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板垣又马不停蹄地把建川接到日本人开在沈阳的菊文饭店,让艺妓陪他消遣时光。他对建川寒暄道,老哥你紧急从东京到沈阳来,也没来得及乘坐特别快车,且车中又拥挤不堪,如此疲惫,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他就此先告辞了。
这番话,只能称得上是一种家常的客气,对于紧急赶到沈阳的建川来说,应该不算是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但奇怪的是,建川竟然把他从东京带来的那个十万火急的指示,生生地憋在肚子里,任由板垣走了。看样子,倒有些怂恿板垣等人及早动手的意思。
当晚10点20分,按照计划,关东军引爆了埋在靠近中国军队北大营的炸药,将沈阳城北郊柳条湖附近的一段路轨炸毁了。之后,关东军污蔑中国军队炸毁了铁路,于是,他们像一笼子被放生的毒蛇,呲着毒牙,吐着信子,猛扑向中国军队。
事变如期发生了,板垣命人给驻扎在大连的关东军司令部打电话,通知关东军参谋片仓。片仓白天的时候和板垣、石原等人,在一家日本饭店喝了一顿小酒,之后,他又和石原莞尔赶回了大连,电话铃响时,他因酒醉和疲惫刚刚入睡,起来时,四肢发软,但话筒里传来的消息,立刻使他身体僵硬了。他放下电话,马上通知石原等人,到办公室集合去!
片仓手忙脚乱地套上和服,在和服上胡乱扎上裤裙,手脚并用地奔出了门。
大家陆续到齐了,互相一看,人人都和片仓一样是一身仓促的装束,但石原却例外——只有他一个人穿着整齐的军装!
在如此紧急时刻,石原竟然还能整装而来,把片仓折服得五体投地。但片仓的钦佩之情刚刚升起,马上又消失了,他恍然大悟——石原是提前穿好军装的,他一直在等待着这次紧急集合!此事定是他和板垣一手策划的!
片仓有些不高兴,下午他和石原、板垣明明在一起喝酒,可他们却什么都没告诉他。他可以原谅这两个“孙子”没把他当要人,但他愤恨的是,他俩拿他当了外人,而他竟然还以为大家都是自己人。
稍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也到了。本庄听到消息时,正在惬意地洗澡。东北的秋季,白日清朗干净,夜间,却在叶片中、水面上,散发出缕缕清寒,这种寒凉使得浸在温水中的本庄感到格外舒服。但他的舒服很快就被板垣的横空事变打断了,他急忙把自己从水里捞了出来,赶到了办公室。
这是一栋两层砖瓦结构的楼房,背倚黑黝黝的山峦,只有正门口亮着电灯——由于一直处于没有夜间办公的状态,所以二楼的司令官办公室和作战课办公室,都没有安装灯泡。参谋们在室内点上了蜡烛,几个人聚集在烛火跳动的光影中,显得很神秘,很恐怖。
众参谋一致认为,沈阳事变是日军打击中国的好机会。但本庄犹豫不决。
未经宣战就擅自向外国开战,本庄倒不害怕,因为日本已经这样做了,且没人获罪;但是,未经许可就擅自向外国开战,他却很害怕,因为按照日本陆军的刑法,这是死罪。
零时已经过去了,本庄还没有下结论。当时钟指向零点28分时,一份请求增援的紧急电报送进来了。石原趁机说,若现在不当机立断,关东军将蒙受失败之辱。本庄这才慢慢地说,好,就这么办吧。
散会后,大家分头去准备。楼下有棵柳树在秋风中兀自摇摆,片仓在摆动的柳枝下停住脚步,对其他不知内情的3位参谋说:“我以为这次事件有些可疑,你们看呢?”他把自己怀疑是石原和板垣策划此事的情况倾吐出来。他说他前几天就听到沈阳特务机关的花谷说,可以在两天内占领南满洲。
