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英军的舰艇“萨塞克斯”号就停泊在新加坡南方的卡里摩岛海面上。9月4日,板垣接到通知,要他到“萨塞克斯”号上报到,与盟军代表签署关于英军进驻新加坡及解除日军武装的事宜。
盟军把会面时间定在了中午11点钟。所以,板垣不得不起了个大早,在拂晓时分就带着参谋和翻译们上路了。世事难料,现在他竟然连什么时候起床都要被盟军控制了。他往日里的狂妄自大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就灰飞烟灭了。
天地间还是混沌苍茫的一片,这一小撮人,匆匆来到大和码头,登上了扫雷艇,幽灵般沉寂地向“萨塞克斯”号驶去。无人交谈,板垣脸色凝重,参谋们担心一言之失,就可能引来一番训斥。但英军对板垣是拉着长长的驴脸,还是捧着笑眯眯的猫脸,满不在乎。
驴脸,会让他们感觉板垣冥顽不化;猫脸,会让他们感觉板垣笑里藏刀。哪怕板垣像川剧中的变脸一样,手一抹,就变一张脸,在英军心里,这个败军之将的每一张脸上,都写着让人生气的傲慢、狂妄和险恶。
英军将他们对板垣的憎恨和蔑视,充分直接地表现了出来。当扫雷艇抵达英军指定的海域时,英军让板垣采取了一种“独特”的登舰方式——他们没有放下舷梯让板垣登上“萨塞克斯”号,而是让板垣攀着吊在船舷上的缆绳爬上了舰艇。
板垣迟疑了一下,心里的波澜应该是排山倒海的,但面上却伪装得波澜不惊。在参谋和翻译们的注视下,他开始——爬了。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也都拽着绳子往上爬。他们就像一个个从深海里冒出来的鬼怪,又像一串捞月后顺次上树的猴子。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英军官兵站在“萨塞克斯”号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严肃的表情下,无法掩饰他们那呼之欲出的痛快和舒畅。这一刻,他们终于获得了“残忍”的满足感。但这比起板垣所犯下的深重罪行来讲,还远远不够。所以,在下艇时,他们又让板垣往下爬了一回。
中午11点,会议按时开始了。盟军方面是东南亚联合军代表,其中,陆军代表是库里斯奇逊,一个脸膛黑红的印度人,他对板垣的到来表示了礼仪上的欢迎;海军代表是东印度舰队参谋长霍兰德,一个白白净净的英国人,他一看见板垣爬上来,恨不得又一脚把他踹下去。
坐定后,盟军方面拿出一份协定文稿,表示需要与板垣讨论,然后双方签字。文稿很长,仅仅翻译就用了两个小时。之后,就到午餐时间了。进餐后,已经是下午3点钟。
会议继续进行,尽管板垣知道盟军的这份协定文稿,实际上就是一份命令文稿,但他不理会,还是把日本方面的意见,逐条陈述出来。例如,由于他还没有接到东京大本营的明确命令,所以,他的战刀不能交出;为了自卫,为了对付共产党的暴动,他希望能够被允许使用武器。
海军代表霍兰德听到板垣竟然厚颜无耻地提出如此多的无理要求,一直板着脸。当他听到板垣又说,日军在从新加坡撤往其他地方时,还要携带无线电报时,他对板垣的猖狂放肆再也无法忍耐了,猛然起身冲着板垣吼道:“那玩意儿不需要!”
