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贝的身份极为特殊,他是德国人,也是纳粹党在南京的负责人。他1908年到中国,1931年调到西门子公司南京办事处,向中国政府推销电器。由于他具有德国纳粹党的背景,日本当局对他不敢轻举妄动,对于他几乎一天两次的抗议暴行也虚与委蛇。
指望日本政府制暴无效后,拉贝便依靠个人力量去阻止一桩桩悲剧。他每天都开着车到街巷中“打游击”,并把暴行记录下来,发给希特勒,希望希特勒出面制止。
拉贝的工作,由推销电话和其他电器,变成了驱赶日本兵,而后者并不比前者容易。他在1938年元旦这天的日记里写道:“一个漂亮姑娘的母亲来叫我,跪在地上哭着恳求我帮忙——我一走进屋子,就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日本兵正趴在女孩子身上,那女孩子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向这只蠢猪高声叫喊,用任何他可能听懂的话对他嚷叫,甚至连‘新年快乐’都用上了。那个日本兵只得光着身子跑了,手里还提着裤子。”
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将日本兵赶走。但更多的时候,说多少句“新年快乐”也无法赶走他们。有一次,拉贝不得不伸出手,直接把一个趴在女孩子身上的日本兵拎到一边去。
拉贝在他后院里的一个茅屋中,安置了几百名妇女,并与她们商定,一旦发现日本兵正在扒墙头,准备翻进院子,就立刻吹哨,他就会冲出去,赶走日本兵。日本兵岂是怕赶的,刚被赶走,转头又回来了。到了最后,拉贝都不敢在夜里出门了,只能全神贯注地守着。
有一天,拉贝在茅屋中揪住了一个溜进来正在强奸的日本兵,气得不堪,扯着日本兵就到了他的上司那里。那位上司立刻扬起巴掌,狠狠地抽了那个混蛋一个耳光,然后便看着拉贝。意思是,处理完了,给你一个交代了,你可以走了。拉贝只好回家去了。
为了鼓励中国人坚持活下去,难民群中,一旦有婴儿降生,拉贝都会举办一个小小的庆生会,若是男婴,就赠给他10美元,若是女婴,就赠给9.5美元。他在写给希特勒的报告中说:“在中国,女孩没男孩值钱。”
在制止日本暴行的过程中,纳粹的卐袖章给拉贝帮了不少忙。每逢日本兵作恶,他都指着纳粹标识问他们是否认识,许多日本兵在见了这个在德国至高无上的标识后,都会离开。此举羡煞了安全区的其他委员,有一些反纳粹的人,几乎“也想戴纳粹徽章”了。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日本兵都顾忌德国,有几次,拉贝差点儿被杀。日军对他也是“忍无可忍”的了。
有一位代表日本当局的少佐,平日负责与纳粹代表拉贝接洽。一天,他很生气地问拉贝:“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卷入我们的军务?这些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在这里又没失去什么东西!”
拉贝听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在中国已经生活30多年了,我的儿子和孙子都是在这里出生的。中国人民待我很友好,即使在战争时期也是如此。如果我在日本也居留30年,日本人民对我也很友好,你就会相信,如果日本处于像中国现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我也决不会离开日本,背弃日本人民。”
一席话,让少佐无言以对。于是,拉贝的安全获得了保障。
在拉贝、贝蒂斯和马吉等外国人的努力下,面积只有3.7平方公里的安全区内,挤进来了25~30万中国人,相当于留在南京的人口的50%,至于另外50%,全部都被日军杀害了。
1938年4月15日,拉贝回到德国。6月8日,他又给希特勒寄去了一份关于南京暴行的报告,以及马吉牧师拍摄的那套影片拷贝。几天后,他迎来了两名盖世太保,迎来了长时间的审讯,迎来了噩梦般的年头。德国战败后,他先是以“纳粹身份”被苏联人逮捕审讯,接着,他又被英国人逮捕审讯。折磨与监视,成为他其后几年中的主要生活内容。由于房屋被炸,财粮尽失,他们一家人只能吃刺人的荨麻——“它的叶子吃起来有点儿像菠菜。”在南京,拉贝是一个传奇;在德国,他是一个垂死挣扎者。
在东京审判期间,60岁的拉贝正身陷黑暗和苦难之中。中国方面因为已经了解到他的遭遇,所以苦苦地寻找他,目的不只是为了请他出庭作证,而是想请他回到中国颐养天年,以报答他往昔之恩。
1948年年初,东京审判仍在进行中,中国方面终于辗转打听到了拉贝居住的德国小镇的地址。拉贝的悲惨遭遇也一夜之间传到了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无不泪下。在短短的几天中,幸存者们就倾其所有,想方设法为拉贝筹集到了1亿中国币,价值约2000美元,这在1948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目了。3月份,南京市长专程赶到瑞士,购买了大量牛肉、香肠、黄油、果酱、奶粉、咖啡、茶叶等,包在4个巨大的包裹里,把它们寄给了拉贝。一直到1949年4月,南京幸存者每个月都给拉贝寄食品。
