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贤二小像
两名日本人,一名蒙古人,一名俄罗斯难民,他们规规矩矩地看着长着一张肥胖紫红长脸的土肥原贤二,眼里充满了崇拜和神往。他们正准备在东北进行军事侦察,土肥原指示他们深入兴安岭,因为在日本掌握的情报中,只有与苏联接壤的兴安岭地带尚属空白。这4个盲流于是化装成农民,裹着臃肿的老棉袄,从海拉尔向兴安岭索伦山一带去了,记录了所经地区的雨量、气候、村落、水井、土质、人文风情和中国军队的部署等情况,修正了军用地图。但他们晃荡了一个月,总是大张旗鼓地在人前人后乱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特务似的,结果被中国军队一把搂过来就给枪决了,行李、马匹统统烧光。消息传到土肥原那里,他指示道:“不能把这事说成是几个人的事,而要说成是全日本的重大事件。”他一边想着如何在东北挑起战火,从而占领中国,一边穿着中国式马褂长袍,走在街巷里,装出一副恬淡随意的模样,和三教九流唠家常、套情报去了。(1931年5月土肥原贤二在沈阳)
特务不是“技术活”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楼前有几株日本樱花树,听了一夜风雨,未见憔悴,倒越发水灵了。小楼位于上海虹口公园东体育会路7号,是日本特务机关“重光堂”所在处。
疏枝横斜,映在窗上,室内的矮桌上放着清茶,绿色的茶烟袅袅升起。土肥原贤二特有的低声,就回荡在这片幽静清雅中。
如果不听谈话内容,不了解土肥原的险恶用心,单看他的面貌、单听他的声音,会觉得他当真是个深切诚恳的“温厚人”,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几乎都是文雅的、稳妥的、实实在在的,可是,如果听到了他的谈话内容,了解了他的罪恶用心,就会发觉,虽然文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是非善恶之别,但他所赋予这些文字的意义,却使得无辜的文字充满了邪恶凶险的气息。
他说的话是,策反汪精卫的工作要加紧进行,只有让汪精卫尽快脱离重庆国民党政府,建立亲日新政权,才能达到入主中国的目的。所以,“梅机关”是目前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坐在土肥原对面的人,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不辱使命。
此人是东京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影佐祯昭。土肥原派他执行的“梅机关”工作,主要就是拉拢汪精卫,分裂中国的政治力量。
土肥原在日军军部和外务省设立的特务系统上,重新设立了“梅兰松竹”四大特务机关,“梅机关”的策反对象是汪精卫一派;“兰机关”是两广势力;“松机关”是华北势力;“竹机关”是重庆国民党官员。
与影佐密谋后,土肥原合计着,一旦汪精卫不肯就范,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影佐很快就跑回来了——汪精卫同意了,几乎未费什么周折。之前的左一次密谋、右一次密谋,简直太浪费了。
投敌叛国竟然如此容易?就这么忽悠几下子就成了?土肥原有点儿难以置信。
土肥原一生中的大半时间都在中国度过,由于长期混杂在中国的市井深巷、田间地头,他不仅对地方方言、俚语稔熟于心,而且熟读儒家经典及《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很了解中国人的伦理观、文化观,知道中国人重义、重理、重情、重尊严,所以,他一时想不通汪精卫怎么这么快就置祖宗、国家于不顾了。看来这是一个“异类”。
土肥原又惊又喜,他告诉影佐,马上让汪精卫离开重庆政府,公开发布广播演说,表示与日本合作,建立新政权。
影佐又跑去活动了。经过秘密商议,捧得了喜讯,又撒着欢地跑回来,向土肥原汇报说,汪精卫将前往越南,在那里发布广播演说。
但此后,汪精卫却没动静了。土肥原有些不乐,怀疑汪精卫有二心。
其实,汪精卫比土肥原更着急,只因蒋介石看得紧,他一时溜不掉。时值1938年的12月,重庆的天气很寒冷,汪精卫的内心却因焦灼而火势旺盛。他一直熬到12月18日,好不容易才逮到一个蒋介石不在身边的机会,匆忙带着一伙人直奔重庆珊瑚坝机场去了。
因为心虚,一路上感觉惊心动魄的。一到机场,先是碰见了国民党空军司令周至柔,汪精卫以为是蒋介石派来监视他的。待上了飞机,周至柔又径入机舱,亲自操作飞行,汪精卫又以为事情败露,周至柔正准备把他押回去。其实,人家只是碰巧也要去云南,顺便在他这位国民党“二把手”面前卖弄卖弄、讨好讨好,不想倒惊了他的心。
下飞机后,惊魂甫定的汪精卫,从云南直接逃往了越南首都河内。
土肥原闻之大喜,立刻通报了东京大本营。日本内阁很快就在12月22日发表了声明,说期待与中国“新政权”真诚合作,愿意帮助中国人建立新兴的中国。29日,作为对日本内阁的声明的呼应,汪精卫在河内发表了“艳电”,公开卖国降日。
然而,“艳电”发表后,却没一个中国军阀响应他,相反倒激起了国内的怨怒。曾经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反对他反对得最起劲,原来只是浴血抗日,现在还要浴血讨汪!
