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条拒不开门。他强硬地表示,没有日本政府的命令,他不接受任何人的会面。克劳斯终于无法忍受了,什么会面?这是拘捕!他转过脸冲着翻译喊道:“告诉这狗杂种,别耽误时间了,赶紧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话音刚落,就听到东条哐一下把窗户摔上了。
克劳斯带着宪兵往楼门口跑去。在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后,克劳斯撞开楼门,飞身上楼,踢开了书房的门。只见东条坐在椅子上,咧着嘴,露出痛苦的表情,额头上汗涔涔的,地上有一把枪。
东条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枪。他拒绝医生为他处理枪伤,当他看到有日本警察进来时,示意要喝水,水倒来后,几口下去,似不解渴,又等着去倒。其间,医生还是为他处理了伤口。
此时是4点21分。克劳斯已命宪兵搜查了官邸的文件,并把东条旁边的柯尔特32型手枪收起来。
这支柯尔特32型手枪,其实是东条的女婿古贺自杀时所用的,东条自杀时,使用的并不是这支手枪,而是杀伤力很小的柯尔特22。但是,在混乱和焦急中,克劳斯和其他美国宪兵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后来,这支柯尔特32,还作为东条的自杀证物,被摆放到了美国弗吉尼亚州诺福克的麦克阿瑟纪念馆里。
4点29分,东条稍稍稳定下来,能够讲话了。晚上7点30分,救护车又载着东条向美军设在横滨的第48野战医院驶去。
在这一下午闹哄哄的过程中,有一个人始终隐藏在街道那边的一个花园里,偷偷地向东条的官邸张望。此人拿着一把镰刀,粗略望去,像是一位农妇,其实她是换了装束的东条夫人伊藤胜子。
东条在得到自己将被逮捕的消息后,因情况不明,便叫胜子躲出去。此前,他已经让儿女避到了九州的山沟里,还让儿子更名换姓,免得受株连。
胜子不希望东条自杀,所以,迟迟才离开家,临行,又嘱咐东条“多多关照自己”,东条含糊地咕噜了一声,算是回应。胜子与女佣从后门出去后,并未离去,而是遮遮掩掩地走到一位医生家的花园里。这位医生曾为东条画出心脏的位置,以便自杀时一枪中的。
当胜子听到枪响后,她的身体微微动了一动。尽管她和东条的关系近些年有些冷淡,但她终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她的心头非常紊乱,前尘旧事烦乱地涌过来。她实在不明白东条为什么如此醉心于战争。在自己的国土上和平地生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到别的国家去屠杀、去进攻?她记得,有一次当她这样说时,东条顿时怒气冲天,说:“你没必要懂!我们是为了天皇,为了大东亚而战。我们不仅要征服中国,还要征服世界。”还有一次,她对东条说,老邻居山口家的两个儿子在中国战场上死掉了,女儿又被日军诱骗到中国去做慰安妇,现在很想回国,不然也要死掉了。东条听了,脸色极难看,说:“战争能不死人吗?山口家的儿子死了,中村家的,土肥原家的,不也都有人死吗?山口家的女儿去当‘慰安妇’就不应该吗?男人是战争的肉食,女人不过就是军人的玩意儿!”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了。但是,如今,一生的光阴就要逝去,东条就要死了,她顿时又忘掉了往昔的不快。当一层半透明的夜色悄悄地降落在她周围时,她以为她就要看到东条的尸体了,可是,她看到的却是前来救护的医生。她呆愣了一瞬,然后,默默离去了。
子弹射入了东条左胸的第6、第7根肋骨之间,距心脏不到1厘米远,医生初步诊断:左肺有溃脓的可能,有50%的生存希望。东条除了一直发抖、痛得咧嘴外,神志并不模糊。
