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软不硬,又来这一套了。土肥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得再度告辞了。
如何才能策反他呢?土肥原回到住所后,思虑良久。他想,吴佩孚现在正遭遇经济困窘,如果帮他解决了这些实际问题,没准可以乘隙而入。
吴佩孚现住在北京东城区的什锦花园,虽无兵马,威望仍盛,他原打算借助张学良的力量东山再起(吴佩孚与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为八拜之交),但张学良被蒋介石免了职,什锦花园的大门口原有私人卫队350多人,现已被遣散,只剩20多人。不过,大门口依然热闹,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日本特务都在那里“义务执勤”,值夜班从不缺勤,严密地监视着吴佩孚的一举一动。但吴佩孚始终大帅架子不倒,追随他的副官、参谋长、秘书、军需官、军医等,编制照旧,虽然他们已经有12年没开过工资了,却仍忠于吴佩孚。问题是,人多嘴也多,每天吃饭的人,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客人也没眼力见儿,天天上门,一日三餐都是楼上楼下一齐开桌,任是吴佩孚有多少私房钱,也都见底了。张学良掌权时,每月还孝敬他4000元补助,现在张学良被挤兑下去了,他只好让夫人出面,向以前的老部下化缘去。
根据这种情况,土肥原命人向吴佩孚大加馈赠,指使各地的汉奸每个月送给他4000元车马费,逢年过节及生日,还要另送5000元的贺礼,并在信中、电报中写上“吴公一呼,天下百应,请向全国发表出山宣言”之类的话。同时,他自己也继续上门求贤。仿效刘备三顾茅庐,他也要三顾帅府。
这次见面,土肥原给出了更丰厚的条件,划出湖南、湖北、江西、河南、山东、河北这6个省的地盘,交给吴佩孚主持。
这对吴佩孚来说,可谓雪中送炭。岂知他依旧不为所动,对于土肥原的馈赠,照收;对于出山的请求,照拒。毫不含糊。
土肥原只好再次败归。他想,既然自己亲来无益,不如派个中间人来。主意已定,他把已经老得快走不动的江朝宗派去了。
江朝宗一生,多次易主,先后跟随过袁世凯、张勋、段祺瑞、吴佩孚。日本人打进北京城时,他又骨头发酥,涎着脸依附过去了,为了讨好示媚,还在城门上高呼“庆祝北平占领”。
吴佩孚对此事耿耿于怀,所以,根本不给江朝宗好脸。他有血性,也有气性,讽刺怒骂交加:“我听说日本人进城时你挺卖力气的!从前你做过清廷的走狗,也做过袁世凯的走狗,做过张勋的走狗,现在又做洋人的走狗,我看你是奴性不改!”骂得江朝宗的花白胡子不停地抖动,也不敢再坐,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逃出门去了。
眼见策反不成,土肥原露出狰狞的真面目来,他逼迫吴佩孚举行记者招待会,直接通电全国,就算出山了。他把特务密密麻麻地布置在什锦花园里,并为吴佩孚准备好了一份“出山宣言”。
吴佩孚被迫出场,但他瞧都没瞧那份“出山宣言”,开口就说:“本人认为今天要讲中日和平,唯有三个先决条件:一、日本无条件地全面撤兵;二、中华民国应保持领土和主权的完整……”
软硬不吃,咸淡不进,土肥原的猪肝脸气得更加紫红了。当天夜间,他命特务们紧急行动,统一记者的口径,按照他备好的“出山宣言”发布消息。但美国合众社的记者不吃这一套,冒着生命危险,依旧公布了吴佩孚的真实讲话。
土肥原一筹莫展。无奈,他让汪精卫想法子去。他说,你自己的号召力恐怕还不够,还是要拉出吴佩孚一起干才行。
汪精卫于是先写信给吴佩孚,以便下一步见面。但吴佩孚瞧不起汪精卫,根本不给他见面的机会。汪精卫又去找中间人,此人想方设法终于进了吴家大门,见了吴佩孚,却被一句话骂出来:“谁跟汪精卫合作,此人必定下贱!”