“实在太不像话了。”听了片仓的话,几个年轻人都很生气。然而,他们不是因为石原和板垣寻衅挑起事端而生气,而是认为这两个人背着他们抢“头功”——这些在日本军国主义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把无耻侵略当成了“功劳和荣耀”。
他们之间暂时出现了一片沉默。
大连的秋天,天空呈现出朴素的深蓝色,闪闪发亮的夜星,显得格外耀眼。几个人在深夜的寒气中走动着,心情异常愤慨,但最终,他们认为,事已至此,还是要不顾“面子”去协助这两个好出“风头”的人,不然对日本的百年大计没有好处。
他们四人沉默地、“相互理解”地散去了,待整装后,准备奔赴沈阳。
凌晨3点半,集合到了大连火车站的日军,开始向沈阳出发了。
天渐渐亮了。向朝鲜军司令官拍发的请求增援的电报,也发出去了。但耐人寻味的是,本庄并未下令向东京拍发任何电报。而片仓已经准备好了电文。但他想,这种事是谁也不可能忘记的,用不着他这样的后生多嘴多舌,所以,一声不吭地干等着。焦急和纳闷,使他抻着脖子,张着嘴,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终于,上午9点钟,火车到达辽宁营口市的大石桥时,本庄才下令向东京发报。片仓想,也许,在这一刻,本庄才真正下了决心。当火车一进入大石桥的站台时,片仓立刻猴子似的跳下火车直奔站长室发报。
2个小时后,11点多钟,火车到达沈阳站。板垣绷着苍白的脸,率领众多军官整齐地迎候在站台上。片仓注意到,连特务机关的大特务花谷,竟然也在右肩上佩戴着参谋绦,脸上还流露出参与了昨夜事变的得意。
花谷并没有被正式任命为参谋,竟然也佩戴参谋绦,这是违法的!片仓气恼地想着,自然也是板垣允许花谷这样做的,他觉得板垣简直太放肆了。
车站的贵宾室成了临时司令部。当一拨人进到里面时,一名大尉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呈给本庄过目,说板垣是迫不得已才展开的自卫战,这就是证据。
这是一张叠得很小的已经烧焦了的中国式便笺,舒展开来,上面写着密码。破译出来,内容大意是,中国正规军正在有计划地紧急集合,准备攻打日军。
片仓伸着头一瞧,突然一惊:这不就是一个伪造的证据嘛。密码中写着,中国军队在19日凌晨2点钟攻击了日军,但实际上,事件是发生在昨天——18日夜里10点多钟。
片仓看了看本庄和板垣,他们都不动声色地盯着纸片,脸上毫无表情。事已至此,他们还能有什么表情呢?片仓虽然还生着气,但为了大局着想,立即“善解人意”地问本庄:“阁下,这个文件可以收起来了吗?”
得到本庄的同意后,片仓捏着这个破纸片,揪着那名大尉钻进了另一个房间里,说:“这样的文件作为证据给别人看怎么行啊,要严谨些才好。”
大尉还没看出纰漏呢。拿着纸片,都看对眼了,才察觉了问题。
片仓一边瞅着他傻呆呆的脸,一边说:“现在没法更改日期了,把落款日期烧掉吧。”然后,取火柴,小心翼翼地只把落款日期烧掉了。
板垣不知道片仓这个奸诈的小子捣什么鬼去了,即使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道,依然是一张不红不白的大饼脸。他正在向本庄汇报,昨夜事变发生时建川的情况。
板垣说,由于昨天在火车上颠簸得太累了,所以建川倒头休息了,他本打算和建川喝点儿酒,都没喝成,非常遗憾地就回来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建川到沈阳来的意图是什么。
