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的情人
微凉的夜晚。
空气里似乎有根节盘旋的大树,在风中冷笑。
我打开电脑,很轻易就搜索到了去年春天的那一场全国舞蹈比赛的相关报道。
现代的网络如此发达。
从铺天盖地的浏览点击数字上,可以想象当时这一场比赛的鼎盛与辉煌。
我点开了《秦俑梦》。
视频很清晰。
大得像旷野的舞台,笼罩在红色灯光迷雾中。
在一片如玫瑰般黑色与红色之间,一个秦俑突然在千年之后有了意识,他醒了过来,在未知的世界寻找自己。
舞台之上,万众瞩目,少年秦俑曾经迷失,但却永不放弃。
曾经铁马金戈,曾经的英雄梦。
少年秦俑似在闪光。
那激昂的音乐令每个观看的人心潮澎湃,那少年秦俑的舞姿令每个观看的人热血沸腾!
少年秦俑的舞蹈似有一种力量。
这力量超越了大自然的规律!它激起了每一个人心中的热血!
最后的一个舞姿,镜头推近,视频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年秦俑像一颗北极星般闪耀!
星之少年——沈浩南。
屏幕上打出了这样的字眼。
我傻傻地看着,屏幕上的视频又开始自动重播。
那在舞台上光芒灼灼的少年啊——
夜,已经很深了。
我走到露台,看着天空最亮的北极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或许今天只是因为他太久没有跳舞,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他还没有进入到状态……苍白的臆想是此时的安慰……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吧?
清晨的曙光带着甜香。
阳女士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她微笑,叮咛我:“路上小心。”
背上书包,绕过小院盛开的玫瑰时,阳女士犹豫着叫了我一声:“小官,门外有一个男孩……”
我一怔,迅速说:“他是我的同学。”
“只是同学?”
“……嗯。”我重重地点头,笑容灿烂地推开门。
在围墙边,有一个溜冰少年,他倚着墙壁,爬山虎从墙端垂下来,他在一片阴绿中转过了身。
“沈……嘉南?”我还以为是浩南呢。
沈嘉南漂亮地旋身,滑行。
他一定有话对我说,所以才出乎意料地出现……
我追上去。
沈嘉南戴着一顶黑色的CK帽子,本就比我高许多,现在穿着滑冰鞋,我就只能仰头看他了。
“你……找我?”我打破沉默。
沈嘉南滑得很稳,他没有说话。
我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气场。
薄冰的清晨。有白色的鸽子飞过。
沈嘉南的脸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其实我是知道他的来意,只是我抵抗着不去触摸而已。
“……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徐徐滑行的沈嘉南忽然这么说。
我的心轻微地痛了一下,“你知道啦。”
“哥哥他有一些消沉……”昨天中午沈嘉南一直站在舞蹈室外的橙树下,当然看到了一切,“我们要想办法,不让他……”
“不让他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在舞台上发光的星之少年?”我忽然冷笑,“沈嘉南,这是瞒不了的,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瞒得了。”
沈嘉南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这么狠心!”
我低下了头……沈浩南比我们任何一个都聪明!都敏感!他恐怕比我们更早发现自己的问题……不如让他一次痛得彻底!从此绝望!
“我打算向他坦诚。”我缓缓地说。
“你——”沈嘉南暴怒,瞪着我,良久,终于疾速滑行而去。
他如一个黑色光点淹没在前方。
我以手掩眼,眼泪流过掌心的纹路。
薄而温暖的阳光如沈浩南的笑靥。
我以为我可以铁石心肠,然……我还是开不了口……
连续一个星期的午休,即使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练舞裳,舞室中央的少年的额、鼻、颈都覆盖上密密的汗珠。
他总是踏错节奏。
少年秦俑可以轻易地捕捉到音乐中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现在,依然是秦俑梦的音乐,可是这大气磅礴的乐曲如黑色的巨浪,滔天,扑头兜面而来,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惶然,像在暴风雨中飘泊的一叶扁舟。
林老师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从一开始的鼓励,斥责变成了怜悯与不安。
“我无法对他开口。”橙树下,我低着头。
沈嘉南神色疲倦,慢慢地说:“你那天……说得对……现在哥哥一天比一天消沉,我想,长痛不如短痛。你……”
“我不说。”我缓缓地摇头。
其实浩南的心底比谁都清明。
“你——”沈嘉南再次被我激怒,拂袖而去。
转过身,我慢慢地走入舞蹈室。
咦?浩南呢?