土肥原失望极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此前,汪精卫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只要他振臂一呼,大批大批的人就会随他而来,但结果呢?一个人也没来。偌大的中国,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追随他。早知如此,费那么大劲扶植他干嘛。
汪精卫自己也吓了一跳。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真是不胜寂寞。
退回去已不可能,昨天刚叛国,今天就反悔了,这又不是儿戏;设若往前走,土肥原又有些冷淡他了;但又不能蛇精似的老盘在越南的丛林里。汪精卫迷茫焦虑,左想右想,甚至有了出逃欧洲的念头。
吓他一跳的是,他的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没隔几天就收到了去欧洲的护照和巨款。是蒋介石派人送来的。
汪精卫疑虑重重地收下了。但他没有走,他不死心,还想等待土肥原方面的消息。可是,每等一天,他的胆战心惊就加重一分,他时刻都在防备蒋介石对他下手。虽然越南不是国民党的地盘,可戴笠的军统特务在这一片混得很熟。
汪精卫的担忧并非多余,根据蒋介石的指示,戴笠已经派出了暗杀小组。1939年3月19日,戴笠的杀手们扑向了河内高朗街27号汪精卫的寓所,在卧室里把人打得浑身血洞——但他们搞错了,那个人不是汪精卫,而是汪精卫的秘书。当晚,汪精卫无意间和秘书互换了床铺。
尽管如此,汪精卫已经杯弓蛇影、坐卧不宁了。土肥原也非常震惊。他其实并没有放弃汪精卫,只是日本更换了内阁,新内阁成员对汪精卫不感兴趣,他正在做工作,希望内阁不要因人废事。另外,从他个人角度考虑,他也不想放弃汪精卫。许多人都已经知道是他在扶植汪精卫,现在若扔下他不管,就会有违他一贯伪装出来的豪爽实在、重信义、尚承诺的形象,以后的工作就会有麻烦。所以,思虑再三,他派影佐把汪精卫接到上海,先保护起来,再慢慢争取日本内阁的支持。
汪精卫对于土肥原远道派人来营救他,感激涕零,觉得土肥原真有君子之风,他赶忙与影佐商议如何离开。
影佐说,可以直接乘坐日本船只“北光丸”号回上海。汪精卫听了,认为不妥。他说,如果乘坐日本船只,会使中国人误解。影佐惊讶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都已经降日了,已经没脸了,人人都知道,个个都明白,竟然还试图粉饰?
