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10多岁的小孩,他们童稚未脱,蓬头垢面,小身子在军装里直晃荡。王耀武心下不忍,让人带他们去洗洗澡。这些小小少年一看到清澈的水塘,扑通扑通,立刻扑过去,撩着水,嬉闹起来了。
让人疑惑的敬礼
湘西战役结束一个多月后,1945年7月17日,美国、中国和苏联签订了《波茨坦公告》,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但10天过去了,日本毫无动静,回到南京的冈村宁次,也依然寝食安稳。
南京的8月非常热,暑热却影响不了冈村的规律生活。他每天早晨7点钟准时起床,上午到总司令部听取汇报,下午自己找乐子,若天气晴碧,就携竿到兵器厂大水池垂钓,若恰逢降雨,就回住所研习《易经》,像是搞传销一样召集一帮人热烈讨论。晚上,约参谋们下围棋,闲敲棋子落灯花,闲适得很。有时也读读书,一个个文字就是一片片安眠药,催得睡意上来了,就去安寝。每晚都踏踏实实地就眠8个小时,睡得饱饱的,好像少半个小时,就赔大了似的。
这种安逸生活,持续到8月8日,陡然被打乱了。冈村听到了日本准备投降的消息。
他惊得无所适从,一时难以接受。近7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国,不了解国内的实际情况,只是零星地听到些片言只语。东京大本营也在控制言论,情况变化俱不通报他,只让他专心于中国战场,所以,他虽然从各种文件、电报和报道中,对战局黯淡有所体察,但始终认为,失败虽多,余力尚足,压根没想到,现在竟然脑袋一缩,投降了。
他随即升起了一股恨意,恨大本营总是对他封锁中国战场之外的消息,恨大本营的首脑们都是糨糊脑袋。那些被称为智囊的大本营首脑,在他看来,已经不是智囊,而是窝囊,都是窝囊废!他心里不停地埋怨,一如寡妇在抱怨不平的人生。
8月10日,冈村明显觉察到南京城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城里的中国人都在窃窃私语了,街头看似平静、寥落,和往常一样,但隐隐地,却有一片踊跃的、兴奋的气流正在暗暗升浮,只是被强制按压着。
人们说话时,语言仍然不多,仍旧躲闪,但却经过了修饰,有双关,有暗示。中国的语法学一下子从专业的殿堂深入到民间了。含蓄的语言,很粗略,但相互都明白里面的深意。
夜里也不睡觉了,一些人鼓足勇气溜到马路上,在那里溜达,什么也不干,就只是走着,看样子是要把心里的兴奋走出去、散发出去。虽然表面上也是平静的,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欢腾,犹如大年三十晚上转花灯、犹如正月十五在月亮地里打冰溜那样的欢腾。
许多店铺,自日军进驻后,夜里从不营业,现在竟点燃了灯火,亮堂堂的,霜打的脸上,还偷偷地偶尔闪现过一小片笑意,就像一小片灿烂的阳光。但闪得很快,估计是怕被日军捕捉到。
他们这是在庆祝啊,冈村琢磨着。
当晚,冈村接到了东京大本营的急电,之后,脸色更难看了。大本营要他指挥关东军打击苏联军队,保卫朝鲜。因日本拒不投降,苏联已经派出150多万大军进入了中国攻打日军。他简直不知道大本营首脑的脑子是干什么用的,一边投降,一边打仗,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又要关东军去保卫朝鲜,关东军连“满洲国”都保不住了,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光顾着招架苏联军队了,如何去保卫朝鲜?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12日,冈村向大本营发送了电报,要求日本拒绝波茨坦公告,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他希望决战,但裕仁天皇已经坚决地宣布要投降了。