土肥原无路可走了,此时,他已在吴佩孚身上倒贴了300万日元。
吴佩孚这边,也自是不乐,想着抗日无着,自己又使不上什么劲儿,心头郁闷。一日,牙床红肿,派人请医生,不想家人竟稀里糊涂请来一个日本医生,连牙连肉就给拔下来了。由于发炎化脓不宜拔牙,当晚便感染了,半边脸肿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
家人又去请中医,但又觉中药剂量重。再去请医生,这回来了个德国人,建议到德国医院手术。德国医院位于东交民巷,东交民巷从清朝起就被划为外国租界,吴佩孚以此为国辱,坚持不去。
他对夫人说:“不住租界、不积私财、不举外债,这‘三不’是我毕生所提倡的,现在国家遭此大难,我更要以此为行为准则,昭示国人,勉励爱国自尊,共御外侮。倘使你趁我昏迷不醒,派人把我送到东交民巷,违反了我的‘三不主义’,那么,你我就不是夫妻。”夫人含泪依言。
几日后,吴佩孚已经水米难进。土肥原屡次往探,刻意装出担忧的模样。一日,他又派出军医、护士前往医治。在通往卧室的楼梯口,吴佩孚的两名副官上前阻拦,被同来的日本宪兵强行推开。吴佩孚的夫人又赶来阻挡,但已经被闯进去了。
日本军医取出止血钳和压舌板,撬开了吴佩孚的嘴巴,说牙床严重感染,需要开刀放脓。吴佩孚的夫人不允,但已由不得她,日本人借口人多妨碍治疗,愣是把她限制在了床尾。她提出异议,既然开刀,为何不打麻药?军医愣了一下,随即打开皮包取麻药,却什么也没找到,说麻药和注射器都落在楼下了。待护士下楼取药回来,给吴佩孚注射了一针,军医又迫不及待地撬开了吴佩孚的嘴巴,把手术刀伸了进去,不是伸向牙床,而是伸向咽喉……
在一声含糊的惨叫后,吴佩孚当日便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数日前,他似觉大限不远,曾挣扎着对部下说:“将来日美必有一战,中国也定能雪耻复仇。”事实正如他所预料,然而,他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了。
正是12月初,北京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凄寒,草木悲凉,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人们扶老携幼,满含热泪,为吴佩孚送行。交通全部停止,汽车、电车、人力车都在沉默致哀。举城之殇,为民国所罕见。
吴佩孚之死,使土肥原清静了,他转而一心扶持汪精卫。为了推动汪伪政府的工作,破坏抗日团体,他的特务机关在上海拉拢了原国民党中统特务头子丁默邨和李士群,重新组织了一套特务班子。
土肥原最愿意用中国人来对付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对本民族的情况更了解,行动起来更方便。另外,国民党的特务系统已成气候,他的特务机关应付起来很吃力,急需外力支持。但他又觉得丁默邨和李士群未见得能担起大任。特务也是需要素质的,他觉得此二人的特务素质太低,不像军统头子戴笠那么纯正。
土肥原派出他的助手晴气庆胤,去与丁默邨和李士群接触接触。这位特务助理经验浅薄,一见二人拿出“上海特工计划”的文件,立马就被折服了。
二人又拿出一张表来,上面列着国民党在上海的党部,抗日救国的组织机构,国民党军统、中统在上海的地下特务组织。还详尽标注了各个团体的组织、领导、经费等情况。
“实在是一份难得而又重要的情报。”晴气自作聪明地赞许道,然后把文件宝贝似的装起来,向土肥原汇报去了。
土肥原大致扫了扫那份“上海特工计划”的文件,有些不满意,说:“搞特工,远不只是暗杀、恐怖,这份特工计划通篇都在讲如何用恐怖手段来对付抗日分子,目光太短浅了一些。”
土肥原认为,间谍不是“技术活”,暗杀永远是最低级的手段,更高级的手段是不见血腥而控制局势。听土肥原这样一说,特务助理晴气的兴奋劲儿立刻消散了。他也觉得,这文件确实不怎么样!
