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垣征四郎小像
白色的天光从黑夜的颗粒中,细密地渗出来,一层一层,浮游到树梢上,均匀地荡漾着。几个负责煮饭的日本士兵端着盆正东奔西走,寻找炊事用水。持久的干旱和战争所造成的荒芜,已经使河套干涸了,水井也都荒弃了。来回窜了一个早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小水泡子,几个人急忙汲水煮饭。待天光大亮,空气透亮而耀眼,猛然发现,小水泡子里,浮着两具中国士兵的尸体,周围皆是血污!惊愕而惶恐的情绪蔓延开来,他们不是害怕尸体,而是害怕板垣征四郎会发怒。但板垣端起饭碗,看了看,说:“不用担心,这反而会有一种必胜的味道,吃起来会更香的。”然后,他大口吃起来,和着中国士兵的血、生命和屈辱。(1938年4月19日板垣征四郎在山东沂州城)板垣等到花儿都谢了这是哪门子会议呢?从1938年一直开到1939年,仅在1939年4月这一个月中就开了10次,人没开倦,室外的樱花倒是渐渐凋落了。
起初,那些白色的小小樱花瓣,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枝条沉甸甸的——不是花朵压弯了枝条,而仿佛是浓郁的香气压弯了枝条。到了4月末,这些雪樱花,慢慢散碎了花瓣,逐风去了,一些枝条已经空留余香,而五相(首相、外相、藏相、陆相、海相)会议还没完没了,还是没有定论。去年6月份刚刚被提升为陆相的板垣征四郎,又焦急,又怅惘。
其实,问题就一个:德、意、日三国结盟。
但五相看法不一,除了板垣极力主张结盟、扩大法西斯战线外,其他人都各持己见,他们抠出结盟草案中的一些细枝末节,翻来覆去地研究,就差拿着放大镜去扫描那些标点符号了。然后,根据一些“可疑”的细节,他们修改了草案。但德国看过之后,就仨字:不同意。
德国说,日本提供的草案中,词句有问题。
按照德国的理解,日本人在草案中,用纷繁的日本文字,摆了一个“八卦阵”,阵中隐藏的是有利于日本而不利于德国的“秘密条款”。因为这些条款的词句都很模糊,没有明确表明当德国受到其他国家攻击时,日本会出兵援助。
比如,日本在草案中表明,结盟以“对苏为主”。别看只有4个字,这里面隐藏的问题可就大了,它意味着,当苏联之外的国家——如英、法、美等国,在攻击德国时,日本会袖手旁观。
再如,日本有词句说,当德国、意大利受到第三国的攻击时,日本的态度是“不中立”。什么叫“不中立”?这3个字,也隐藏着玄机,它意味着,日本“没有开战的意思”,因为日本没有明确表明,会对第三国发动攻击。
另外,日本还有词句说,当德国和意大利受到第三国攻击时,日本会进行援助——经济援助、武器援助。这几个字,是不是也有奥秘呢?它是否意味着,偷偷摸摸地给点儿钱、给点儿枪支弹药,就算把德国给打发了呢?德国在日本眼里,有这么傻吗!德国于是愤慨地说,日本应该给予政治援助和经济援助!
在德国看来,日本忙着把一个词句又一个词句搬来搬去,码来码去,目的就是故意在词句上打马虎眼,玩文字游戏,用文字给德国“下套”!