不管影佐如何惊讶,汪精卫坚持要乘坐其他国家的船,待船离开海防后,再与日本船会合,由其护送到上海。影佐无话可说,只好租用了一艘法国小船,排水量只有760吨。
为了保障汪精卫的安全,影佐对法国小船上的船员进行了严格检查,把中国船员都赶下船,人手不够,就填空似的把越南人添进去。另外,除了汪精卫及随行人员所带的武器弹药外,余者全部没收。
准备完毕后,汪精卫假称下野去新加坡,于1939年4月21日,乘车离开了寓所。
按照预先的计划,在汪精卫的专车前面,有一辆负责开道的汽车,上面有一个日本特务;专车后面,是一辆殿后的汽车,影佐带着一名特务坐在里面。每辆车相隔1000米,既不引起别人的猜疑,又能够迅速集合,以避免袭击。
在顺利到达码头后,汪精卫和影佐分头出发。他们做好约定,25日中午,法国小船和日本船会合,地点是距海防5海里的一个无人小岛附近。
转眼到了25日。可是,等到天黑,影佐也没看见法国小船的影子。海面上漆黑一片,海雾浓厚,影佐焦急之下,便用约定好的联络暗号呼叫。谁知法国小船没回复,法国驻越南的海军司令部收到信号后,倒是给予了回复,告诉他,赶紧靠边遨游去,否则就派驱逐舰把他踢走。
影佐只好驶开了,一边慢慢地离去,一边鬼头鬼脑地张望。
3天过去了,还是没等到法国小船,影佐估计汪精卫已经被暗杀。
其实,汪精卫活得好着呢,他也正在海上找影佐。汪精卫出发时,由于码头陈旧,食品和饮用水全部依靠搬运工运送,而搬运工统共没几个,所以,预定的出发时间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他才登上船。等他的法国小船赶到无人小岛一带海域时,日本船早已被呵斥走了。法国小船只好沿着海南岛内侧海峡行驶,因为雾大,船又在海上迷了路,没有听到影佐的呼叫,所以,几天来,一直在不死不活地漂泊着。
4月30日,在海上瞎转了5天后,汪精卫乘坐的法国小船总算通过了海南岛内海岸,在汕头附近的碣石湾看见了日本船“北光丸”号。
汪精卫的夫人饱受风浪颠簸之苦,遂派人乘皮划艇接近“北光丸”号,要求将法国小船上的人全都转移到日本船上去。一伙贼寇终于会合了。
又是一番航行后,汪精卫于5月8日在上海登岸,猫身住进了特务机关“重光堂”。
汪精卫把自己的命运亲手递到了日本人手中,之后成立的伪政府,自然也由日本人掌控。
用汉奸周佛海的比方来说,汪精卫他们与日本人的合作,就好像一对恋爱中的男女,男子住在上海,女子远道而来,在旅馆的卧室中,男人情不自禁,不能自制。照理,这种时候,女子若提出一些条件,男子都会答应。可是,女子却没提,而是含羞带愧,半推半就,自己就去宽衣解带了。罗襦既解,樊篱尽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任由对方放纵了。
土肥原自己倒是心满意足的。他一边派影佐去安抚汪精卫,一边准备宴会——汪伪政权的建立,使他晋升为了陆军大将。
日本不止有一个陆军大将,可是,在中国从事间谍活动的特务中,他却是唯一的一个陆军大将。他是活动在中国的日本第三代特务头子,前两代分别是青木和坂西。而坂西就是因为看中了他“中国通”的本事,才把他调到了中国,他也才有了今天这个陆军大将的“荣誉”,而他的前辈仍然只是个中将。
土肥原素来坚信,打仗很重要,但特务活动(日本人称之为谋略工作)更重要,更充满趣味,所以,做特务是他永恒的理想。现在,陆军大将的头衔就是对他的理论的证明。
土肥原有些得意忘形。不过汪伪政权虽然建立了,但新政权软弱无力,既没有自主性,又没有群众基础,完全仰仗日军的武力支持,所以,他算计着,还是要拉出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来与汪精卫一起把新政府维持住。
土肥原觉得吴佩孚最合适。吴佩孚在北洋军阀中有“常胜将军”之称,早在扶植汪精卫之前,土肥原就已有意于他。
土肥原于是下令赶紧展开“鸟工作”。“鸟工作”是土肥原的梅兰松竹特务机关的一个行动代号。