舞蹈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沙哑的音乐像水一般地流淌。
浩南去哪了呢?他出去了?为什么没告诉我?
想到他练舞时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茫然,我的心不安地激烈地跳了起来。
我要找到他!
转身,拉开门。
忽然——
我停下了脚步,望向舞蹈室的右侧角落……
沈浩南赤脚,倚着白色墙壁,坐在地板上。
他的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
我不由自主地叹气,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白色汗巾,轻轻地绕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一切那么安静,似乎有什么正在死去……
我害怕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沈浩南沉默着,既不回应也不拒绝。
他一动不动,眼睛一片黯淡,像是永远也看不到黎明般的黯淡。
“浩南……”我竭力令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得太厉害,“坐在地上太冷了。”
“……嗯。”
他低低声地应,像提线木偶般被我拖了起来。
我骇然。从我第一次遇到他以来,永远只见他温暖而干净的微笑,眼睛里似有圣洁的光芒,哪曾见到像现在这样忧伤的一个沈浩南?
不能跳舞……
我想,我心底那些细细微微的痛一定都压抑不住全跑到脸上来了。
橙色的太阳在遥远的天边。
那些悲伤像黯然的藤蔓爬上了我的眼睛。
在我面前的白衣少年突然轻轻地叹气,反手抱住了我,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只要还活着……不能跳舞也没有什么……”他低垂下头,笑容灿烂,“相比较于生命而言,其他的都只是附加值。”
“……嗯。”我扬起脸,难过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此刻他的微笑是不是真实的。他失去了一个舞者与音乐的联系,全都是因为我一个错误的人生抉择,然,现在,他却还要安慰我。
“你看到了吗?”沈浩南指着窗外。
那棵橙树无声地伫立在风中。
“从天成高中建立,这一棵橙树便长在这儿。每年都结出一树金灿灿的橙子,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来摘……因为这棵橙树结的果是酸而苦的……”沈浩南的声音淡淡的,“所以啊,人生并没有完美。我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失去了跳舞能力……我也还是我……不要难过了……”
不要难过了。
我不敢去揣测浩南话语里的真假程度。我宁愿相信他已经看开。
沈浩南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秋日的阳光像云朵柔软。
沈浩南突然双手抱住了我的头,将我的耳朵按到他的胸前。
怦——怦——怦——
柔软的心跳,强壮的心跳,安稳的心跳。
“听到了我的心跳吗?”沈浩南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心跳是不会骗人的。我以我心跳的名义告诉你——我可以接受这发生的任何一切事情——”
为了阻止眼眶中即将掉落的眼泪,我像小猪使劲地往前拱,“……好肉酸的话啊……”
白衣少年微笑,只是那笑容里有一抹淡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忧伤。
“你真的相信哥哥不在乎?”
在空寂的操场边,沈嘉南用力地踢身边的树干。
“……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脑子啊?”沈嘉南冷笑。
我的眼泪啪啪地落在了白色的水泥地上。
沈嘉南揉了揉头发,神色有些沮丧,“你的眼泪是自来水,一拧水龙头就哗啦啦地流啊……只懂得哭……你太自私了……”
我把头埋入臂弯中,等着沈嘉南说出更多如匕首般的话。
然,沈嘉南却忽然沉默了,他嘲讽地笑了一笑,一直放在裤兜里的右手拿了出来,有一个什么东西抛物线般掉在了我的鞋子旁。
是一个MP4。
沈嘉南说:“你看一看吧。”
他走了。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操场。
我刚想打开MP4,却看见沈浩南站在跑道旁,风吹过他的白衬衫,他的身影如洁白的花朵一般美好。
“回家了。”
我有一些慌张,把MP4丢进书包中。
一直到那天晚上,我关了卧室的灯,只开一盏小小的河马灯在床头,倚着床沿打开了MP4。
万籁俱寂。
有一辆开着收音机的汽车开过。
我听见了一道洁净的女声在唱:你曾经说过,每颗心都寂寞,每颗心都渴望被触摸……
MP4的视频中,是一个又一个的沈浩南接受采访的片段。
他一直都穿白色衬衫。
有一段采访录像,他穿一件袖口刺绣着繁复花纹的白衬衫,坐在黑色的沙发椅中,眼睛明亮,唇如玫瑰,轻轻地说:“舞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像我的心,我的呼吸,我的大脑……”
另一段采访录像,他微笑柔软,“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舞蹈对你来说很重要?”女主持打趣,“可比你喜欢的人还重要?”