板垣这样向本庄作了汇报,也这样向东京大本营作了汇报。可是,建川和他的说法却迥然不同。
建川是这样对大本营解释的。
他说,他简直就像小孩子似的被板垣愚弄着。他一到沈阳,就刻不容缓地向板垣传达了大本营要求关东军不得轻举妄动的意图。当天晚上快到8点钟时,板垣设宴,他被日本陆军的汽车送到了一个背街的日本饭店里。他在这里看见了板垣、石原和片仓等人。因为他在白天曾说了不宜轻举妄动的话,所以,石原看到他后,还称呼他为“中央的胆小鬼先生”,然后躺下佯睡,以示轻视。
建川和石原的关系其实很亲密,他知道石原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是,他觉得石原已经完全“满化”了,板垣也是,板垣说起中国话来还带着标准的东北口音。另外,石原这样嘲笑自己,实在让他尴尬。所以,他按捺不住不快,对板垣说,现在是天皇的赤子、父老的爱儿频频死于战火的时候,在这样高级的饭店谈论机密,他的良心是不允许的。说完,他就离开了。
建川说,他当时很不冷静,回到大和旅馆后,才发现片仓跟过来了。片仓对他说,板垣和石原不会“图谋不轨”,否则他定会大义灭亲。建川相信了片仓,因为片仓说话诚恳,看起来像个“正直”的人。片仓走后,他释然地睡下了。不久,他听见一片喧嚣声,立即起床,想出去看个究竟。可是,门前已经被布置了卫兵。“很危险,不能出去。”卫兵用这一句体贴的话以及严肃的表情、上满子弹的枪,拦住了他。他明白,板垣把他软禁了。“真是没有经验的举动。”他心里对此感到轻视。但他也只能忍受了。
建川不仅对大本营如此汇报,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时不时絮絮叨叨地谈到被“软禁”的“不愉快”经历。但板垣不置一词。谁会在阴谋里讲理呢?
一夜之间,沈阳城遍插膏药旗。
东京大本营一方面要求关东军采取“不扩大”方针,另一方面又赞扬关东军的“决心和措施是适宜的”,“提高了日军的威望”,在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声音中,关东军兴致勃勃地继续出兵。不到5个月,东北的100多万平方公里的沃土、3000万人民就饱受日军涂炭。
板垣和石原对中国领土和人民的践踏,被日本民众看成了“优异”的表现,在日本国内掀起了畸形的崇拜大潮。日本的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其名字就源于这种崇拜情结——取板垣征四郎名字中的“征”,取石原莞尔名字中的“尔”,合而为一,就成了那个拿着小棍一边比画、一边颤抖的人。
1932年3月1日,伪“满洲国”宣告成立,东北从中国领土上“独立”出来了。板垣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他的每一个毛孔都亢奋地张开了。
为了让中国承认这个“国家”,板垣异想天开,决定策反蒋介石。但蒋介石派去的谈判人员对日方说,如果把中国比喻成一个男人,把“满洲国”比喻成中国的妻子,日本与这位妻子有了私情,现在,日本不仅要求中国默认这种私情,还要求中国给这位出走的妻子办理日本国籍。这样的事情,有违中国的体面,怎么可能办到?
板垣心急如焚,什么日本诱拐了别人的妻子?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狂怒地对日方谈判人员喊道:“承认满洲国,不就只是5个字吗?”