入院后,美国医生想方设法、使出浑身解数对东条施以救治,目的是为了日后“好好”地审判他,否则太便宜他了。有几位美军士兵为东条进行了无偿献血,医生又给他注射了2.5万个单位的盘尼西林。
晚上,东条眯缝着眼正在休息,忽见美军艾克尔伯格将军(美国陆军上将,参加对日本本土的进军,战后率第8集团军占领日本)前来探病。
“对不起,我给艾克尔伯格将军添了这么多麻烦。”东条说。他在病床上扭动着,好像要给艾克尔伯格行礼。
“添麻烦?你是说今晚,还是过去的几年?”艾克尔伯格不客气地讥诮道。
“今晚。”东条针锋相对地回答。他死到临头还是很嚣张。
东条身材瘦小,“自杀”后愈显孱弱。艾克尔伯格见其精神头尚可,但不知体质能否经受得住创痛。从医院出来后,他把情况告诉了麦克阿瑟,麦克阿瑟急命医生们严密监护,定要将这个老恶棍救活。
麦克阿瑟是最关心东条生死问题的人,他想要救活东条的心,甚至比东条的家人还要急迫。他如此“关心”东条,是因为东条曾让他在菲律宾战场上大丢脸面,尊严尽失,那种切齿仇恨,非言语可形容。
1941年12月,东条为扩大侵略步伐,命日军夺取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当时,美军的空军基地就驻扎在马尼拉附近,麦克阿瑟指挥美军和菲律宾军队进行了抵抗,无奈抵抗不力,美国空军基地惨遭轰炸。日军上岸后,不待集结,不待补给,有的骑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驾车,有的干脆飞跑,直捣美菲联军阵地,遇到桥梁断损,就扛着自行车徒步涉水,遇到山岭悬崖,就从瘴气四起的原始丛林中穿越,致使麦克阿瑟一败再败,匆忙撤向巴丹半岛。
转过年来,到了1942年1月,巴丹的气温高达35℃,在酷热之下,每天的粮食锐减到了常日的三分之一,马也无饲料可食。想到日军封锁了海上运送给养的航道,官兵们含着眼泪杀掉了所有的马。在这个世界上疟疾最猖獗的地区,病倒的人数每天都在上升,而奎宁早就用光了。到了3月份,平均每个星期就病倒500多人。
丢得起人,丢不起脸,为了避免麦克阿瑟被俘虏,美国派出一艘鱼雷艇将麦克阿瑟救了出来。3月11日,麦克阿瑟在月黑风高之夜一声招呼不打,抛弃了他的官兵,带着夫人、幼子,潜行了45个小时后,在棉兰老岛(菲律宾第二大岛,第一大岛是吕宋岛)北岸登陆,从那里转道到澳大利亚。在这45个小时中,他每一分钟都在为自己的临阵脱逃而感到羞耻,内心备受煎熬。他眼圈发黑,脸色苍白,一见到记者,便说:“我来了,但是我还要回去。”
麦克阿瑟只身逃出菲律宾的行径一传开,美菲士兵顿时感觉好像上了当,惊讶、悲怆、沮丧和绝望扑面而来。士兵们用美国全民军歌《共和国战歌》的曲调填词,为麦克阿瑟作了一首讽刺歌曲:“老麦老麦不窝囊,做事谨慎不能算胆小,富兰克林造的金星他得保护好。四星上将和巴丹的美味一样少,可知他手下的士兵饿得心直跳。”
巴丹当时还有7.8万美菲联军,个个都饿得心发慌,四肢虚软不堪,几乎四分之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患着病,除2.7万人尚且可以拿枪动炮外,其余的连照顾自己都很勉强。随军记者弗兰克?休利写道:“我们是巴丹的孤零兵,没爹没妈也没山姆大叔,无姑姨无叔伯也无兄弟……哪有人把我们放在心上来关照。”
4月2日,美菲联军在5万日军的狂扑下,犹如一盘散沙,溃然四散。无论是小岔道上,山沟里,草地上,海岸边,断岭下,举目皆是病弱疲惫的士兵。5天后,上万的美军士兵向日军投降,但菲律宾士兵中只有7000人投降,即使上司命令他们投降,也拒不服从,大约有2.9万刚强的菲律宾老兵带着武器,摇摇晃晃,强撑病体进山打游击去了。
打游击的人,从此开始了艰苦的抗战;投降的人,则即将面对骇人听闻的巴丹死亡行军,在巴丹行军中幸存下来的人又被关进了集中营。这其中,有很多人为了麦克阿瑟的那句话——“我还要回去”,而苦苦地等待了整整2年多。在这2年多的时间内,麦克阿瑟时时被奇耻大辱、彻骨蔑视和巨大的悲恸搅扰着,但他很清楚,让他的英雄形象蒙羞的,不是作歌嘲讽他的官兵,而是东条英机。