板垣有如没看到、没听到一般,坐着不出声。霍兰德看着板垣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感觉到了一种被板垣深藏在心底的蔑视,他更加愤怒了。
但陆军代表库里斯奇逊却说:“如果需要的话,现在还是把理由说明一下吧。”看起来好像是在和稀泥。
霍兰德激愤难当,他一字一句地对库里斯奇逊说:“那样的话,陆军方面自己听好了,我不听!”他转身走到其他房间里去了。
怪异的是,好像没人在乎。板垣自然不在乎,库里斯奇逊也很平静,会议继续进行。板垣的无理要求,也继续一条条地被他提出来。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他们还很爱惜自己地休息了一次。
到晚上5点40分,讨论结束了,库里斯奇逊同意了板垣提出的多数要求,那份原本内定的协定文稿,也按照板垣的要求,进行了修改。
这一天,“萨塞克斯”号上有许多记者记录下了当时的情形。美国一家杂志社的记者还拍摄了很多照片,并在新闻中强调:“日本代表潸然泪下。”日本对此拒不承认,并发表了讲话,说板垣没有落泪,而是坦然自若、平静威严。其实,板垣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但凄惶落魄之意在脸上时隐时现。
“萨塞克斯”号会谈结束后,英军要求板垣提供关于新加坡的资料,然后在9月5日向新加坡进驻。
在登陆时,英军仍然担心板垣会背后耍阴险花招,为了防备板垣攻击,他们谨小慎微,以登陆作战的队形向海滩前进,然后,扇面状散开,时刻准备压制住日军的反击。连英军的旅长,身上也背着无线电发报机,脸色紧张地一边挺进,一边四处观察。
然而,并没有遭遇任何反击,海滩上,没有一个武装日本兵前来凑这份热闹,偶有几个日军士兵远远地出现,也是逛风景。英军枪炮森严的阵仗,成了摆设。
没有遇到日军的任何武装抵抗,英军倒觉得有些失落和扫兴,蔫答答地上了岸。
英军觉得日本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们上岸后,日军不仅没有抵抗,板垣反而命人周到地接待了他们,然后把日军占领的城市明白无误地交了出来。
英军官兵感到很疑惑,刚刚在几天前还狂呼乱叫、血腥屠杀的日本人,几时竟变得这样礼貌客气、这样懂事了?看来,日本人是没有真感情的,也没有什么道德准则、是非标准,他们有的,只是对命令的绝对服从,他们的生存意义,就是接受命令和执行命令。
英军登陆的第二天,9月6日,英军命令板垣,日军要向英军提供劳务。在这件事上,板垣可不那么哈巴狗似的奴颜婢膝了。他当即拒绝,说这违反“兰甘协定”。但第二天,英印第5师的团长就找上门来了。
这位团长严厉地训斥板垣道:“胜利者和无条件投降者之间,没有协定,只有命令!”临走时,这位团长还威胁说,他要打电报给上级,说“板垣大将不服从命令”。
板垣闷头闷脑地听了这番训斥后,马上答应,给英军提供劳务。
没几天,板垣又听闻,英军的第14军参谋长异常严厉地要求每一个日本人“会见时要先递名片”,“进屋要立即行礼”。英军还指示盟军官兵,不能让任何一个日本人看到笑脸。
板垣觉得,这是英军对日军的报复,而在这种报复下,他只能忍气吞声,根本无任何尊严可言,因为他的国家已经失去了尊严。
无人岛
几天后,英军部队已经牢牢把控了新加坡,英军又命令板垣征四郎——命令日本陆军大将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把日军的部队从新加坡移驻到马来西亚的柔佛州去。
板垣没有料到日军会被转移到马来西亚去,按照他自己的判断,他以为转移到新加坡的一些偏僻地方就可以了,所以,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将日军集结在章仪和吻洛地区,将日本侨民集中在义顺地区。为了保障军人家属的安全,他还命军属的女眷全部进入陆军医院,担任临时护士。此时,集结地的建设已经进行了一半。
