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约订
那一个夜晚,如一把凛冽的宝剑,将我的人生斩成了两段。
从前的那一段是不识生死的纯蠢丫头凌小官。
以后的那一段是煎熬与折磨的代名词。
与大眼妹轻率订下的约定,在那一天深夜,令一切都变成血色。
十九岁的大眼妹因蓄意伤人被逮捕,等待她的是无尽的监狱岁月。而我呢,则让这个世界永远地失去了一个莲花般的少年……爱我的少年!
汩汩地。
血从指缝里一直在流出。
我似乎听见了血液嚣叫。
我似乎闻到了血液的腥味。
一瞬间,心仿佛痛得要呕出来才痛快。
而见到那一个狠狠地甩我一巴掌的少年——与沈浩南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他的眼底闪着危险的火焰——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贸然地冲出去。欢喜地表白。忐忑地等待。绝望地恨。
原来是一场致命的错误!
阿卷说:“小官,你才多大,怎么会知道爱一个人要把他父母,兄弟,连他家后花园的一只猫也爱呢?这并不全是你的错!”
嗬,即使天成高中与我的学校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可我若是有心打听,怎么不知道天成高中大名鼎鼎的沈嘉南与沈浩南这一对孪生兄弟呢?
彼时,真是天真,只是在礼拜天的中午与黄昏,在低头与仰望的间隙,在抬眼与沉思的中间,在甜蜜与忐忑之间,偷偷地,去看沈浩南,从来不考虑他的身世他的背景他的将来……
阿卷怒,“小官,不要再日日行尸走肉,形容枯槁,哪像一个妙龄少女?人死不能复生。他虽然是为救你而死,但你也不一定就要失去灵魂去报恩啊!”
“啊?”我侧过头,眼珠呆滞,一不小心把削给阿卷的苹果掉到地上,连忙道歉,“你刚才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阿卷无语。
直至那一夜,风雨大作,听见一夜的暴雨敲打城市的声音。
我梦见,沈浩南踏着水声而来。
他的笑容圣洁,似有淡淡的光芒在他身上缠绕。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
第二天,走出大门,见到小院的芙蓉被打落了一地,踏着地上的花瓣,我慢慢地走过……
路的尽头竟站着……凌盛风……
ChapterB林佳儿
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越知道自己得不到。
玫瑰枯萎,时间走上迷途之路。
——林佳儿
如果可以让我拥有大雄的时光穿梭机,那么我一定要回到四个月前——我一心想伤害凌小官的那一天。
那时候,我正用白色的阳光把一把黑色的刀浸成透明,准备在无声无息之间刺入凌小官的心脏。
漫长的春天带着最后一点花朵的颜色渐渐地远去了。
无论你仰望,低头,离开,寂寞的天空永远不变。
那些青春之歌现在已经遗忘在某一个角落。
“佳儿,我……喜欢你……”
“佳儿,有你做我的朋友真幸福!”
“佳儿,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
我扬起脸,穿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群,在我的眼中,他(她)们通通都一样,只是一块小石头或是一片树叶。
我对谁都很好,但对谁都不放在心上。
我是全校最受欢迎的女生。
长得很漂亮。有很多的零花钱。学习成绩都是A。女生妒嫉我但也喜欢我。男生爱慕我。家庭很温馨。钢琴在去年过六级了。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很寂寞?
听MP4走在喧哗的大街上,觉得好寂寞。
在KTV和一群人唱歌,也觉得好寂寞。
坐在教室中,听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诗词,更觉得好寂寞。
我到底需要什么才会觉得充实?
我有一个小姨,与妈妈只差一岁,大眼睛,算不上漂亮,性格却极温婉。
她在一个小镇教书,夏天暑假的时候我常去。
那是一个有许多香樟树的小镇。
小姨独居。
我六岁,在冗长的夏天来临的时候坐在阴凉的香樟树下。
小姨抱我在怀中,眉眼温柔,“小官今年也应该有你这么高了。”
“小官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她?小姨,你日日念叨这一个从不来看你的小官有什么意思?”我抱怨,“她究竟是谁?还说什么不见你她的童年比较快乐!”
