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虽然也“发芽”了,而且毒性很大,但他自打结束了在中国的特务工作回到东京后,曾于1943年出任过该职务,有经验,工作起来应该很顺手。
只有一个问题比较麻烦,那就是,土肥原现在正任教育总监一职,其职位要高于东部军司令官,所以,这种下迁,必须征得本人同意才行。
土肥原见大家都来征求他的意见,便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如果大家需要我上任,地位之高低,个人之荣辱,不是当前应该考虑的。”
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回家去了。
土肥原走马上任了,军中动荡的气氛,随着司令官的到来,渐渐稳定下来了。但是,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因为现在是畏罪自杀的高峰期。
9月12日,第一总军司令官杉山也自杀了。军中的气氛再次动荡起来,官兵们个个凄惶畏怯。
寻死倒是痛快,补缺却很费劲。内阁成员只得又去扒拉“土豆”,还是没有合适的,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最终又选中了土肥原。理由是,土肥原当前最“资深”,另外,即使选中别人,这个时候谁也不愿上前。
补一个也是补,补两个也是补,土肥原统统应了下来。不过,在这个位置上,他只待了一天。9月13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就发出了逮捕他的命令。
麦克阿瑟正气不顺呢。他想着,一个犯下累累罪行的人,竟然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荣任”高位,引得四海皆惊,让他这张脸往哪搁。
于是,麦克阿瑟指示横滨刑事拘留所,派日本警察将土肥原捉拿回来。
战后,对战犯的逮捕行动,原是由盟军宪兵来执行的,但日本内阁为了显示日本政府依旧存在,表示要由日本人自己的司法机构去逮捕战犯嫌疑人。裕仁天皇起初不同意,说,这些人都是忠诚于他的人,是忠诚于日本的人,他不忍心以自己的名义处置他们。但最终还是由日本警察去逮捕他们了,之后,再转交给美国宪兵。
在这件事上,麦克阿瑟是有疏忽的,他实在不应该把逮捕权交给日本警察,因为这给予了不少战犯从容自杀的机会,使他们逃避了审判。
麦克阿瑟还不恰当地表现了他的“人道”,在下达逮捕令后,他竟然还要给战犯几天自由的时间,让他们处理私人问题,之后,再自己走去监狱。罪大恶极的战犯们,就这样在亲戚朋友的目送下,提着行李走进监狱大门,情景就像火车站或轮船码头上的送别一样。这也罢了,问题是,就在这几天时间中,战犯们把重要证据和文件都毁掉了。
这种情况,还使一些战犯觉得自己罪孽不深。当盟军下令逮捕前外相松冈时,其子竟然堂而皇之地推辞说:“父亲因病卧床甚久,不能见客。”好像是请他去赴宴,而不是去坐牢。
虽然土肥原没有自杀,也没有称病推却,但因为是从日本人那里接到的逮捕令,被日本人恭敬地“逮捕”,不仅让他个人好受了许多,日本政府也感到很有面子。而这对于受日本伤害的国家和人民来说,却是不公的。
当横滨刑事所拘留的警察到来后,土肥原默默地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去与各位大臣道别。在面辞东久迩宫亲王(裕仁天皇的叔叔)时,他声音低沉地问道:“亲王阁下,您有什么叮嘱吗?”