因此,麦克阿瑟要严密地监视、保护东条,尽全力挽救他,不让他痛快地死去,而是要一点点地、活活地折磨死他。他要让东条切身地感受到,当死神迎面走来而自己却束手无策时,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麦克阿瑟甚至再三请求,要求由美国单独审判东条,但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没有允准。理由是,东条不是麦克阿瑟一个人的仇人,而是人民大众的仇人,因而,不应该由麦克阿瑟单独享受惩罚东条的机会,而是要把机会均等地分给广大人民,就像撒甘露那样。
仅是为了麦克阿瑟的私仇,美军医生就不会轻易任东条得逞。所以,在医生的全力治疗下,东条的自裁之举并未成功,尽管在自杀第二天他表示要绝食,可很快就耐不住饥饿,开始大口吃饭了。他痊愈得很快,活得很结实,他的自杀,也因此而演变成了一则镶有花边的丑闻。
许多日本国民认为,美军大可不必如此“忧心”,因为东条的自杀本来就是一场戏,不过是造个声势罢了,压根不用当真。
比如,既然要自杀,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美军准备上楼的时候自杀,莫非就是等着人来救呢?
再比如,他在自杀前,还专程跑了一趟陆军省,去和陆相商量自杀事宜。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商量的,无非是等着对方来劝慰而已。他的儿子倒是三番五次地劝他,早自杀,早利落。可他又商榷起自杀的方式来。
书房的小桌上,与他的水晶烟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支剑匣,把剑抽出来就可以剖腹,但是,需要延挨一阵才能死,不如开枪来得痛快。所以他有些倾向于射击。但他又琢磨起枪击的部位来。本来直击太阳穴最稳妥、最便捷,他却不看好,偏要直击心脏。让医生给画出心脏的位置吧,洗澡后,再由夫人重画,想必也有些描偏了。
他又是个左撇子,向自己开枪时,却不用左手,而是用右手。按照他孙女的解释,顺撇操作更容易出错。
这也罢了,在他对枪支的选择上,也存在疑问。他没有使用柯尔特32型手枪自杀,而是选用了柯尔特22型。一位美军军士长在了解情况后,嘲讽道:“大将就这德行?搞错了吧?子弹都能被手挡住的柯尔特22打胸脯会死人?”
服用氰酸钾毒药自杀,又快,又不鲜血淋漓,但它虽然是东条的随身携带物品,却一直被搁置着不用。
显而易见,东条如此繁琐地策划了他的自杀,自己却没有认真地去执行。不仅美军鄙视他,连日本国民也大为不屑,深觉这是一种耻辱。
“疯子”掴打东条的秃头
东条于1945年9月12日自杀,10月9日痊愈,接着被押送到了大森监狱。由于他的自杀事件提醒了盟军,所以,此后再去拘捕战犯,除了要带着记者和日本警察外,还要带着医护人员,以备临阵不乱。
入狱后的东条,与在狱外一样不受欢迎,他被排斥在形形色色的战犯之外,除了一些年老的战犯有时还和他讲几句话外,年轻的军官们没人愿意理他,无论何人树立小集团、立山头,都不带他。
除了玩纸牌,下午在院内散步一个小时外,战犯们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聚谈,天马行空,天南海北,就是谁也不提受审的事。东条也不提,因为他总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谈话的对象。
不过,他渐渐适应了这种尴尬的独处。既然无人理他,那么,他就和监狱的美军军官说话。这些军官是很有耐心的倾听者,而且,对东条和其他战犯的要求,都尽量满足。
轮到东条在狱中值班时,他显得有些生机勃勃,认为很民主。据看守他的美国宪兵的观察,他再也没有寻死的念头了,每天早晨,宪兵将剃刀交给他后,他刮了胡须,很快就还回去了。