小姨的脸变得雪白,强笑着放下我,“哦,那酸梅绿豆汤一定冰好了。”
后院有一个井,水质清凉,夏天时小姨把甜汤盛在井水中冰镇。
“小姨,为什么这井水冬暖夏凉?”那时候我总有许多问题。
“听说井水里有另一个世界,住着井龙王,井龙王也怕热,夏天的时候便施法力令水变凉,冬天他怕冷,便令水热起来。”
“小姨你骗我!”我嘻嘻地往水井里望,无限向往,“如果真有这样神奇的世界,我倒想下井去看一看呢。”
小姨微微笑。
在我眼中,小姨极美。
暑假过完,我依依不舍地回城。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我穿着雪绒棉衣,将戴了手套的手放在嘴边,呵出一团一团白色的迷雾,冻得都麻木了,整日发愿下大雪,可以不用去学校。
临近年关,我妈打电话给小姨,要她上来过年。
“一个人孤零零,好可怜。”
“那男人也真狠心,把一切音信都断了,即使他不再爱阿玲了,也不能让女儿一辈子不认亲生母亲!将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怎么办?”
我听见爸爸和妈妈偷偷地谈论,一见到我便立刻噤声。
小姨并没有来我家吃年夜饭。
正月初二,我们一家人提了大包小包去小镇。
院门紧锁。
邻居大婶出来,“阿玲不是去你们那过春节吗?都好几天没见她了。”
妈妈急急忙忙地打手机,打电话,都没听,在大婶家坐到晌午,神色渐渐不宁。
最后请开锁的师傅过来,遍寻全屋。
忽听见后院传来惨叫。
我从小姨的卧室跑了出来,那口古井已经围了一群邻居。
爸爸见我探头去望,脸色煞白,双手掩住了我的眼睛。
小姨去那古井寻井龙王吗?
天气那么冷,她是不是觉得用井水浸一浸便会暖起来?
去时一场欢喜,回时空悲戚。
妈妈长时间独坐,垂泪,“阿玲,妈妈对不起你,你我姐妹相依为命这大半辈子,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父母?”又咬牙切齿,“那负心寡情的男人,不得好死!你这么宝贝女儿,小心保护她不见亲生母亲,我咒你将来父女反目!”
小姨离开之后的大半年,妈妈才渐渐地从悲苦中回到现实。
那一段日子,家中幔布低垂,气氛压抑,似乎稍不小心便会爆炸。
我虽年幼,也觉得如履薄冰。
初中二年级,我随父母南迁,转入了当地的茉莉初级中学。
我以全班第三考入A班。
第一名是英俊而外向的夏楼南。
第二名叫做——凌小官。
我坐在教室,安静地微笑着,听老师点名。
“凌小官。”
“到。”
一个大眼睛,娇小,可爱而天真的女生从我的邻组同排座位站了起来。
嗯。白色衬衫。白色圆头皮鞋。白色的书包。白色的微笑。
果然……被保护得像城堡里的公主。
她酷似小姨,一偏头,转身,四十五度的斜角……种种细微的动作神态都极相似。
然,我却冷笑,兼无比地讨厌她!
人人都可以是我的朋友!唯独这一个“表妹”是一片鞋底的口香糖!是阴沟里的可乐瓶!
放学后,我跟踪她。
夏天的夜晚,行走在城市中,听不到树木拔节的声音。
凌小官走得很慢,偶尔仰头望天空。
飞鸟的翅膀在她的眼睛投下了痕迹。
单独一个人的她,很安静,像一尾小小的游戈着的鱼。
我看着她走过百货大楼,涉秀街,走到那一幢小楼。
三层小楼的玻璃窗飘着白色的轻纱窗帘。
小小的院子里种满了牡丹、玫瑰、茉莉、蝴蝶兰……
凌小官过得很幸福吗?
我的心腔被一阵愤怒所填满。
当小姨在冬天的井水下慢慢死去的时候,凌小官在干什么?
或者正在温馨的灯光下享受晚餐?还是跟薄情负心男人和继母一起去某一度假村叹世界?
站在墙根的我快要被这样的想法憋疯了。
然后,我便看到那一个狐狸精开一辆红色的宝来慢慢地倒车进小院……
小姨,你死得那么没有价值!那么没有意义!
凌盛风忘记你,和他的学生,比他年少整整十二岁的女学生幸福地生活着!
而你的心头血——凌小官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你!
小姨——可怜的小姨——
我转过身,忽然用力地奔跑……
橙色的斜阳盛开在天际。
某些我们从未注意的忧伤在悄悄地蔓延。
再次见到凌小官。
我的表情一定很诡异。
凌小官的笑,像初秋的阳光,明亮而不灼人。
我讨厌她的微笑!