土肥原将特务工作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鸟工作”,主要针对地方实力派及蒋介石统治薄弱的地区,其中包括维护新政权的“鸠工作”、反蒋运动的“鹰工作”、离间派系的“鹭工作”、反共的“鹫工作”;第二部分为“兽工作”,主要针对蒋介石的杂牌军,其中包括对宋哲元的“狐工作”、对阎锡山的“狸工作”、对石友三军的“猫工作”、对旧东北军的“狗工作”等。
但问题是,吴佩孚虽一心想发展个人势力,却并不是没有一根硬骨头,对日本的侵略,他坚定地抱着“不问个人瘦,为期天下肥”的想法,所以,土肥原的鸟兽工作总是施展不开,土肥原派出的两个大特务,都遭遇了尴尬。
第一个高级特务一见到吴佩孚,就涎着脸,极尽吹捧。吴佩孚兴致也不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耍弄着玩呗。于是他装疯卖傻,念经参禅,说他有一神符,贴上了,枪弹就无法近身——说得跟狗皮膏药一样灵验。然后又说只要他扔一缕麻上去,就能把天上的飞机缠下来。这个特务差点儿被他弄崩溃了,血压忽忽悠悠地就高上去了。
第二个高级特务也被支使了个团团转。为拉拢吴佩孚,他说要拜吴为师。吴佩孚说,中国人有规定,视师要如君如父,要三跪九叩。这个特务军衔很高,当即气得要死,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好任吴佩孚选了个黄道吉日,戴着日本军徽,穿着军装马靴,给吴佩孚磕头去了。他也不想想,谁捡他这么个徒弟、儿子,谁不往死里折腾他呀,所以,他很快就被支使蒙了,还总是被“老师”批评教育。
土肥原听了这两个特务的汇报,心里嘀咕道,这必是吴佩孚故意为之。
土肥原在1923年时曾见过一次吴佩孚,清楚地记得,当时,坂西特务机关的一个特务对吴佩孚说:“吴先生要统一中国,现代化军队很必要,不知吴先生有无飞机?”吴佩孚听罢,挥墨写下了“天马行空”四字,说:“中国有我这样的天马,现在用不着。要用随时都有,欧美各国的飞机都是些过时货色。”事后,那位特务讥讽吴佩孚不谦虚,但土肥原却说:“这才是真正的中国人哪!他是故意装傻的。”
土肥原在这一点上可谓吴佩孚的知心人了。他觉得,他既深知吴佩孚,也定会凭借自己外在的忠厚诚恳请出吴佩孚。
土肥原亲登帅府了。可是,他也出师不利。
他刚向吴佩孚表明来意,说日本想请吴佩孚出山,如果吴佩孚答应,日本军队就会先行撤出北京(对于日军来说,这是一个罕见的让步)。但吴佩孚却懒洋洋地说:“感谢阁下的抬举,不过我已过耳顺之年,不想出风头了。”
土肥原被噎了一下,稍后又以恳切的语调说,中日关系陷入了僵局,国民党政府名存实亡,总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局面才好。这时,吴佩孚一下子动了气,严厉地说:“现在闹成这个局面,责任实在日本方面。”
然后,他干脆地拒绝了土肥原:“别人怎么说、怎么干我管不了,反正这种有损国格人格、有辱祖宗爷娘的事,我吴某人是不会干的。”
土肥原语塞,怏怏而归。
土肥原没有泄气,他决定再去一次,而且要有备而去——把吴佩孚的思想理论研究一下,以其为武器使吴佩孚就范。
第二次见面后,土肥原便讲起了吴佩孚著述中的观点:振三纲,讲五伦,修八德,使上古遗风重见于中国。他说,这和日本拯救中国的“理想”不谋而合,日本也是本着儒家哲学中的王道作为立国之本。
他又讲到吴佩孚的另一主张:推翻西方浅薄的物质文明,以及人欲横流的享乐主义。他说,这也和日本抵制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和西方腐朽的思想是一致的。
土肥原的用心之深之切,让吴佩孚大吃一惊,但家国大义仍然是任何时候都不能丢的。所以,等到土肥原把话题转到出山一事上时,他说,如果日本天皇和中国的蒋介石都请他出山,去调停中国和日本的僵局,他一定不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