但任凭日方谈判人员在板垣的逼迫下如何努力,蒋介石都不为所动。因为他很清楚,他一旦吐出了这5个字,他失去的就不仅是一句话了,而是他的江山。
而现在,光阴流转,世事更迭,别说承认“满洲国”,就是保卫住“满洲国”都做不到了。
板垣格外懊恼、低靡,一时难以平静。作为“满洲国”的实际缔造者,他想,从这一刻起,他多年的“成果”复归于零,他多年的“辉煌”也复归于虚无,就像水复归于水。
将投降进行到底
1945年8月15日,广播里传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尽管电波受干扰很厉害,但天皇宣读结束战争的诏书的声音,板垣征四郎还能够清楚地听到。他没什么反应,大概是觉得,即使有反应也于事无补。
8月17日,板垣召集属下各军的司令官开会,讨论解决自杀的士兵越来越多的问题。
自投降的消息传来后,整个日本军队都军心动摇了。无论是驻扎在哪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官兵,情绪都是一样的剧烈波动。
一位通讯队长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肚子,看着自己的肠子骨碌碌、油汪汪地淌了出来。他好奇地看着。猛然间,这位光着膀子的汉子意识到,他应该嚎哭!可是,他却疼得不敢出声了。而且,由于他是为了国家而自杀的,所以,没人救他,救他就等于破坏了他的“民族大义”!就是给他抹黑!所以,他就这样慢腾腾地好不容易才死去。
另一位测量队长的自杀,设计很周详,效果很“悲情”。他窝在宿舍里,拽过来一床被子,摆得平平整整,然后像包裹婴儿一样,把水雷包在棉被里,再抱在怀里。屋外,风儿轻,月儿明,但摇篮曲还没有唱,他就毅然决然地轰地一声引爆了水雷,整个宿舍都炸了个稀巴烂。
一位陆军病院的女护士也自杀了。她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场,凄凄惨惨地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回,寻寻觅觅地找到了一支手枪,抬手就击毙了自己。
烦躁、暴怒、绝望和不安,像呼啸的秋风一样,席卷了日军的各个阵地。官兵们开始相互挑衅、刺杀。与此同时,逃亡者、开小差者也都脚底抹油,通过各种渠道离开了部队。
局势愈加混乱,为制止住有生力量的减少,板垣对各军的司令官说:“各位现在不必急于去死,要首先考虑做好结束战争工作……我1亿同胞蒙受之艰难困苦非言词所能表达,然与陛下之辛酸相比,岂有不能忍耐者乎……当今者死易生难也,屈服于悲境不能自拔者,非但有辱于民族之光荣,为维护国体计,亦应严戒遗悔恨于千载……”
此前,板垣已经对各军的司令官说过,不要急于快死,要努力做好停战工作,将全体官兵都送回日本去。都跑去找死了,谁干活呀?累于战争,日本已经国力虚空,鸡毛掸子一掸,保不准就要塌了。若是官兵们都死光了,日本岂不光剩下一堆废墟了。如此,连保全住这个国家都很勉强,还奢谈什么重建强盛的日本?要知道,捡破烂也是需要人的。
可是,屡次训导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考虑到保留武器更易诱发官兵作战或自裁的冲动,使“唯昭是从”受到干扰,导致严重后果,板垣在这次会议上决定,各个部队只允许保留最少限度的步枪,其余武器都要被收集起来,统一保管。
处理停战的具体问题不仅是只有自杀,此外,还有其他问题。在新加坡,随着日军投降的事实逐渐明朗化,民情骚然、动荡,板垣担心当地人会对日军仓库发动袭击,便派遣了士兵严密戒备。但是,在警戒时,如果士兵使用武器,对于日军的处境又极为不利。板垣烦心不已,最后只得命令,少带武器多带人,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至于如何保证在与盟军交涉时,不发生恶化和矛盾,板垣在会上说,当英军登陆时,他会主动把新加坡“贡献”出去,以免发生纠纷。参谋们听了,大发感慨,有人认为,板垣是“在恭顺之中圆滑行事”;有人认为,板垣这是舍“小利”、全“大义”;还有人认为,板垣可真是个“人才”,打仗时如饿虎扑食,投降时也是虎虎生风的。然而,事实却是——日军又在紧急加强战备了。
此举反响之巨大,使板垣在连续一周的时间内,都在咒骂和指责声中度过。广播里,盟军的播音员用让人信服的语气说:“板垣大将没有接受波茨坦宣言的意向。”
板垣急忙解释,这哪能呢?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8月16日这天接到了东京的紧急指令:“在停战协定达成之前,全军务必特别加强战备,以期万无一失。”所以,第7方面军才根据指令,以他的名义,向各军及海外传达了加强战备的指令,告诫各军,如果没有接到命令,就不能接受敌方的谈判。
但无论板垣如何解释,英军都认为,他们不能相信这个“鸟人”的咕咕叫。因此,当英军进驻新加坡时,一路上,都满怀着对板垣的敌意。这也是造成后来板垣和英军谈判困难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