可夏楼南却偏偏独爱凌小官。
坐在我的前面的他,常爱在自习课,自由活动时间,转身,涎着脸问我借橡皮、铅笔刀、笔记本……诸如此类,让人不胜其烦。
同桌跟我咬耳朵,“夏楼南也逃不过林大小姐的魅力。”
我淡淡一笑,把胶带纸递给夏楼南。
这小子一手接过胶带纸,套在中指像玩篮球,一边对我说话,眼睛却飘住邻组与我同排的凌小官。
凌小官似无察觉,仍专心致志。
“咦?她在看什么?”夏楼南终于忍不住,装作不在乎地问。
“不知道。”我的脸一冷。
夏楼南探起身子,过去看一看,“吓,《鬈毛狗流浪记》是什么东西?”
“一本童话书。”一本适合十岁以内的小朋友看的童话书。
“啊,她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夏楼南表现出极大兴趣。
“你可以去向她借。”我不无嘲讽地说。
夏楼南浑然未觉,恍然大悟,便踮着脚尖,像怕惊搅到她便走了过去,“嗨,这本书借我看一看,好吗?”
凌小官扬起脸,笑容纯真,如向日葵般金灿灿,“你也喜欢看鬈毛狗?”
夏楼南闹了个大红脸,但心中女神跟她说话呢,他腼腆地点头。
凌小官极慷慨,大方地分出一半书与他看。
一个俊美的少年、一个洁白的少女,同坐一排,看一本童话。
这场景真梦幻!
有一瞬间,我竟有一些嫉妒。
凌小官,你竟可以这样地纯真,不谙情事,不知忧苦。
她看不出夏楼南喜欢她!她仍以为是那一本内容肤浅的童话书吸引了另一个少年!
我的心如一片荒芜的山坡。
要让一张白纸出现污点并不容易。
我衷心希望夏楼南能做这一个污点。
下午放学,夏楼南送她回家。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见到了漫画书中才会有的美景。
凌小官侧着头,白色帆布鞋踢起路边的小石头,干净清澈。
蔷薇的花香从小巷的深处传来。
我恍然见到了小姨在香樟树下静坐。
忧伤如潮水覆盖了我的眼睛。我的心底只剩下了一片荒凉。
有一种我无法控制的感情汹涌而出——找一把黑色的刀,用白天的明亮染成白色,直至透明,在凌小官毫无知觉的时候刺入她的身体,埋葬她所有的快乐!
多少年以后,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曾遇见过凌小官。
或者,遇见了她,却认不出她是小姨的女儿。
那时候,也许,我会喜欢上这个女孩,会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
就像我们的少女时代,那一些恍若影子般甜蜜的挚友一般!
然……
人的情感是多么的奇怪,就如同一个蜿蜒曲折的迷宫,没到达终点,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付出的努力是否正确?
当凌小官那透明的、干净的眼睛渐渐地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变得不再明亮的时候,我是否就真的感觉到快乐?
曾经,当我站在胜利的据点,对她说:“你所尊敬的父亲并不爱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应该是自己吧。小姨在小镇教书,为读博士的他付学费、日常生活费,甚至是与新女友的烛光晚餐费,而他却能以‘不能再沟通’这样残忍的借口逃避做一个丈夫的责任!做一个父亲的责任!难道你还能以这样的一个父亲而骄傲?”
凌小官站在我的面前,一片又一片木樨树的叶子落了下来,她的指节因为握得太用力而发白了。
暮色深沉。
天空的云朵恍似一个又一个的玫瑰点。
凌小官如被淡淡的光笼罩着。
我继续往下说:“在你的记忆中可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在冬天的时候为你织红色毛衣,等你来了送给你,你年年不来,她便年年拆了再重织。她为你布置一个你可能这辈子也不曾见过的温馨的房间,她记得你四岁的时候门牙磕破了,她想起你五岁离开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了她,不愿跟凌盛风走的样子还是觉得很心酸……”
“你骗人!你骗人!如果她那么爱我,当初为什么会放我走?”凌小官的眼睛和小姨当年的眼睛一样散发出香樟的忧伤。
“这个我恰好知道原因。”我微微一笑,“那是因为凌盛风曾经遭遇了一场车祸,医生告诉他‘可能’从此不育。”
凌小官用手背捂住嘴,不一会儿再拿开,手背上是一排深深的齿印。
那些齿印带血,有一种乌青色。
凌小官的眼睛里渐渐地出现了一些黑色的情绪,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愤怒。
但无论如何,我知道,她已经被我刺伤了,而且伤口正汩汩地流出血,而后如慢镜头般开出一朵血色巨盘花。
她此刻的痛有没有当初小姨决心要死之前的那一瞬间那么痛?