这位亲王一向视土肥原为亲信,他哭哭啼啼地说,他没能挽救土肥原的厄运,心里很悲怆,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为了日本的未来,为了裕仁天皇的今天,你要服从逮捕,担负起战争的罪责。”亲王说。
土肥原点了点头。他明白话里的含义,亲王是要他把天皇从战争罪责中洗脱出去。
短暂的告别后,土肥原被送到了巢鸭监狱。
到达监狱后,根据美国宪兵的指示,土肥原走进了为他准备的单人监室。其他战犯有的是3人同室,有的是6人同室,像住集体宿舍,而土肥原的单间就显得阔绰多了,房间长8.5英尺,宽5英尺,高10英尺,还备有书桌和卫生间。但土肥原并不高兴,还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享受重要战犯的待遇就意味着,他犯下了比其他战犯更严重的罪行。
初期,牢房中的体验让土肥原感到很不踏实。狱中的灯,夜里也明晃晃地亮着,美国宪兵不停地来回走动,看到有人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他们就会敲打铁门,有时还打开门进来查看,以防有人自杀,或暗中捣鬼。早晨6点钟,他们拎着大串的钥匙,一路哗哗作响地走着,按序打开各个监室的门,用生硬的日语喊战犯们起床。
有意思的是,当土肥原的老搭档板垣征四郎被关进来后,美国宪兵每天早晨第一个喊的名字就是他!久而久之,板垣的名字,竟相当于闹铃了。
土肥原渐渐适应了巢鸭监狱的生活。不过,很多时候,他总是磨磨蹭蹭的。以前,日本人把他的磨蹭吹嘘为“沉稳”,而今成了战犯,美国宪兵把他的磨蹭视为“故意使性子”。
每天起床后,土肥原和其他战犯总要在美国宪兵的督促下洗漱、进餐、打扫卫生、做操。土肥原做什么都是敷衍的态度,打扫卫生时,总是马马虎虎的几下;到院子里做操时,也是应景一样动动腿、伸伸臂。他好像总在琢磨着什么阴谋。
其实,狱中的生活非常宽松。还没开审,一些战犯还没把牢底焐热乎,就被美军放出去了,俨如一次参观结束了。没有被释放的战犯,也可以和外界通信、联系、会面,甚至跑出去办事。那个高叫要偷袭珍珠港的前海相,就天天都跑出去,到明治神宫去参拜,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1946年5月3日,土肥原在过了半年多的若有所思的生活后,和其他战犯一起被送到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接受审判。
土肥原穿着西装,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走进了法庭。他看到内大臣木户像领队一样第一个走上了被告席之后,他也随后坐了过去。
被告席分两排,第一排中央位置坐着东条英机,土肥原紧挨着他坐在右手边,木户坐在东条的左手边,与东条隔着两个人。板垣征四郎和松井石根等,都坐在第二排。
静坐在那里,土肥原四处看了看。
法庭被布置成了四方形,被告席和法官席相对,两旁是记者席和盟国要员旁听席,也各自相对。4席中间,为检察官席。其他旁听者,都坐在二楼。这是第一天正式开审,二楼挤得没有一点儿空隙,旁听者多数为日本人,一些战犯的妻女也杂在其中。她们都经过了美国宪兵的检查,没有发现违禁品,才被放进来。
法官们陆续入席,土肥原猛然注意到,中国法官梅汝璈,坐在审判长以下的第一个位置上!谁都知道这是一个荣誉座位!
土肥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旁边的东条也很惊讶,两人直直地伸着脖子,好有一比。记者也注意到了,席上传来窃窃私语声。
这时,印度法官也步入就座了,战犯们又一齐望过去。土肥原的眼里似暗含轻蔑,其他战犯则毫不掩饰地投之以讥诮。
但无论是惊异还是轻蔑,诸多感受很快都消失了。由于案情复杂,牵涉过广,参战的国家不少,一些数据庞大而繁多,所以,缓慢的庭审进展犹如老牛拉车,日复一日,土肥原貌似打不起精神来了。
为了便于记者拍照,室内还安装了强烈灯光,很刺激眼睛。有几天,11位法官中有7人带着墨镜,战犯中有一人戴墨镜。其他人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板垣闭着眼睛,好像睡得还挺香。土肥原虽然未睡,但也不时闭目养神。25名战犯中,只有前陆相南次郎一个人在戴着耳机倾听,由于岁数很大,刚听完,就忘掉了一大半。
审判慢腾腾地被拉进了1946年春天。有一天,当68岁的前外相币原被问到出生年月日时,他竟然心不在焉地说:“我生于一九七二年。”法庭内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土肥原笑得合不拢嘴,东条的小身板更是笑得上下直哆嗦。可见,已不是一般的无聊倦怠了。
可是,虽然庭审的程序决定了审判进度的缓慢和枯燥,但这些犯下了不可饶恕罪行的人,不被尽快地施以公正的严惩,竟然还有大把时间如此安闲地度日,时不时还搞出点儿小笑话来,这对于那些幸存者和逝去的冤魂来说,难道不是更大的伤害吗?