这些食物无疑是雪中之炭。在包裹到达之前,拉贝全家正在采集野草,准备煮汤。待看到包裹后,拉贝简直不敢相信。他写信给南京人民说,感激他们对他的支持,他们使他恢复了生活信心。但好景不长,2年后,62岁的拉贝去世了。他的信,被保存在中国档案馆,至今仍在默默地昭示着那段特殊的历史。
拉贝去世前,精心打印装订了一份关于南京暴行的文件,长达2000多页。对于文件中所附的图片,他都仔细地进行了说明。
他写道,日军曾闯入安全区,让中国人伸出他们的手,检查手上是否有老茧,若有,便判定其常年使用枪支,是名士兵,就要被枪毙。对于肩膀上是否有扛过枪的痕迹,也都要查看,还要去看前额和发际是否有戴军帽的压痕。脚也要看,一旦看到脚板上有磨出的血泡,便判定是行军所致,也立即带走。
1937年12月14日晚,依靠这种检查,日军把1300个中国人抓走枪毙了。里面多是无辜平民,有的是拉车的黄包车车夫,有的是用头刨地的农民,有的是作坊里的工人,有的是警察,因为每天辛苦劳作,恰好在手上、额头上、脚上磨出了茧子。
拉贝在报告中还指出,南京的几个池塘之所以突然消失,就是因为里面填满了死尸。
拉贝的文件面世后,举世皆惊。日本宇都宫大学的笠原十九司教授说:“拉贝的报告之重要性,不仅是因为这份报告出自一个作为日本盟友的德国人之手,还因为拉贝将这份报告寄给过希特勒,使他知道发生在南京的暴行。拉贝是纳粹党在南京的副主席,他恳求日本盟友的最高领导希特勒干预这次大规模的屠杀。”
日本千叶大学的秦郁彦教授说:“这份报告的意义重大,其理由是:一个德国人,他的祖国与日本是盟国,他却客观地描述了南京的暴行。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历史文献,它的价值超过了美国牧师(马吉)的证词。”
各国学者一致认可了拉贝文件的价值,尤其是,它把日军的罪行,由一段一段的模糊情节,连贯成了完整的历史。
在历史意义上,拉贝和南京大屠杀已经形成了不可割裂的关系。不过,他的这份文件在审判松井时并没有出现,它是在东京审判结束后才出现的。尽管如此,其他证人的证词,也依然强大有力、客观公正。当1946年8月6日鲍威尔出庭时,松井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
鲍威尔在南京沦陷期间,任上海《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一职。现在,他专程从纽约赶到东京,控诉日军的罪行。
他自己也遭受了日军的残害,当他拄着双拐走进法庭,艰难地进入证人席时,全场肃然,静默地看着那两条已经没有了脚的腿。
鲍威尔说,1941年12月20日,松井属下的日军,把上海报人都抓了起来,关在一个地下室里。在这个动物笼子一样的监牢中,共有15个房间,房间宽6米,一个房间里被关40人左右。室小人多,大家都挨肩坐成一列列。每日只有少量米饭,除了早饭,午饭和晚饭均为搁置数日的酸臭之物。水,看起来不像是水,而是不知名的液体,也仅每日一次。他在入狱时,体重约66公斤,出狱时,体重约32公斤。狱友皆营养失调。中国人还被用木条狠命殴打,共殴打85次,并时常罚跪,向日本东京礼拜,以示向日本天皇道歉。他因为是外国人,后来被送到了上海江湾高镜庙监狱,食物稍可入口,但由于久坐于地,隆冬天寒,衣被单薄,使得臀部生疮,两脚发生坏疽,足部变成黑色。日军不予调治,导致病情加重。待1942年被释放回美国后,不得不施行了手术,截去两脚,卧床长达2年之久。
鲍威尔陈述完证言后,面含悲愤,缓缓地挟杖退庭。满庭鸦雀无声,松井面色苍白。
他或许是无话可说了,或许是不愿意再面对审判了,此后,这个老无赖竟然故伎重施,再次宣称病体羸弱,需要休养,无法到庭。而法庭竟然也再次允准了。
然而,即便他不到庭,他的罪大恶极也不会随之而消失,对他的控诉依然回荡在法庭中,萦绕在正义者的心头。
松井吃手指头了
1946年9月16日上午9点30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准时开庭,久未到庭的松井石根终于再次出现了。
在休养期间,他大概每日沉溺于见不得人的算计和谋划,所以显得更加消瘦。对于南京事件,他大言不惭地说:“余认为日军之纪律甚佳。”
他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地扯谎,好像证人们所描述的情景还不够凄惨残酷似的。
松井就这样一味狡赖着,无视于事实的存在。他一直狡赖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1947年11月13日,他昔日的参谋副长武藤章被勒令出庭时,因武藤承认了日军的暴行,他这才不吭气了。