1946年1月14日,盟军开始谈论裕仁天皇统治地位的存留问题了,这让东条倍感沮丧,他也不怎么和美军军官说话了,每日只埋头看书,书只有一本,书名为《权力之门》。
5月3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正式开庭了。上午8点42分,东条等人被送上了一辆美国大型军用客车,然后在两辆美国宪兵吉普车的前后护卫下,来到了昔日陆军省办公大楼前。
待东条一下车,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轰然骚动起来,叫喊、嘲骂、诅咒突然四下里炸开。东条却更加令人憎恶地做出了一副从容的姿态,在脸上堆出微笑,还把右手背到身后去,以示不以为然。但他的通身,都表现出了僵硬的不自在。
进了法庭,坐在被告席上,东条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他戴着玳瑁边眼镜,阴沉着脸,看着对面的审判席,脸上隐隐浮现着恼羞成怒的愠色。
尽管如此,他仍像小学生一样规矩地坐着,双手伏膝,膝上端正地摆放着文件包。在整个东京审判中,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而其他战犯形象不一,有跷二郎腿的,有斜歪着膀子的,有吊儿郎当抄着手的,有歪着脑袋一下一下晃悠的,都不如他坐姿端正。东条深受日本军国主义教育的影响,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等待天皇召见时,无论等多久,他都是一手扶军刀,一手端军帽,丝毫不怠。据说,这也是他讨得天皇欢心、谋得高位的一个小手段。
开庭第一日,战犯们的神情也各有千秋,但对照最鲜明的还是前首相东条与内大臣木户。木户像一个暗通了大流氓的老婆而又不敢承认的二流子,让人看着他就想揍他一顿,而东条,看起来就是那个要揍人的大流氓。
开庭后,法庭公诉人先是用英语朗诵对各个战犯的起诉书,然后再由译员翻译成日语。读到11点45分,到了午餐时间,休庭,全都去吃饭。
盘子里有红烧牛肉片、牛肉饼、黄油青豆、面包,还备有黄油及咖啡。东条等人对美军的招待很满意,就如一群游客碰巧撞到了一个很好的旅行社,得到了很好的招待一样。而美军对待这群该死的畜生,竟然也像对待亲朋一样,让人大为吃惊。
下午2点30分,继续朗读起诉书。由于吃得很饱,战犯席上的前外相松冈洋右昏昏然,竟然坐在那里睡着了,但他很快就被惊醒了——法庭上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大川周明突然癫狂了!
大川是日本侵华行动的唆使者、鼓吹者、谋划者,也是日本法西斯的鼻祖,当译员朗读到日军杀害中国人民一节时,大川突然高声大叫、大笑起来;当译员朗读到东条英机破坏国际法、偷袭珍珠港一节时,他突然伸出右手,使劲掴打东条的秃顶——他恰好坐在东条后面。东条猝不及防,有点儿不知所措,随即苦笑了一下。
当译员朗读到南京大屠杀一节时,大川又发作了,他再一次去使劲掴打东条的脑袋,嘴里喃喃有声,像是在祷告,并解开上衣,欣然抚摸自己瘦削的胸膛。
东条呆着脸坐着,一动不动。
闹得实在不成体统了,一位美军上尉喊了一声:“维持秩序。”之后,美国宪兵过来,把大川扶出了法庭。
让人惊讶的是,第二天,5月4日,大川又发狂了。
他莫名其妙地大声疾呼,但说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为他辩护的律师站起来,对庭长韦伯说,大川的精神错乱了,还是让他退庭吧。韦伯同意他暂到庭外休息。
大川退出了法庭,几分钟后,他用流利的英语对围过来的记者说:“我一定要杀了东条。”至于为什么要杀东条,他东拉西扯了一番,含糊地说:“此举将对国家有利。”然后,他和记者要烟抽。
转眼,他又露出狰狞的面目,当盟军新闻处的一位上尉走到他旁边时,他突然猛烈殴打这名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