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垣的参谋请他停下来,马马虎虎地掘两下土就行了,何必跟这些无情的植物较劲呢?但板垣不肯,还是狠命地又砍又刨。
黄昏时,板垣结束惨烈的劳动场面,回到室内,冲冷水浴。
6点钟,进晚餐。晚餐一般以大米为主食,和值班的炊事兵吃的一样,还有罐头,也有蔬菜,但有时候会以野菜来代替蔬菜。偶尔,会吃到日间从河里打到的淡水鱼。无论伙食如何,他从不挑剔。既然吃什么都没有滋味,那么端来什么,就一口不剩地吃光什么。
餐后,他会与部下聚堆儿闲聊。无话可聊时,就去读书。想方设法熬到9点钟或10点钟,再躺到那个英军士兵为他专门打造的木板床上去。
每天,板垣都雷打不动地重复着前一天的日子,直到1946年4月,他的这种“环保”的、规律的生活,被彻底终结了。
4月11日,英军送来的一纸正式通知,打破了这个橡胶园里的平静。通知上说,板垣作为战犯,将在7天后被美军飞机送返东京,在巢鸭监狱中等待盟军的审判。
想到前途未卜,橡胶园里人人沉闷,即便是当晚举行的告别宴会也像空气中的雨林气味一样,浮动着一层惶惶不安。
第二天,板垣不再开荒了,他找来几张高级白卷纸,用墨笔在上面写了一份诀别辞:“时逢悲运饮恨长辞……吾等即将为联合国军所处决之心境不难理解。孰不为之挥泪而引痛哉……”言辞中,他已经预感到了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与世长辞”,所以,这个无恶不作的侵略者竟然也悲切起来了。
这份诀别辞写得很精心,完成后,他又找来一个高级白纸信封,把它装了进去。之后,作为遗物,他把它交给了在新加坡战犯辩护部做训导工作的陆军中尉松浦,请松浦保存。松浦把它裱成卷轴,保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20年后,当板垣的夫人喜久子到关西的时候,松浦把这份秘藏已久的诀别辞送给了她。
4月13日,在板垣的官邸——那个荒草丛生的橡胶园,又举行了一次辞别宴会,参加宴会的人包括全体参谋和各个部队的司令官。板垣慷慨地表达了愿为天皇之康泰、祖国之安宁而献身的想法。
4月15日,板垣给方面军官兵写了诀别辞,说,从停战以来,他和官兵们都备尝了人世辛酸,他每一想到官兵们或疲于劳瘁,或死于锋镝,或罹于疾病,或身陷囹圄,一想到他就要与他们诀别,简直悲痛得都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了,悲痛得都没法活了。但是,没法活,也要设法活,人人都要“确信国体,倡道义,守志操,以全我皇军之美德……”
屡屡宴请,屡屡挥毫,板垣好像很冷静,好像把一切都放下了,在入世与出世间,如一位超然红尘的达人。他的“高尚节操”,也被渲染得淋漓尽致,让许多官兵感佩得直流泪。然而,在感人肺腑的告别宴会背后,在慷慨激昂的文字背后,却隐藏着板垣猥琐卑污的真实面目。
板垣声言,他不会躲避审判,他要直面审判,所以,他不会选择自杀。听起来,他有一颗勇敢的心。可是,他不自杀也就罢了,他竟然试图出逃!他准备逃往南美洲去,为此,他向英军驻新加坡司令官史密斯行贿了黄金、白金、钻石,总价值30万美元。如此厚礼,史密斯照单全收,但对板垣的监控却更加严密了,最终使他未能逃脱。可见,板垣有的是一颗不安定的、时刻想着逃跑的心!