但英军坚持要日军转移到柔佛州去,板垣虽不大愿意,却也没有抗拒。在英军的精神打击下,他学得乖巧多了,奴才相已经很足了。
板垣下令,日军向柔佛州迁移,日侨无需迁移。
然而,事情并未完结。没几天,英军又让日军从原驻地转移到列班岛上去,在那里等待被遣返回国。这一次,板垣坐不住了,因为列班岛是一个连鬼都不待见的无人岛。
板垣认为,英军此举,暗含着将手无寸铁的日军赶尽杀绝的意思。因为日军人员较多,大概有65万人,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遣返回国。如果只用日本的船舶往返输送,大概需要4~6年的时间;即便有盟军船舶的帮助,至少也需要4年的时间。在这长达4年的等待中,日军官兵们就必须要在无人岛上开荒谋生。而无人岛上土地贫瘠,荒芜一片,他们在那里的生活势必是极其艰苦的。
板垣比较中意的地方,是宾坦岛和昆杜岛。这两个岛上土地肥沃,耕作便宜,船舶出入也很从容。所以,他在与盟军代表会见时,提出希望以宾坦岛、昆杜岛作为日军的最后集结地。
被板垣看好的那位印度军官库里斯奇逊,好像总愿意对日军网开一面。板垣的司马昭之心很明显,他就是想让日军在侵略了他国领土失败后,还要在他国领土上过舒服日子,但这种路人皆知的想法,库里斯奇逊却好像没看出来。
他说,宾坦岛和昆杜岛是荷兰领属,他要同荷兰政府协商一下,然后给板垣答复。
板垣怀着一丝希望回去了。很快,他接到库里斯奇逊的通知:“不允许留驻宾坦岛。”这是个否定句,但板垣却很满意,因为它只否定了一个岛屿,昆杜岛并没有被否定,也就是说,日军可以留驻昆杜岛。
在一些日军官兵的心中,这位印度军官库里斯奇逊,简直就是“男版”的天照大神了。
但是,“男版”天照大神的形象,只维持了一个星期,库里斯奇逊就从日军心中的神坛上跌下来了。英军第14军的参谋长越过库里斯奇逊,直截了当地告诉板垣:“昆杜岛也不能使用。”语气强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且,对于为什么不允许使用这两个岛的理由,也概不解释。
板垣猜想,英军不允许日军进驻宾坦岛和昆杜岛,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英军心胸“狭窄”,看不惯投降者的居住条件太好;二是岛上还生活着当地土著,英军担心日军的出现会威胁到这些居民。
根据自己的想法,板垣继续与英军交涉,但英军代表态度强硬,不容改变,那神情好像在说,给你个地方落脚就不错了,谁允许你挑三拣四?
交涉无果,日军开始进驻流荡着原始气息的列班岛。大多数心怀怨恨的日军官兵都在发牢骚,说英军让他们在无人岛上饱受苦难,就是因为日军太强大了,而英军太懦弱了,英军在内心深处始终不能消除对日军的恐惧。
但这种言论并未持续多久,列班岛上的艰苦生活就把日军官兵的身体打垮了,从而使他们连大过嘴瘾的欲望都失去了。
列班岛上只有必需的米和盐,为解决副食问题,官兵们一上岛,就开始到野地里去采摘羊齿菜芽。
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集体出动,趴在纤弱的羽毛状的羊齿植物上,伸出有力的手掌,把菜芽囫囵薅下来,准备带回去煮汤喝。他们就这样在荒野里扑来扑去,每天都能有所斩获。但羊齿菜芽无论怎样努力地生长,也经不起日军一天三顿没完没了的咀嚼,这种植物没有因为日军的到来而进化出超常的繁衍速度,所以,很快就濒危了。如果日军继续扫荡下去的话,它就要成为世界上的珍稀物种了。
羊齿菜芽日渐稀少,加之营养失调,日军上岛只一个月时间,平均体力就下降了1/3,患病率达到了25%。英军马上向岛上派遣了医生,经确诊,发现在日军中蔓延的疾病,是一种叫做“列班浮肿”的特种疾病。医生对症发放了药物,给予了及时治疗。
板垣这下算是捏住了英军的把柄,他又去与英军交涉,说自己必须每个月都用一周的时间到岛上去视察,以保证日军不受虐待。英军同意了。于是,板垣光着脚,挽着裤腿,就到列班岛上徒步去了。