“我还没有喜欢的人,”白衣少年笑容温和,眼神柔软,“但舞蹈一定会是我一生的情人。”
而另一段,却是在星夜,沈浩南似乎是坐在某一处高楼的栏杆上。
风猎猎吹过,听见沈嘉南很生气的声音:“跳舞那么重要吗?”
“……嗯。”白衣少年回过头,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闪亮,“抱歉,嘉南。没有舞蹈我也许会死。”
没有舞蹈我也许会死。
MP4“啪”的一声跌落在地板上。
我忽然觉得害怕,心底听见一只小兽哀哀的叫声。
舞蹈对于沈浩南竟是如此的重要,却因为我的错误令他失去了可以感觉到自己存在的能力。他为了我,为了大家不再担忧,所以安慰我们说没有关系。而我呢,还这么自私,只是想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误。当浩南发现自己再也跳不了舞的时候,我为什么哭了……是真正在替他难过吗?不!我只是在忏悔,内疚……从第一天舞蹈室弥漫着失望开始,我并没有做任何一件事抚慰浩南受伤的心!而是钻进了蜗牛壳里自怨!
不!浩南此刻不应该在心底淌着血,却依然要面对我动不动就掉下的眼泪!原来在不经意之间,我令他背上了更重的包袱。
学习桌上白色手机震动起来。
我看到沈嘉南发来的短信。
看到了?
看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沈嘉南发了一个愤怒的表情符号过来。
我轻轻地关掉了手机,头靠在床沿上,拉过一张毯子,渐渐地睡着了。
半夜,风雨大作。
窗户没有关好,雨丝泼了进来,冰凉得很。
然,下雨后的空气却是最清新的。
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见到院子里落了一地的芍药花瓣。
那一天的午休,我们在东区的图书馆后门阶梯吃便当。
我不喜欢的红萝卜沈浩南替我一条一条地挑出来。
很快,我的便当盒上垒了高高的一堆炒牛肉,而沈浩南的便当盒上却有一堆薄薄的红萝卜丝。
“……不能挑食啊。”虽然沈浩南嘴上这么说,可他的笑容里满满的宠溺一瞬间刺花了我的眼,“吃完饭后我们去攸乐公园,要不要?”
攸乐公园与天成高中比邻,它的情人桥可是全市闻名。
这一天的午休,浩南不去舞蹈室练舞了吗?
——这是沈浩南决定放弃跳舞了的表现吧?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啊!”
沈浩南微笑,低下头。
他拨弄筷子的侧脸真是好看。
中午时分攸乐公园很安静。
桉树的叶子落在沈浩南的肩上,像停落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我们绕过情人桥,没办法,那条大名鼎鼎的木桥上太多人了。而到鸳鸯石的路上,一抹巨大的桉树后面,我骇然地看到隔壁班的班花和一位学长在散步……接吻……
“别看!别看!”我拖起沈浩南,像逃离瘟疫一样跑得飞快。
淙淙的水流。怦怦的心跳。
到了桃花溪的竹林旁,我感觉到汗珠从额头上滚落,黏黏的,应该拭去才舒服……抬起手……
“你的手在我这里呢。”沈浩南微笑如花。
我的脸一下子变红。
沈浩南仍是笑着,握着我的手却没有放开,他的另一只手却缓缓地拭去了我额头上的汗珠。
我手心冒汗。全身僵硬不能动。
“小官,我喜欢你。”他温柔地说,声音像一阵风那般的柔软。
“……嗯。”
很久以前,青草碧连天的那一个下午,白衣少年对我说过两次“我喜欢你”,而我却可以因为愚蠢的骄傲不顾他的真心。到今日,我终于相信沈浩南爱我甚于爱他自己。
天苍苍,我的心仿佛溯流而上,回到我私心倾慕他的时候。
他爱我。我爱他。
这是多么美丽,多么甜蜜的循环。
我的眼泪终于让这个白衣少年逼出来了。
“怎么哭了?”沈浩南露出了“向你表白你却哭了令我很受伤”的神色,把我抱进他的怀中。
我的脸埋在他尚未成熟但无比温暖的胸前,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回去吧。”
“……嗯。”他温柔的声音和暖煦的心跳一齐传入了我的耳朵。
可是,他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扬起脸,无比坚定地望着他,“浩南,我们回去吧,回到舞蹈室……你不能这样轻易地就放弃了……我相信你可以创造奇迹!”