对此,有记者提出了疑问,并认为操纵庭审的美国居心叵测。
土肥原把皇帝拐走了
1946年6月,法庭集中审理中国事件。
21日上午,法庭展示了画片戏《日本在战斗中》。画片戏,是一种大型连环图画。旁听席上,来自发达国家的旁听者觉得它很落后,来自不发达国家的旁听者觉得它很先进。
日本电影公司的职员出庭作证,说他们在日本陆军的命令下,制作了许多与《日本在战斗中》大同小异的画片戏,一部分是宣传中国贫困、动荡,需要拯救,而拯救中国,就是以“人道为本”的日本的义务;另一部分是宣传日本控制中国东北是完全“正当”和“正确”的,是日本的使命所归。
日本新闻影片制片人也出庭了,他供称,日本政府于1940年批准影片306部,其中110部都以黩武主义为题材,从1935年开始到战争结束,没有一部影片、一张报纸是自由的,都是制式影片、制式宣传,内容不仅涉及中国战场,还包括太平洋战场。拍摄爪哇战俘营的片子时,他们找了相貌较好的俘虏,让他们换上好衣服,化上妆,坐到日军司令部的大厨房里,坐到堆积如山的鱼肉食物前,表现俘虏生活很“幸福”。还把日军医院拍成俘虏的医院,用刺刀逼迫俘虏站在医学器械旁,表现日军的宽待条件,拍摄结束后,又都被剥下衣服,驱返回污秽不洁的茅屋里。
画片戏的放映,使沉闷的法庭中暂时不再有打瞌睡的人了。
但战犯们不关注爪哇,他们只关注中国。在整个东京审判中,只有中国问题能让他们戴上耳机,审理其他问题时,他们基本都充耳不闻。此刻,他们提心吊胆地睁大了双眼,竖起了耳朵,有人还悄悄偷窥庭长韦伯的表情,旋即又仰视天花板。
土肥原也一改漠不关心的态度,蓦地紧张和注意起来。尤其是当画片戏放过之后,中国检察官倪征罗列他在中国所犯下的罪行时,他听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
倪征陈述的时间为1928年至1936年,这期间,恰是土肥原的特务活动最活跃的时期,他手里掐着一大把的特务和汉奸,不时甩出一批,不是伏炸张作霖,就是暗通汪精卫、刺杀吴佩孚,再就是挟持溥仪、与板垣共创“满洲国”。
有一些特务还被他甩到了内蒙古、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去。有一次,他自己也钻到那老林子里,死性不改地笑眯眯鼓动德王自治:既然东北都“独立”了,内蒙古也“独立”吧;既然日本帮助满族人创立了“满洲国”,也会不辞辛劳地帮助蒙古人创立“蒙古国”。他左怂恿,右怂恿,德王半推半就半拿捏,也就应了。他竟然还过家家似的支持“蒙古国”和“满洲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两国”领导人德王和溥仪还进行了会见。他做梦都想在内蒙古建立特务组织,这下终于也如愿了。
不过,他觉得他最“辉煌”的成就,还是挟持溥仪出走一事,他就是因此而成为“满洲国”第一“开国功臣”的。
溥仪当时正落脚在天津“静园”,为了把这位皇帝先生偷偷地劫持到东北去,土肥原先是扔出了一颗烟幕弹——由特务田中和川岛芳子赶到上海闹事,焚烧公司,捣毁店铺,砸毁电车、公共汽车。这两个特务拿着2万元经费,下手凶狠,搅和得日本出动了军舰、飞机、装甲车和6000名陆战队员,夜袭了中国第19路军。这下,全世界的视线都被吸引到上海去了,再也没人顾得上看溥仪一眼了。
上海的街头乌烟瘴气,天津的“静园”悄然无声。土肥原“晋见”了溥仪,说,希望溥仪回到他的祖先发祥地东北,领导新国家。溥仪问他新国家是什么样的?土肥原说,是由宣统皇帝完全做主的独立国家。但溥仪更关心的是,他将如何做主,他想知道新国家是不是帝制,如果不是,他就不会去。土肥原当即哄骗道,当然是帝制。
