四方境,而自己,则投入了轮回。为免在轮回的过程中想起自己的来历,他甚至将记忆之泉一起封印了。我们的神,其实一直是个有点寂寞有点任性的孩子啊,他独自待在神域里,渴望过人的生活。于是吉光替代了神,可是,他毕竟不是神,他无法控制四时的节气,他无法控制时空的裂缝,他也无法控制四方境的气息,三千年过去了,四方境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被四方境的变化吓住了的人,将所有的罪过推到了吉光头上,甚至出现了坠光者寻找吉光的转世以取悦神……”说到这里,光先生微微一顿,“神必须回来了,否则,四方境,很快就要毁灭了。”
素长岐盯着他,“你,就是吉光?”
光先生没有否认,只是抚向自己的脸。他的脸很奇怪,并没有什么屏障,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很难看清楚。
“看到了吗?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脸了……神的力量太过强大,我已经约束不住它,神必须回来,游戏,也该结束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杜白有什么关系?”素长岐冷然,“你故意拆散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么……现在还不知道,但总要试一下,对不对?”光先生说着,站了起来,“去看看她吧,她找你找得很辛苦呢……其实,不让她受苦的办法很简单啊,忘川之水,就在她住的宫殿附近。”
说完,他施施然地走向门口,回身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素长岐没有说话,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一拳捶在桌面上。
没感觉到疼痛,拳头直接陷进空气里,桌子消失了,上面的茶杯茶壶也消失了,一切不过是幻相。
这神域,根本什么也没有。
一切都是虚无。
而杜白正在这片广漠无比的虚无里寻找他,他终于走出门去,沿着镜中所见的方向,在一座宫殿的阶前,找到了把头埋在膝间的女孩。
四下里烟气流淌,淹住她的裙摆,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去。
忽然,不敢再上前。
心底里突如其来的软弱,淹没了整个人。无端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不敢再靠近她。
女孩子先发现了他的存在,惊醒地抬起了来,然后,像只鸟儿那样轻盈地扑到他怀里,然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忙不迭地自己松开了手,退到一旁,整张脸已经红到了耳根,“那个……我到处在找你……”
素长岐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两步,揽住她的肩,将她揽进怀里。一时世界无声。他的声音轻轻响在她耳边:“杜白,无论我是谁,你都会跟我在一起吗?”
“说说说这个干什么?”仿佛在因霄国宣布永远要和他在一起的人不是她似的,那时的勇气在她身上消失得涓滴不剩,又想了迫在眉睫的麻烦,她皱眉道:“那个光先生怎么办?他——”
脸色蓦然一变,迅速苍白。
“杜白,怎么了?”
“没……没什么……”
杜白咬着唇,对他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苍白到透明,她的眼神甚至没有聚焦在他脸上。尽管努力克制着没有去抱自己的头,尽管成功地压抑住了呻吟,可,冷汗从额角冒了出来,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她的痛苦。
“我……我……我没事,”杜白的瞳孔无神地放大,已经看不到他的脸,冷汗湿濡了头发,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你……你不要听他的……不管他想要什么……不要听他的……”
她再也克制不住,双手抱了自己的头,疼得大叫起来。素长岐紧紧地抱住她,却没有任何办法为她镇痛。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的无能,他什么也做不了!
“杜白,杜白,杜白……”他无力地、反复地喊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她安静一点舒服一点,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在他怀里挣扎,被剧痛折腾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最终昏死过去。
最终安静下来。
手里一沉。她不再挣扎,不再痛呼。她的头发已经冷汗湿透,眼泪打湿了面颊。现在她躺在他的臂弯里,苍白的脸上眉头兀自紧皱,身体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好像所有的真元都被这样的剧痛耗尽。
他一直抱着她,坐在石阶上,周身烟气流淌,世界空旷,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终于站起来,抱着她,回到她的宫殿,将她放在床上。她太过疲乏,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根本无法醒来。他坐在床畔,握着她的手,一眨不眨地观望着她脸色的变化。
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在她受伤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守护着她的睡颜。他知道每分钟会呼吸多少次,睫毛会眨多少下。那时他知道他终将找到声风木的果实,让她醒来。
让她重新微笑,说话,偷偷地看他,在被他发现后,脸红起来。
或者嘴强地说“看你啊”,那时他会觉得一股甜蜜的汁液在心里发散,浸泡每一个毛孔。
然而这次……这一次……
他的头抵住她的掌心,一颗心直沉下去,冰冷。
杜白没有昏睡太久,她醒来就看见素长岐把头埋进自己的手心里,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漆黑的头发,无由地,心中柔软,“素长岐……”
“你醒了?”素长岐蓦然站起来,“我去给你倒杯水。”他说着便出去,杜白只来得及“哎”一声,想告诉他桌上不是有水吗?
不过又一想,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同,也许他没看到?
素长岐很快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杯子,道:“闭上眼睛喝。”
“为什么?”杜白问。不过还是听话地闭上了,感觉到杯子放到了唇边,她实在渴了,一口气喝完。
像是干涸的大地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全身都变得软洋洋,轻飘飘,像是泡在暖水里。
这种感觉……好像曾经有过……
然而,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温暖的水波漫进脑海,一波一波,冲刷着记忆。
恍恍惚惚。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这是她最后的问题。
杯子落在床上,最后几滴水渗入雪白的床单,在上面留下淡蓝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