8月15日11点过后,冈村率领全体官兵,按照平时遥拜天皇的队形,倾听了天皇的投降广播诏书。
冈村仔细地倾听着这个从几千公里之外的东京传来的声音,感觉种种措辞,烘托得天皇仿佛一个和平天神,与这场战争毫无瓜葛,他现在要不惜屈尊,以投降的方式结束战争,为的是保卫日本本土的居民不被盟军轰炸。为了人民,他宁可不要尊严。
冈村和官兵们站在空阔的大太阳地里,木桩般一动不动,连影子都是整齐的。酷热使得他们汗流浃背,军装透湿,汗水从头发根、额头上流下来,如小虫子爬过,痒痒的很蜇人。但仍无人动弹,震惊使他们呆若木鸡了。
广播结束后,冈村也陷入了茫然的沉默中。但他很快觉醒过来,他一个人茫然不要紧,全体都茫然可就坏菜了。于是,他开始训示,解释投降的理由,要求官兵们严整纪律,回营待命,然后——解散吧。
中午,闷闷不乐地进了午餐后,冈村的内心碰撞仍未平息,他向东京发电,请求继续决战,不然,就准许他退役。电报发出去了,很快就回复了,请求不予批准,因为此乃如孩童赌气之举。他还有任务,要把100多万日军送回日本去,还有那100多万日侨,也要妥善地送回去。
独自空坐了一会儿,下午3点多钟,冈村回到住所去了。这段时间,依照他那出了名的规律生活,他应该去钓鱼,可他没精神去,《易经》也不研讨了,晚上连围棋也罢掉了,这3件他平生最爱之事,现在都没了兴致。也没法读书了,看每个字,都认识,又都陌生,一句话读下来,不解其意。
午夜,他躺在一片寂静中,孤灯昏黄,暑闷难当。温度升到了32℃,电扇嗡嗡地转着,刚把一波热气推开,另一波又涌上来了,他想不烦躁都不行。他的8小时睡眠被打破了,只睡了一会儿,半夜就醒来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在想,什么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觉得,自己在中国单打独斗、单刀赴战,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那样一来,他就是抗旨不遵,就是忤逆裕仁天皇,反而会获罪。而且,如果没有来自本土的支援,中国军队和苏联军队就有可能把他的鼻子都打飞了,最后也不过是个全军覆灭的结果。与其这样,不如就降了吧。裕仁天皇在很多日本人心中,是类似半人半神的图腾,连图腾都降了,他这个尊奉图腾的人,还挺个什么劲呢?
冈村决意安下心来去进行日军和侨民的遣返工作,不去想那些没用的劳什子了。
前线的一些少壮军官和士兵,还没有释怀,他们也因为不了解全面情况,虽觉形势不利,但也以为还有转机,现在忽闻投降,或嚎叫,或震怒,或胁迫上级继续作战。胁迫无果后,还有自杀者,仅长江下游,就有20多个队长自杀,被按照战死处理。
在这大转变时期,冈村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命令各部队调整情绪,展开武术、体育运动、歌曲、音乐、书画、下棋等活动。
他对自己的安排是,每天上午在办公室工作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就在住处,继续聚众研讨《易经》。他以为,自己将难逃中国方面的审判,所以,试图从《易经》中获取些安慰,打坐的时间和频率也多了起来。
他在日记中鼓励、安慰自己道:“也只管打坐以待未来,将来即使走上断头台,也愿持此心情。”
中国博大精深的《易经》,是做这个用的?