德国要求日本删除这些“秘密条款”,删除这些模棱两可的词句,以免日本会在日后事发时抵赖。日本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坚决不抵赖。但德国不相信。4月20日,柏林举行了希特勒诞辰50周年庆典,日本致贺电给希特勒,结果德国连看都不看,就撇一边去了。
看来,德国还憋着气呢。
为了让德国消消气,促进三国早日结盟,陆相板垣建议,把“秘密条款”全都删除。但其他4位大臣都不同意,还要仔细研究一下。于是,日本外交部回复德国道:“那是办不到的。”
德国更来气了,再次致电日本,日本也再次致电德国,双方唠唠叨叨地在电报中你问我答、我问你答,斗得不可开交。由于日本文字中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双方还要逐字研究,所以,到了6月末,还没个着落。室外的樱花早就谢光了。板垣的心,就跟那光秃秃的树杈子似的,灰突突的。
板垣觉得他不能坐等了,于是他拿出了日本陆军惯有的强硬蛮横作风,给4位大臣施压。
由于日本陆军的暗杀是很“有名”的,所以,藏相率先同意了。他表示,可以删除“秘密条款”,但是,不应要求日本把参战当成义务。
这话乍一听,还是比较贴板垣的心的,可仔细一琢磨,明显还是不同意的意思。板垣强自咽下这口暗气,都要气吐血了。
外相呢?压根还是不同意,甚至开了一半会,就气呼呼地离开了会议室,拒绝参与讨论了。
海相并不是不同意,他说:“如果把词句稍微修改得好一点儿的话……为什么就搞不出来呢?”当有人回答“现在正在推敲词句”后,海相就不再发言了。
海相是有意这么说的,因为他认为,写外交文书是一个技术活,技术掌握得好,文书就能写得好,但日本暂时未见得能弄好这个技术活。
至于首相,则不置可否。板垣一再追问,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闹腾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任何结果。很快就到了8月份,再过几个月,明年的樱花都要开了。
8月8日,在又一次五相会议上,板垣开门见山地问首相:“您是反对结盟吗?”每一个字都刻意说得异常清楚,有些恶狠狠的味道。
首相也态度强硬地回答:“不是那个意思。”也把每一个字都在牙根里咬了半天,才一个一个吐出来。
会议室里剑拔弩张。最后还是海相站出来,和了一会儿稀泥,方才平息了欲来的风雨。
海相说,他倒是同意删除“秘密条款”。板垣一听,惊喜交加,看着海相,就像看着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
然而,他感动得太草率了。海相既然同意删除“秘密条款”,那么,就需要下达文件,可是,15天过去了,海军省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每次催促,海军省的联络官都说,文件还没下来呢。
为了推进结盟,板垣只好拼命动员群众。板垣自己不具备外交素质,他口才不好,但他有很多法西斯“粉丝”。他的拥趸们可以举行激情演讲,蛊惑人心。
8月23日,追随板垣大纛的陆军中将有末精三,正在将官联席会议上大讲特讲、唾沫横飞时,突然有人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德国同苏联缔结了互不侵犯条约。”
法西斯和共产党结盟了!
有末异常惊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法西斯和共产党,纳粹和布尔什维克,柏林和莫斯科,黑色和红色,他们本是天生怨敌,何以竟能有如此政治性的接近?真是搞不懂德国,不是一向杀共产党杀得“过瘾”吗?也搞不懂苏联,不是一向反纳粹反得“兴致勃勃”吗?有末清楚地记得,就在前些天,还有一位日本军事家说:“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就意味着纳粹的自杀。不然的话,哪里还有世界常识。”事实是,任何爆炸性的信息一旦被普遍接受,也就成了常识。
有末结束了演讲,撒腿就往板垣的官邸跑。
板垣正坐在椅子里,一见有末冲进来,就说:“唉,一切都完啦。”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有末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板垣时而盯着他看,时而拿手捂着脸,有末无法揣测板垣的心理活动,心里惶惶的。他想,板垣大概有些神经失常了。于是,他转身出来,留出一点时间,给板垣静处。
板垣没病,他只是有点儿恍惚。为了达成德、意、日同盟,在一年多的谈判中,他操碎了心。他像只八哥似的,一张嘴就唠叨,结盟吧结盟吧,结盟就可以从德国引进先进技术和物资,可以解决日本贫弱的问题。但没人睬他。踩他的,倒有不少,五相会议一共开了60多次,他遭受了多少精神上的踩踏!