土肥原对李士群还是比较留意的。李士群身份复杂,他曾是共产党,后来投降了国民党;现在,他又叛变了国民党,投降了日本人。同时,他还是上海青帮“通”字辈的门生,有着黑社会背景。
他觉得李士群这样的人,随时都可能再反水,再倒向另一派,所以,他嘱咐晴气说:“要防止他们利用我们提供的武器、经费,去泄私愤、报私仇。”
那位没脑子的特务助理保证道:“我会做一些安排的,先生放心好了。”
其实,土肥原的真实想法是,一方面防备李士群,另一方面又支持李士群,因为李士群即使又想反水,共产党也不会轻易相信他,国民党自然也不会,而他却掌握着这两家的大量情报。另外,他一出面,还能得到黑社会的帮助。
土肥原安排晴气回了东京,向大本营汇报了情况,大本营随即每月拨出30万元特务经费给李士群,一次性配发600支手枪、5000发子弹、500公斤炸药。极司菲尔路76号大花园洋房里——后被简称为“76号”——顿时气派起来,汽车进进出出,特务们就像办喜事一样耀武扬威,大呼小叫。
有了日本人撑腰,“76号”脾气大了。1941年,与国民党军统特务冲突频繁。
血战源于中储券。
汪精卫伪政权成立以前,被日军占领的地区有好几种货币都在流通。除了国民党发行的法币,日本扶植的伪政府还发行了联银券、华兴券、“军用手票”等币种,十分混乱。土肥原认为,这种局面不利于汪精卫的亲日政权,也不利于日军占领区的财政金融。更重要的是,多数中国人出于执拗的民族情绪和尊严,只认国民党的法币,这样一来,就不利于日军搜刮中国物资,不利于削弱国民党的力量。于是,土肥原决心改变这种局面,严厉打击法币。
在这方面,土肥原也是经验丰富。在直奉大战中,为搞垮吴佩孚,他曾釜底抽薪,几乎禁止了所有中国人、日本人使用吴佩孚发行的纸币,使纸币一夜间成为了草纸,财政支持瞬间坍塌,不久,吴佩孚便败落了。现在,他决定还是使用这个招术,让汪精卫赶紧成立银行,弄出个新货币发行发行,好把法币也变成白纸。
汪精卫受命后,紧急筹备。1941年1月16日,伪中央储备银行开张了,伪币也发行了,这就是中储券,规定与法币等值。
汪精卫派人在上海各处张贴标语,散发传单,鼓动中国人都来购买中储券。很多上海人不仅不买,还把标语撕下来,用脚践踏,传单也被扯得稀碎。上海银行钱业公会通过决议,不与汪伪银行有任何来往,上海的所有商店,都拒收中储券。
土肥原大吃一惊,他不料抵制如此严重,立派“76号”采取秘密行动,平息一切“不和谐”力量。
于是,从“76号”的豪华金笼中,一下子拥出了一大群汉奸特务,他们拿着中储券,钻到大公司、大商店里去,大肆购物,遇到不接受中储券的商家,二话不说,众目睽睽之下,拔枪就射。同时,他们又给大银行、大钱庄打恐吓电话,写恐吓信,要求对方接受中储券。
国民党自然不能坐视日伪的金融破坏,也采取了行动。
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派上海区的特务直捣日伪银行总部。2月20日上午10点左右,3名军统特务假扮成储户,晃晃悠悠走进日伪银行。没人注意他们。他们随即兵分三路,一人奔向营业大厅,从衣服下面摸出几枚手榴弹扔了过去;一人奔向营业台,也把手榴弹扔了进去;一人则奔向楼梯,蹿上二楼后,迅速扔出两颗手榴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下楼——银行里鸦雀无声,并没有爆炸,原来是军统的人慌急中忘了拉导火索。
转眼间,3名军统特务就隐没在人群中,无影无踪了。待日本宪兵闻风赶来时,毫毛未见。