为使溥仪及早离开天津,土肥原买通一帮流氓,每人发40元酬劳,命他们冒充张学良的部队袭击警察所、政府机关和公安局,日军则在一旁配合着开炮。同时,还制造许多恐吓信发给溥仪。他还安排许多“关心”溥仪的人不时给他打电话,说附近有张学良派来的恐怖分子,衣服里都藏刀掖枪,千万不要外出。一日,还有一个咖啡厅侍者前来向溥仪“忏悔”,说有人出钱要他刺杀皇帝大人。几天后,土肥原还暗中安排人给溥仪送去一个水果篮,待打开,里面竟有两颗炸弹。日军派人检验炸弹,说是出自张学良的兵工厂。在土肥原制造的阴谋下,张学良成了恐怖组织头子,把溥仪吓得魂不守舍,夜里直往床角躲。
土肥原的诡计得逞了。为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天深夜,在土肥原的安排下,溥仪下楼走到一辆等候在树下的汽车旁。几个静候者躬身迎过来,但没有打开车门,而是打开后备箱。溥仪没有任何犹豫,一下就钻了进去,滚成一团。尽管他是瘦弱的,可后备箱毕竟空间不大,他蜷缩其中,痛苦、局促、憋闷自不必说。
汽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驶出院落,不久后,来到一个码头。码头边上停靠着一艘日本商船。溥仪从后备箱里出来后,几个日本兵走过来,半护卫、半挟持,把他夹在中间搀上了日本商船。溥仪并不知道,这时,他与危险只有一步之遥,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已被安放了一大桶汽油,如果他的行踪被中国军队发现的话,汽油就会被引爆,他将魂归于此。
十几天后,在土肥原的授意下,婉容皇后也被秘密带出“静园”,不过,她没有被塞在后备箱里,而是被装在棺材里,扮成了死人,由川岛芳子一路押送到东北(川岛芳子战后被判死刑,其财产,除了酌留家属的必需生活费外,全都被没收)。
溥仪问题引起了法庭的极大注意,当事人土肥原虽然明显紧张起来,但仍装腔作势地挺直了身体坐着。
1946年8月9日,中国事件仍然在审理中。一大早,工作人员就在法庭内悬挂了9幅巨大的中国地图,标明日本侵略中国的各个阶段,以及历年作战的情形。红色的标记表示被侵占的领土。土肥原仔细地注视着,上面赫然而见与他息息相关的“满洲国”、“蒙古国”。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些战战兢兢,他的表情突然隐晦不定了,他一言不发。
土肥原听从了律师的劝告,认为“出庭申诉反而不利”,所以,他决定保持沉默,以免言多必失。
由于土肥原不为自己辩护,中国检察官倪征便向板垣进行讯问:“九一八事变后,你几次派土肥原去天津,是否与挟持溥仪有关?”
“无关。”板垣回答。他说土肥原是作为精通情报的人员去的天津,没有特殊任务。
倪征又向日本特务爱泽诚进行讯问。爱泽诚的说辞与板垣大同小异,说土肥原掌管的特务机关只负责收集情报,别无其他活动。但由于他总是没完没了地为土肥原表“忠厚”,倪征便拿出了土肥原特务机关的一份材料,反驳了“忠厚”之说。
这份材料是土肥原特务机关发给东京大本营邀功的,上面有一句话是:“华南人士一闻土肥原、板垣之名,有谈虎色变之慨,儿童莫敢出声。”可见土肥原残害中国人之深。
然而,土肥原的美国律师沃伦却突然站出来,否定了这份材料,他说:“‘谈虎色变’,这是在谈老虎,与本案无关。”
有讥诮的笑声响了起来,土肥原也不自觉地去看沃伦。倪征只好停下来为沃伦解释这个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