尽管冈村以《易经》为精神支柱,“决心置身于不求生亦不求死之境地”,可是,这种“境地”并非轻易就能达到,在8月15日日本正式投降这天,他仍然辗转难眠,脑海中波澜万顷,翻云覆雨,不得宁静。
在经过难熬的不眠之夜后,2天后,冈村接到了中国方面的通知,让他20日派人去接洽投降事宜。冈村选派了参谋副长今井武夫率队前去接洽。
虽然是去投降,但体面还是要撑持的。冈村于是把自己的专机献了出来,借给今井他们投降去。但这架专机并不怎么样,它饱经战火,满布弹痕、漆皮脱落的斑驳样子,就像一只花狸虎,而且还是乡下的花狸虎。今井他们越看越觉得寒碜。内在的质量就更别提了,不比人家美国飞机,雾天也好,黑天也罢,都能自由起落,而他们的大花狸虎就不行。根据中国方面的约定,大花狸虎的尾巴上,还要拖着两条3公尺长的红色布带,今井他们甚觉脸上无光。
总之,在冈村借给了他们飞机后,他们此后就恨上了这架倒霉的飞机。
为了掩饰尴尬,在接洽中,今井等人极力表现得满不在乎。直到9月9日上午9时,在举行日军投降的签字仪式时,他们仍然努力地摆着这副不死不活的表情。
这一天早晨,冈村率领他们和其他部属,在中国军官的引导下,由武装士兵护卫,来到了国民政府时代的国防部。宽阔的广场上,盟国的国旗正在微风里摆动。
在车内,冈村的指挥刀被卸掉了。冈村没说什么,下了车,手里拿着军帽,走进了会场。
前一天,冈村曾提出,日本的投降代表们要携带军刀入场,但中国方面的国民党代表不同意,毕竟这是战败者偃旗息鼓的投降仪式,而不是胜利者耀武扬威的演讲会。另外,万一有人在庄严的仪式中自杀,从而引起混乱,就会很麻烦,在场的外国记者们就难免要叹息,中国连这点儿小事都安排不好。
会场很庄重,墙壁上张挂着红白蓝三色布,上有中国、美国、英国、苏联的国旗,还有“和平”二字和一个“V”字。在墙壁正面,是孙中山的照片,对面,则是4个国家元首的照片。
入席后,冈村率代表们立正,向以何应钦为首的中国代表敬礼。国民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条件反射似的欠了欠身子。像是站了起来,又像是仍坐着,飘忽地有了那么一个似是而非的动作。但无论动作如何模糊,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在向冈村还礼!他违反了受降协定!
仪式依然在进行,在出示了日本政府出具的授权冈村宁次投降的证明书后,冈村的现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走到中国代表方面,向何应钦敬礼,准备接受降书。
这时,何应钦明确地站了起来,回敬了军礼!
小林站得笔直,紧抿着嘴,从何应钦手里接过了两份受降书。然后,又严肃地走回去,交给冈村,由冈村签字。
签过字后,冈村又把它交给了小林,小林这个二传手,又将降书交给了何应钦。
就在小林向何应钦敬礼时,何应钦第三次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做了答礼!
这是受降协议中所不允许的,里面明文规定,投降者要向受降者敬3次礼。第一次,是冈村等人进入会场时,要向中国代表敬礼;第二次,是小林从何应钦处领取降书时,要向中国代表敬礼;第三次,是冈村在降书上签字盖章后,由小林呈交何应钦时,还要向中国代表敬礼。前后共敬礼3次,中国方面对此均不回礼。
何应钦视规定于不顾,意外地频繁向投降者还礼,让西方记者纷纷议论,认为严重失当。中国记者更是愤懑填胸,莫非在何应钦眼里,冈村的尊严,一个卑劣的侵略者的尊严,一个屠杀了成千上万中国人的刽子手的尊严,竟大过了中华民族的尊严,大过了盟国的尊严!
据冈村后来在回忆录中说,起初,何应钦还想以圆桌的方式,来进行投降仪式。美军对这种大家团团坐、像吃年夜饭似的形式,表示反对,坚持要求改为长方桌对立的形式,突出这是一次严肃的仪式,何应钦这才作罢。他因此认为,投降仪式上的3次敬礼,肯定也是出自美军的建议。
对于何应钦的“友好”,冈村是满意的。他老眼蒙眬,感动得不得了,说:“看到我这位老朋友的温厚品格,不禁想到这毕竟是东方道德!”