外相坚决反对他,首相与他对峙,藏相中立,海相……海相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在口头上支持他,大概是念着和他的同乡、同学之情,但他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他已经记恨着海相了!这段时间,他反复琢磨,既然自己缺乏高明的政治斡旋手腕,那么不如冒险推翻内阁,以此来实现结盟。正合计着,孰料这该死的德国竟跑去和苏联勾搭上了。一场殚精竭虑,他落了什么好?
板垣又气又闷,把自己弄得头昏脑涨,魔魔怔怔。这天,德国人用头版、头号字体、头种无赖精神,在柏林所有的报纸上,都刊发了与苏联结盟的消息。晚上,德国的收音机里还播放起了苏联的伏尔加船夫曲。这是在气谁呢?还是在故意显示自己的惊人之举?板垣沉陷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
其实,板垣满可以不必这样纠结,因为他在一个多月后就被撤销了陆相的职务。他的陆相生涯只维持了16个月。而且,首相、外相、藏相、海相也并不是真正抵制与德国结盟,而是觉得时机尚不成熟,在一年后,日本还是与德国缔结盟约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板垣俨如一枚铁钉,被砸来砸去。1939年9月,他啪一下被砸到中国;1941年7月,啪一下被砸到朝鲜;1945年4月,又是啪的一下,砸到了新加坡,而新加坡的天,已不再是明朗的天了。
身在新加坡,心在“满洲国”
这是1945年5月的一个上午,隔着被雨雾模糊了的玻璃窗望进去,只见一堆参谋正围着板垣征四郎聚在一个大桌子旁,聚精会神地你一言我一语。
他们正在进行兵棋演习,也就是使用棋子在地图上操练、滚打。算上这一次,板垣已经在这里主持了两次臆想中的“对决”。就在他率众在地图上冲锋陷阵、摇旗呐喊的时候,新加坡已经处于盟军的虎视之下了。
4年前,板垣还在朝鲜的山沟子里,任朝鲜军司令。一个月前,他又奉命来到了风雨飘摇的新加坡,任第7方面军司令,情形更加困顿了。到了这里,他才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江河日下”。
眼下,冲绳岛已经被美军占领了,第7方面军嗅到了末日的气味,无论是驻扎在新加坡的官兵,还是驻扎在荷属东印度、马来等地的官兵,都好像被一种邪性的感觉附体了一样,神情、行止或多或少都有些神经质的诡异了。在这种越来越浓重的不祥气息中,板垣感到一股冰凉的绝望正沿着他的脊梁骨,嗖嗖嗖地向上窜。
板垣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急之间,但是,如此境况,任凭他夙夜谋划,又如何能够气势奔腾地指挥日军作战,挽回败局呢?
除了故作沉稳地视察新加坡的主力部队,然后亲自“下基层”,向一些官兵中的“榜样”露出近乎谄媚的笑眉笑眼外,他几乎并无施展“才能”的余地了。局势严重地威胁着日军,板垣和他的第7方面军已经是四面楚歌了。挨揍倒是可能的,揍人已经是老黄历了。
他回想起8年前在中国华北战场上的情形,那时候,他多么意气风发。每天,他也是与参谋们研讨作战计划,他模仿中国人在饭局上谈事,所以参谋们后来一看到水米鱼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何作战。他还在每天早晨刮净了胡须后,乘大卡车到前线去。卡车飞快地行驶在广袤的耕地里,泥土呼啸着被卷到半空,和着迫击炮的硝烟,有一种呛鼻子但让他踏实的气味。那时候,他犹如生翼之虎,在忻口阵地,他只有3万人,而中国军队有20万人,但他还是从正面进行了冲击。疯狂的确是疯狂的,但那才是真正的作战。而现在,只能窝在屋子里,弄个模型,时而摆弄两下子,真让他泄气。
板垣从演习兵棋的地图上抬起头,向屋外望去。连天雨还在下着,不紧不慢,每一根雨丝,都下得有条不紊,让人直感到不耐烦。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新加坡也有梅雨时节吗?