沈浩南一怔,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但仿佛只是一瞬间,他仍是那么淡淡地微笑,仍是那么轻盈的语气:“谢谢你鼓励我……可是我却不相信自己……”
“这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说。
沈浩南轻轻地叹气,(他最近似乎一直在叹气)再一次紧紧地抱住我,头抵在我的发上,低低声(那声音几乎听不见)地说:“小官……你是不是还在为我不能再跳舞了而自责……我不想再继续跳下去与任何人无关……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我在害怕呢……”
这个眼睛里似有圣洁的光的少年静静地诉说着,他的眼底有一种奇异的忧郁与哀伤,他的声音里有太多太多的情绪:“曾经,音乐令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在舞蹈室里,家里偷偷地听一遍又一遍的《秦俑梦》,却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自由的感觉……我害怕这种失落的挫折感……”
我怔怔地抱紧了他,“不!你绝对不是胆小鬼!”
舞蹈曾经给了他一双洁白的翅膀,曾经令他自由翱翔,可是现在他控制不了音乐,这双洁白的翅膀折断了。
“我已经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而结果总是一样……小官,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白衣少年的脸上仍有微笑,可他的眼眶渐渐地弥漫着无尽的哀伤。
决定放弃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呢。
下午最后一节的政治课又拖堂了。
太阳从窗外慢慢地往下沉。
终于,等严肃的政治老师抱着讲义离开教室的一瞬间,安静的教室立刻暴动起来。
“哦,虽然说我们是重点班,可也不需要在高一的时候就绷紧弦学高三的知识吧?他在讲台上讲那么多,我们哪记得完啊,喂,你有没有听他讲啊?笔记借我抄一下。”
“我也没有听哦……我在发呆……”
“拖堂了谁还有心情听课啊……”
到处是一片抱怨的声音。
沈嘉南背起书包,“嘭”的一声踢门,走过拐角,又回过头来,“哥,我在车棚等。”他这几天都不理我。但无论他表现出“恨”还是“冷漠”、“生气”,其实都只是一个别扭的孩子。
沈浩南安静地笑笑,拿过我的书包,拖我的手,朝着教室门外走。
“咦,很多人啊。”我脸红地缩手。
班级里还有大半的同学没有离开,右侧第三张课桌的N在摆弄手机,左上角第一张课桌的S在做英语试卷,后黑板是值日生在拿扫帚……每个人都若无其事,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但,我敢保证,他们其实都在偷偷地看沈浩南和我牵在一起的手!
“有什么关系。”沈浩南握紧了我胆怯的手,向着教室后的车棚走去。
“那么好命!沈浩南为什么喜欢她啊?”
“不知道哦,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
一直走出很远,还听到背后有人在议论。
长长的车棚。
沈嘉南倚着一辆漂亮的山地车,说:“哥,陪我去买东西。”
“……嗯,好啊。”白衣少年轻轻地说。
沈嘉南状似无意,目光冷淡地看着我,却对沈浩南说:“下个星期二是你的生日。你没忘记吧……丝丝跟你同一天生日哦……你们以前都一起庆祝的。”
“呵呵,一起去啊。”我神经大条地忽略掉沈嘉南的敌意。
“算了。改天吧。”沈嘉南突然冷冷地说。
他推出那一辆漂亮的山地车,呼啦啦地飞走了。
我的脸垮下来,“沈嘉南一直不喜欢我。”
沉默着微笑的沈浩南亲昵地捏一捏我的鼻尖,“如果嘉南也喜欢你,我的麻烦就大了。”
“我说的这种‘喜欢’不是那种‘喜欢’啦!”在沈浩南面前,我不由得放松,语气像撒娇(从前我最讨厌小女生娇滴滴的声音)。
“一起回家吧。”
夕阳拉长了我的背影,沈浩南的背影……
就这样,一起回家,一起在图书馆后门的阶梯背英语单词,一起在午休时吃便当,一起去书店,在避风塘吃水果刨冰,一起去买同一款的运动服……
日子悄然无声。
可是,我总觉得有一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