4月18日,指定的日期终于迈着八字步悠闲地到来了,而板垣并不悠闲,他很沉重,脚步迟滞。下午2点钟,当他在日军官兵眼巴巴的送行后,前往新加坡的涉外部,在那里等待盟军的下一步安排时,他的心,好像从胸腔里脱落了,一直下坠,下坠到他身体的深处、不知名的深渊去。
4月19日一大早,天下起了雨,板垣被指定乘车前往加兰机场,准备在那里乘美军飞机前往东京。在盟军的恩准下,板垣还保留着日军的一辆轿车。因此,出发时,板垣和他的参谋长、参谋副长都坐在这辆车上。
在盟军指定的7点钟,板垣到达了加兰机场。美军人员还没到,板垣只好等候美军飞机场的勤务人员来上班。不想,雨水骤然强烈了,雨点变成了雨流,哗哗地拍砸在车上,冒着白色的烟气。整个机场都模糊了。
车上的参谋对盟军士兵说,如此大雨,最好请板垣进入室内等候。话音刚落,就被盟军士兵简洁而坚定地否决了。
参谋便将车开到了一处屋檐下,希望能在那里稍稍避一下雨。诡异的是,车刚停过去,也就是几分钟的工夫,雨势突然又温和下来。
板垣和参谋们在车中互相表达了惜别之情,忽然,他们无意间看到,有吉普车开进了这个被严密警戒的机场中,那是盟军拘留所的车辆。仔细向车里瞧,车中正坐着木村兵太郎等3位司令官!
板垣的参谋长想,大概木村他们也是和板垣同乘一架飞机的。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不能有任何行动。在盟军士兵的看守下,使用语言互相问候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极尽所能地用目光与木村等人相互示意了一下。之后,就低下头了。
在机场等候了2个小时后,快到9点钟的时候,雨戛然而止了。就像有一个按钮在控制它一样,说停,立刻就停得干干净净,天空被洗得剔透明亮。
美军的吉普车向板垣的车子开过来,然后,接走了板垣,向飞机驶去。板垣的两位参谋是送行者,因而被勒令停在原地,不得前行。他们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目送板垣渐远。稍后,便看见运送板垣等人的飞机,轰鸣着盘旋到了空中。
板垣坐在飞机上,表情严肃。想到此后的事情,心烦意乱,情绪低沉。他想,终归是免不了一死的,仅是“满洲国”的问题就会为他带来数不清的麻烦。由于“满洲国”事件过于重大、庞杂,围绕它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能写出一本书来,都足以把他扔到油锅里去生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倒是不用纠缠在“满洲国”的问题上了,他于1945年11月20日以自杀的方式,把所有的麻烦都埋葬了。
本庄在中国生活了20多年,是一个好摆谱的老官僚,一个纯正的老牌法西斯军官。虽然他被日本军界称为“厚道老头儿”,但板垣很清楚,本庄曾多次上书主张武力征服中国的东北和蒙古,以便“为伸张国运作出贡献”。在侵占东三省的过程中,出于明哲保身的想法,他有过犹豫,但终究还是扩大了事件。在此之前,关东军司令官的地位非常低——在驻外军队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朝鲜军司令官,排在第二位的是台湾军司令官,关东军司令官只能屈居末位。但在此之后,关东军司令官的地位,却一跃而升高到第一位了。本庄除了司令官的身份,还拥有了殖民统治者的身份。这些在当时都是“荣耀”的经历,在战败后就成了显赫的罪证。因此,本庄在接到逮捕令的第二天,70岁的他就喘着粗气跑到青山的陆军大学把肚子切开了。
在日本,自杀,是证明自己是一名武士的方式,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畏罪的表现。无论哪一样,板垣都不想沾边。但他又对接下来的审判感到惶恐惊惧。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板垣的闹心事儿
1946年5月3日,原日本陆军省中枢大本营的周围,在炮火中残存下来的几棵树木,虽然残败不堪,但在几根顽强的枝条上,还是萌动起了一些绿意,绽出了少许活泼的嫩芽,颜色是一种浅淡的黄绿色,就像雏鸟的小嘴巴。与这些生机勃勃的枝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建筑物上的暗褐色木框,以及上面厚重的黑漆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东京审判开始了。
近“审”情更怯,但板垣已经别无选择了。他一再给自己鼓气,试图表现出乐观冷静的姿态。
被关押到巢鸭监狱后,板垣在会见他的一位部下时,一见面就举起左手,做出了一个手持酒杯的姿势,故作洒脱地说:“喂,你还喝吗?”