每次徒步后,板垣都要向英军提出无穷无尽的要求。不是要求英军向岛上运输种子、禾苗和粮食,就是要求英军运输建筑材料、加工机器、捕捞用具等,此外,还要确保船邮按时往返于列班岛……就好像他不是战犯,而是功臣一样。
尽管盟军对板垣的得寸进尺感到气恼,但是,由于他们不愿意像日军那样凶残野蛮、毫无人道,也不愿意板垣拿“虐待俘虏”说事儿,所以,基本上都满足了板垣的要求,尽力地照应着列班岛上的日军。
移驻到列班岛上垦荒的日军共有8万人左右(英军把65万日军分散到了多个移驻地),他们分别来自新加坡、马来、苏门答腊、爪哇的日军部队。从1946年夏天开始,这些人开始分批次地被正式遣返回国。
列班岛上的全部日军,只用了10个月的时间,就被顺利地送回了日本。也就是说,他们只在岛上度过了一年多的光阴,而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英军一直在为板垣提出的很多非分要求而忙活着。
板垣到橡胶园里开荒去了
1945年9月12日,在新加坡市政厅,板垣征四郎被要求与盟军签署投降文件,他的参谋们也开始按照盟军的要求,提供各种调查材料。
但这些日军将官并不甘心,总是将英军所需的材料,故意扣压下来或者延迟上交。别别扭扭的,配合得一点儿都不痛快。板垣此时已是一头“顺毛驴”,为了在英军面前好好表现,他特意嘱咐参谋们,不得疏忽或怠慢英军。至此,参谋们才真正配合起英军的工作,英军因此说,无论什么事,“只要命令板垣,立即彻底执行”。
这话传到板垣的耳中,未免有些刺痛,因为里面有些侮辱的意味。但他顾不上计较,他现在考虑的是自身问题。
他预料到,他将会作为战犯被逮捕。因为他除了任第7方面军司令官外,还曾任陆相、驻朝鲜的日本军司令官、驻中国的关东军参谋长、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等要职,参与处理、执行了很多重大国策。
由于此前正忙着无人岛和其他事情,所以,他没有向参谋们袒露自己的想法,每天都是那张大白脸,没有表情,眼睛、眉毛就像是被安装在脸上的摆设。现在,他自身的问题已经迫近了,他便把参谋们召集到了一起,说,自己将会以战犯论罪,但是,“我决不回避,要主动站在法庭上”。
1945年12月,当日军全面投降的事宜已经全部处理就绪后,板垣被毫不客气地逮捕了。
英军把板垣扣留在马来西亚柔佛州的林加。具体住处是橡胶园管理人的一栋空宅,里面的房间不多不少,恰好够板垣自己住一室,他的参谋长和参谋副长住一室,其余的两三间房,住着几个勤务兵。
板垣的房间中,有一张木制的床,上面铺着草褥子,褥子上叠放着3条军用毛毯,蚊帐挂在一旁。地上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看着件件简陋,却件件实用、干净、整齐。在中央大厅还有专门的食堂兼接待室。英军士兵们赶制出了一张饭桌兼会议桌——如果板垣还有会议的话——也是非常结实耐用的。
但板垣的部下很不满意,再结实耐用,也太过于简陋了,所以,他们嘟嘟囔囔向英军表达了情绪。但英军大概是满意的,因为有一次,当英军驻马来的参谋长到此时,把各种家具——桌子和椅子看了一遍,一句话也没有说。
板垣自己没提任何要求。他每日都严格地遵守着自己制定的作息时间表。
早晨6点30分起床,洗冷水浴,洁体后,向裕仁天皇所在的方向拍掌礼拜,捧读勘谕。然后,背诵《法华经》,做劈刺动作,进早餐。
在上午的好时光中,若有事务,就随时处理;若无事务,就读书。然后,再进午餐。
午后2点到4点,到地里劳动。无人要求他,他自己拎着镰刀、扛着锄头,专往那茂密的热带植物丛中走,然后以快刀斩乱麻的劲头儿采伐开垦。他挥舞着镰刀和铁锹,大汗淋漓,不叫苦不叫累,比当地人还卖力。无人知道他是在干活还是在发泄,因为他干活的架势很凶狠,好像要趴到那些杂乱的植物上,凶神恶煞般地啃两口下去才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