被称为“中国通”的板垣,在萎颓无望中,心思跟随一根接一根连绵不断的雨丝,游走了。
1945年8月10日,在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前5天,板垣从东京的广播中听到,日本政府请求无条件投降!
板垣有如丧家犬一般,一下子无所适从了。他觉得前3个多月所下的雨,并未流到大地里去,而是一根根、一丝丝都“潜伏”在了他的心底,现在,这些雨又都“发芽”了,这抽丝般的难受,让他无以清宁。
这一天,裕仁天皇还在广播里命令关东军,切要保卫住朝鲜。
板垣很清楚天皇为什么这样下命令。这道命令很特殊,因为驻扎在中国的关东军,在一定意义上,是为“满洲国”而生,为“满洲国”而死的。如果把“满洲国”比做一个女子,那么,这个女子就是关东军最害怕失去的爱情。天皇没有命令关东军去保卫他们的“爱情”,也严禁关东军“殉情”,这是因为他知道,在苏联和中国军队的强大攻势下,关东军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还遑论什么“爱情保卫战”?所以,天皇命令,既然“满洲国”之逝已成定局,那么,就退而求其次去保卫朝鲜吧。
板垣深切地理解天皇的心理,可是,他还是闷闷地,许久说不出话来。他被彻底打倒了。
口号打不倒他,盟军打不倒他,现在,唯一能够打倒他的,就只有“满洲国”这3个字。
“满洲国”是板垣在中国的侵略生涯中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是他亲手制造出的令整个世界都为之震惊的傀儡政权。
早在1929年5月,板垣就作为高级参谋,迈入了好狠斗勇的关东军阵营。在这群咆哮吼叫、嗜血为乐的豺狼虎豹中间,板垣喜不自胜。在沈阳的每一天,他都在惦记着,如何才能利用关东军去侵占东北,以使日本更加强大。
板垣对东北这片黑土地十分看好,这里不仅资源丰富,相对于日本领土,又是“第一道防线”。另外,占据东北后,进一步,可制衡俄罗斯,退一步,可控制住朝鲜;要想占领整个中国,也可以东北为根据地;要想与美国开战,还可以东北为补给站。因此,他决定,要打着把中国人从苦难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旗号,实施占领计划。
想到这里,他心里乐开了花,而且是一朵生长在亚马逊阴暗雨林里的大王花,硕大无比,仅花心直径就一米多,但臭不可闻,顺风而来的气味,像日本大地震时散发的毒气一样,可以撂倒好多人。板垣率先把自己撂倒了。他陶醉在自己的一团臭气中,幸福得像心里揣了一只小鹿,踢踢踏踏、欢快伶俐地跳跃着。
此时,这个臭不可闻的人,对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和地理等情况,无不了如指掌。1931年,当他与旧相识石原莞尔再度相逢时,二人一狼一狈,互为“知己”,决定在9月18日实施侵略东北的作战阴谋。
板垣从东京的参谋本部借用了有关东北的秘密地图,其中,许多1∶10万、1∶50万比例的地图,都是根据日本撒在中国的特务们获取的最新信息所绘。通过这些地图,板垣掌握了沈阳附近地区的地形和中国部队的兵力。
当9月18日这天的太阳,伸着懒腰从山坳中慢腾腾升起时,板垣的心思,又被两个人吸引了过去。这两个人是: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东京大本营参谋本部第一部长建川美次。
建川这日刚从东京到沈阳,目的就是要告诉关东军不要轻举妄动,板垣深知他此行的目的,担心本庄听从了他的意见,约束住关东军,使他和石原莞尔的阴谋流产。他可不想看到这个阴谋的胚胎尚未成形,就夭折了,何况他已经孕育了许多年,经历过无数次阵痛。所以,他决定把这两个人支走。
上午,板垣面色平静地陪同本庄前往辽阳,在那里检阅关东军的实弹演习。下午,直接就把本庄送回到了大连——当时的关东军司令部就驻扎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