她此刻的痛有没有当初我妈妈神思恍惚,夜夜不能寝的那大半年那么痛?
皎洁的月亮渐渐地升了上来。
一只猫咪躲在灌木丛中警惕地望着我。
凌小官什么时候走了?
我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很疲倦很疲倦,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原来,报复是一把双刃刀。它会令对方流血,也会令我自己觉得痛。
当凌小官的眼泪落下来,为什么我也会觉得眼睛又酸又涩呢?
我仰头望着天空。
橘红色的城市之光令天空永远不再黑暗,却也令我们找不到星星。
小姨,你是不是在怪我呢?
怪我这么残忍,像一个刽子手,斩落了你最后依然不改的初衷。
凌小官——这个与凌盛风这样的负心男人生下的女儿,真的值得让你如此地付出伟大的,无私的,不悔的爱——
我缓缓地走出那一个小灌木丛,是我约凌小官在这样黑暗的,肮脏的地方见面的。
人的负面情绪如果放在龌龊的环境中会不会能更好地被勾起?
四周寂静。
风中传来了各种古怪的声音。
然,有一种类似于受伤的小兽一般撕裂的声响挤进了我的耳朵。
我站在黑暗处,看见不远的更黑暗处,一片湿漉漉的绿藓滋生的地方。
白色裙子的凌小官抱着膝,坐在苔藓上,压抑地发出哭泣声。
原来她没有走,只是一个人躲起来哭。
“喂!”我想叫她,喉咙却如被鱼刺鲠住。
倒是凌小官扬起脸,一双大眼睛像泡在水里,“他们都说爱我……可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听到她死了,我也没有一丝感觉……”
那么惶恐的声音,那么忧伤的表情。
天空上的月亮皎洁,像一颗眼泪一般亮晶晶。
那一夜的月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到此为止吧。
快快乐乐地生活不是更好吗?
我忽然怀念,凌小官清澈的,干净的,像秋天的阳光那样明亮而温暖的笑容……
可是,我也知道凌小官身上的某一些东西可能要一去不复返了……
凌小官变了。
凌小官流连学生街,旷课逃课渐成常事。
秋天渐渐地深了。
凌小官吐着口香糖泡泡,垂着头,像一只孤单的小鸟站在学校走廊的栏杆边。
“挨批评了?”我淡淡地倚过去,嘲讽地笑,“凌小官,你变得太离谱了吧。”
凌小官扬起脸,她眼睛不再纯净,“我变坏了你不是更开心?”
我的脸沉了下来。
“哦哦,别对我摆脸谱,表姐。”凌小官加重了语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凌小官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但无比的清晰:“被医生判定为‘可能’终身不育的凌盛风先生出现奇迹了,我家很快就有一个小天使即将出生。”
我看着凌小官露出一副“现在我可是没人要的杂草”的表情,有一种冰凉的黑暗似乎正在慢慢地侵蚀着她。
“呵,别想着安慰我。”凌小官微笑。
那么痛。
是敲在心尖的钝痛。
我忽然掩住眼睛。
——这样微笑着,却又无比寂寞,无比忧伤的凌小官与住在遥远的小镇最终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小姨是那样的相似。
一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恐惧”的感情左右了我。
我朝着虚空伸出手,无助地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凌小官已经像一只真正的小鸟飞走了。
我无力地放下了手。
那一天下午,我逃课了。
又一次跟踪凌小官,看到她敏捷地翻过围墙,白色的校服像盛开在墙角的花,一闪而逝。
我把嘴角咬得生痛,看一看围墙下的土垛。
“嗨。”一个带着清澈的阳光的声音。
我缓缓地转身,看见夏楼南站在一棵豆荚树下。
已经熟透了的豆荚长得像一弯月牙。
夏楼南的眼睛里还有散不去的疑惑,“你……和小官在做什么?”
“翻墙啊。”我若无其事地说。
“墙那一面是什么?”夏楼南又问。他英俊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墙的那一面是什么?
这是我们都想知道的。
凌小官觉得墙的另一面有她可以借以逃避的东西。
“既然你想知道……”
我没有再说下去。
夏楼南面无表情地瞪着我。
光线在围墙的那一边汹涌澎湃。
夏楼南缓缓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