几天后,日伪银行的一名科长在下班回家时,被军统特务拦截,在被大骂汉奸后,又被猛烈袭击。此后,有一些重要的银行职员相继被杀。暗杀的地点不一,有的在明晃晃的大街上,有的在黑乎乎的小弄堂里。军统特务无所不在,日伪银行职员上下班有可能被杀,外出进餐有可能被杀,上菜市场都有可能被杀;有的杀手是彪形大汉,有的是白面书生,有的是妙龄少女,变幻莫测,防不胜防。一时间,日伪银行职员惊惶悚惧,看见学生、服务员、车夫,都怀疑是伪装过了的军统特务。职员的胆都被吓破了,不敢再去上班,日伪银行到了快要关门大吉的地步。
“76号”特务头子李士群决定以牙还牙,“以毒攻毒”。
3月21日,“76号”的屠夫吴四宝深夜出动了。他像码大白菜一样,装满了两汽车的特务,然后杀气腾腾地开上了寂静的街道,向霞飞路1011弄疾驶而去。那里是国民党江苏农民银行所在地,有10多名职员正在宿舍里睡觉。吴四宝下车后,下令特务们把职员从被窝里拽起来,不由分说拖到院子里,命这些只穿着内衣的人半裸着站成一排,然后,机枪扫射。职员们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迷糊恐惧之间,已经有6人死去了,剩下的人也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吴四宝还不罢休,又冲到极司菲尔路96号国民党中国银行的员工宿舍所在处,把180名职员揪起来,每两人铐在一起,带到了“76号”。天亮后,吴四宝向中国银行方面索要大笔赎金,为了给他的残暴行为做“点缀”,他还以抽签之法,抽出3名职员枪杀。中国银行方面只得支付了赎金,赎回了其他魂飞魄散的职员。
“76号”杀出了瘾头。3月24日,李士群又指示化验室制作两颗大威力的定时炸弹,然后,把炸弹偷偷安放到国民党中央银行的两个留守机构,并在营业高峰时引爆,炸死炸伤10多名职员。
军统特务一时处于“下风”,戴笠急恼之下,命令严惩。4月16日,3名军统特务拎着板斧,在夜色中潜入大华医院。他们以前袭击的那位日伪银行的科长还没死,正在住院,他们便堵住病房,劈头就是一顿乱斧。人被瞬间砍死,病床上积了一洼血水。
李士群气急败坏,再命吴四宝出动。吴四宝故技重施,又跑去极司菲尔路96号中国银行的宿舍,把一些职员两个一组铐走了。然后,再度以抽签之法射杀3人,并宣称,如果军统暗杀1个人,他们就“回报”3个人。
面对“以三抵一”的公开挑衅,军统特务毫不相让。双方继续拼杀,一时间,大上海一片血光,残酷的暗杀此消彼长,一时人心惶惶。而土肥原,正在樱树下的院落里,细品香茗,雅室深处传来的清清淙淙的三弦琴声,掩饰着他所布下的这一切血腥罪恶。
围绕中储券的这场残杀,后来由上海黑帮老大杜月笙出面调解,方告结束。
土肥原的得意和隔岸观火,也并未维持多久。从1938年到1941年,他围绕汪精卫而展开的种种特务工作,已是他在中国涂抹下的最后痕迹,是他在中国近30年的特务生涯中的最后一幕。
此后,他的工作转向了其他方向,先后任航空总监、日本本土东部军司令、驻新加坡第7方面军司令、教育总监等职。他的特务工作暂告一段落。日本战败后,他被捕受审,他那张写满了仁义道德的假面,又一次浮现在了中国人面前。这个假面人,再次打出诚恳厚道的幌子,与法官周旋,试图蒙蔽正义。
土肥原去监狱报到了
1945年8月15日,大日本帝国耷拉着脑袋,投降了。投降后的第10天,日本本土的东部军司令官田中自杀了。
人死了,日子还是要过的,问题是,谁能接替田中的位置呢?
内阁成员列出一张替补名单,把名单上所列的人挨个衡量了一下。就那么几个人,他们像挑土豆似的,扒拉过来扒拉过去,觉得都不太合适,都“发芽”了,都生长了“战争毒素”,很容易被盟军逮捕。最终,他们选中了土肥原贤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