关于签字这一节,冈村也觉得在“东方道德”的笼罩下,感觉很轻松。他对记者说,何应钦等人都是对日本亲近的人,态度亲和、礼貌,极尽所能地向他表示尊重和抚慰,所以,向友人投降,他负担不大。另外,自己精神上也安然坦荡,心情尽管不是很愉快,但并不紧张,在受降书上签字时,就像过去处理公务时签字一样。
可是,记者们却认为这是扯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这样如实地描述道:“冈村将降书一一阅读,签字时,手微颤抖,签字盖章毕,低头俯视降书达50秒钟之久。”
从《冈村回忆录》一书中也可以看到,他的确心乱如麻,神魂不宁。他写道:“这毕竟是从未意料到的痛苦处境。因此,一进入会场,就在心里默念禅语,‘坐禅如在桥上,把往来行人当做深山树林’等语,借使自己镇静下来。”
就连对着作陪的美国人,冈村也不停地在心里念叨着,这是一棵树,这是一棵树……他整个人,外表还伪装成威严的军人,内里,却是个想要入定的僧人了。
神秘的金银街4号
投降仪式只进行了15分钟,就结束了。之后,何应钦率国民党高级官员,与冈村宁次举行了觥筹交错的“亲切会见”,谈论了关于战后移交武器等问题。
关于移交问题,蒋介石此前已电告过冈村,要他把所有武器装备都移交给国民党军队,不能移交给其他军队,如遇不法扰乱者,要进行自卫反击。冈村知道,这话是针对共产党说的。但到底交给哪一股力量才好,冈村也是颇费了一番思虑。
他权衡再三,认为国民党中像何应钦这样的亲日派多,而且,蒋介石现在代表中国政府,就连蒋介石个人都与日本有着一定的联系。
青年时期的蒋介石曾在日本学习军事,对日本的军事教育心生倾慕,看到陆军士官学校规定学生只能吃七八分饱,除了一小铁盒大米饭,就只有一点装饰性的蔬菜,几块刀工极好的薄薄的腌鱼片,并且只喝冷水,只洗冷水澡,以锻炼忍饥受饿、耐寒的能力,他也统统照搬过去,深以为中国官兵也应该每天都半饥半饱的,那样才会有进取心、攻击性,才会勤奋,才不爱生病!虽然最后弄拧巴了,硕鼠级的大官,侵吞粮饷,躺在上面照吃不误,蚂蚁级的小兵,无粮无饷,饿殍遍野,但这却恰恰证明了蒋介石并不绝对排斥日本。如果冈村接受蒋介石的“忠告”,没准可以在以后的审判中讨点儿便宜。
分析了种种情况后,冈村决定,俯就国民党,排斥共产党,把所占领的城市和武器装备都交给国民党。
冈村于是向何应钦等人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商议了移交的具体事项。
不久,当共产党的军队与冈村联系受降事宜时,冈村想出各种借口拒绝向共产党的军队投降。其敷衍塞责,让蒋介石很满意,他为了不让日军官兵的心灵受“伤害”,对他们不以俘虏相称,而是挖空心思地称他们为“徒手官兵”,把冈村称为“日本官兵善后总联络部长官”。逢上年节,还要与他们同乐。中秋节时,有满满两卡车的月饼、一卡车的时令水果,被送到冈村的司令部,单独送给冈村的,还有额外的两箱香烟、一箱茅台酒等物。而此时,一些中国百姓正在食树皮,扒草根。
1945年12月23日,蒋介石还亲自召见冈村,嘘寒问暖。
他先是对移交问题表示感谢,接着又纡尊降贵地把身子躬下来,亲切至极地向冈村问安,说如果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千万不要跟他客气。
当冈村回答身体安好,生活也不赖后,蒋介石的热情又进了一步,说,日本侨民有何困难,也请提出。冈村说,目前没有,如发生困难,即当奉告。
蒋介石又说中日两国应加强协作。冈村说,完全同意。
这一番紧锣密鼓的问候和好言相慰,让冈村受宠若惊。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他每想起蒋介石面带微笑的样子,就“敬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