武藤说,日军的确在南京实施了抢劫杀戮,不过,松井“对此感到愤怒”。
既然武藤已经证明日军存在军纪问题,松井显然不能再“甚佳”、“甚佳”的了。但他开始拐弯抹角、七绕八绕地解释为什么纪律不“甚佳”了。
11月24日,他在法庭上说,日本和中国的战争,不是枪林弹雨的战争,而是两国国民思想的战争。中国国民受到了欧美思想、苏联思想的影响,文化变了质,与东洋的儒教思想、佛教思想发生了不同。日本和中国,都是“亚洲大家庭”中的兄弟,现在,“弟弟”发生了变化,“哥哥”岂能袖手旁观?“日本哥哥”于是在长期的忍耐之后,只能负责任地对“中国弟弟”采取措施,把不听话的“弟弟”赶走,以便使“弟弟”回心转意。所以,日本对中国作战,是出于“爱怜”。
这一番胡扯,不仅没有起到推脱罪行的作用,相反倒让松井奸猾可恨的面貌越来越清晰了。
按照牛津大学拉纳?米特的理论分析——“日本社会对中国抱有深深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们承认中国有丰厚的文化资源,他们猛猛地汲取过;另一方面,他们又被中国20世纪初期陷入的混乱状态所深深激怒……日本人是真诚地欣赏中国文化的。”——姑且认定,松井是欣赏中国文化的,可是,这并不是发动侵略战争、大肆屠杀和侮辱中国人的理由,因为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本身,就是对文化的亵渎和破坏。
日军在中国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唯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是日本的“国策”之一。日本资源匮乏,日本人想要通过侵略的方式改变这种状态。
日本国土面积狭小,内需不足,而人口每年要增加70万左右;国家又不偏不倚地坐落在环太平洋火山带上,不是地震,就是海啸,想往美国移民,美国又一度不接受。因而,日本人对中国的物产丰富极其嫉妒,对西方国家的地广人稀也格外羡慕。夹在嫉妒和羡慕中,日本一法西斯喉舌佐藤荒木甚至忿忿不平地说:为什么日本要用1.4万余平方英亩贫瘠的土地喂饱6000万张嘴,而像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那样的国家有300万英亩以上的土地,却只需养活650万人口。而美国非但拥有300万英里的国内领土,还有70万英里的殖民地。这实在是不公平!
日本心有不甘,也要到海外拓展殖民地去。于是,田中奏折出现了。前首相田中上奏裕仁天皇道:“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意即先把满蒙从中国领土上分割出去,让日本的势力进入这块土地,攫取此处资源,然后渐次吞并整个中国,最后把整个世界也都变成日本人的天下,这样,地球上所有的资源都属于日本了。
这种企图几乎世人皆知,可是,松井竟然还是毫无廉耻地以“哥哥弟弟”的“家事”来打岔,把罪恶的行径粉饰得冠冕堂皇,描述得轻松生动,让法官们忿忿不平,忍无可忍。公诉人莫罗立刻气愤地质问他:难道南京大屠杀也是“哥哥”对“弟弟”的爱吗?
不知道松井是不是也担心触犯众怒后会产生不可控制的后果,总之,他小心地避开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我多年的夙愿乃是使日本和中国共存共荣。”
顾左右而言他,是松井在整个审判过程中的常态。他总是拐弯抹角,含糊其词,绕来绕去,以一副“滚刀肉”的模样,逃避正面回答问题。
虽然因为参谋副长武藤章的出现,加之法庭的连连逼问,他不得不承认了南京大屠杀,但在承认时,也是轻描淡写的:“在攻占南京时,在一片慌乱的情况下,总会有一些激动起来的士兵和军官做出胡作非为的事情来的。十分遗憾,我是后来才听到这种过失的。”
莫罗说:“你作为南京的最高指挥官,怎么能说后来才听说这种‘过失’呢?”
松井辩解道,12月13日攻打南京时,他正生着病呢,正在距南京140公里之外的苏州卧着床呢。12月17日,他才进入南京,才第一次听到发生了这种状况。他马上就下达了命令调查此事件,严惩肇事者。
“我立刻召集较高职位的军官,当着他们的面,流下了愤怒的眼泪。”松井强调道。
据称,松井还给在前线指挥的朝香宫亲王写了信,说:“据传说,部队的违法行动还在继续,特别因为朝香宫亲王是我们的司令官,军队的纪律和道德更应该严格地遵守。任何人明知故犯,都应严惩不贷。”
因为这一点,有些辩护律师和历史学家认为,松井很可能是一只“替罪羊”。不过,松井在法庭上没有一句话指责朝香宫,更没有指责天皇。相反,他还告诉莫罗,他愿意为他们二人去死,这是他的本分。
松井顽固地坚持不把皇室成员牵扯在内,同时,他也顽固地坚持把自己开脱出来。所以,他反复地咬着生病的理由不放,说,因为抱病,对所发生的事件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