板垣平时嗜酒,但监狱生活并不允许他斟酒畅饮,就连会面,都是远距离的会面。板垣和他的部下,分别被阻隔在会客室中的一面铁丝网的两侧,他们隔着细密的铁丝网交谈,每一句话,都要在传播的过程中,沾染到铁丝的凉意,无论板垣如何努力地表现自己气度未失,流于末路的境况,也是不言而喻的,是惨淡灰暗的。
日复一日的监狱生活,逐渐把板垣的故作冷静,消磨成了真正的沉闷。
每个夜晚,他都要忍受一个疯狂战犯的怪叫。这名战犯每天都要歇斯底里地叫喊到夜里10点多钟,使他感到狱中的氛围格外阴沉。天亮后,他还要心绪不佳地拿着餐具和战犯们排成一队,等待分领食物。除了上庭,他还要负责打扫走廊。每次干活,他都沉默不语,一寸一寸地清扫。
板垣此时并不知道,与他被关押在一起的大岛浩——陆军中将、原驻德大使,已经把他的一切行动都默记在了心里,并在出狱后,以他为事例,四处传扬,说在巢鸭监狱里,美军对待战犯极不人道。尽管美国一再唱着扶持正义、维护人道的高调,但事实恰好相反,他们没有把板垣等人当成政治犯,而是当成了刑事犯,对待板垣极其无礼,而板垣却总是“从容不迫,甘受暴虐”。
把政治犯变成了“保洁员”,是大岛浩对美军痛恨的理由,他认为这是美国以“正义审判”的名义所进行的复仇。
此言实属夸张。不过,监狱生活毕竟是不自由的,而且,板垣也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死神每天都在走近他。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的理由是,“犯罪一事我负有全责,这就是我活到今天的主要原因”。
板垣说,他在公审中决不会为自己进行辩护,但实际上,他决不会为自己少辩护一句。仅是他提交给法庭的供词,就长达48页,在供词中,他一生的所学,大概都用来洗脱罪名了。
在连绵有如江水的供词末尾,板垣竟然还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凭良心陈述真情,任何事情无一隐瞒,任何事情亦无添加。”
1946年7月6日,法庭审理沈阳事件。针对板垣的书面证词,律师对板垣展开了讯问。
不知是什么原因,战犯们对审讯板垣的这段过程表现得很有兴趣,几乎每个人都面呈兴奋之色。就连与之关系不大的佐藤贤了,也身体前屈,伸着他那张圆滚滚的大肥脸,入神地听着、看着,神情极其生动,好像既恨讲话者太饶舌,又无法不让人家说话,急得不得了。与此案有关系的战犯,则忙着用笔记录,以便抗辩。
板垣或许没有注意到这些战犯的怪异反应,因为他心无旁骛,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着每一句话,无暇他顾。当法庭讯问他时,他也格外全神贯注,回答得分外谨慎,推卸责任时,往往推脱得一干二净。
中国检察官倪征用清晰的英语问道:“你可承认爆发沈阳事件之前曾持有关东军绘制成的作战计划?”
板垣说:“所谓的作战计划,有必要向您说明一下。”
倪征简短地说:“我不想听说明,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
板垣顿了一下,说,作战计划是由作战主任负责,主要是根据东京大本营的指示制订的,和他没有关系。他一竿子把责任推到大本营去了。
板垣在他的供词里,还把沈阳事件写成了一种“忍辱负重”之下的爆发:关东军一直“隐忍自重”,实在是因为张学良制造了300多起侵害关东军的“残酷暴行”,共产党还联合国民党共同抗日,致使许多“热爱和平”的日本兵“壮烈牺牲”,所以他才在“被逼无奈”之下,指挥关东军“讨伐匪贼”的。
这时,有几个日本军官都出庭为他作证,否认是日军挑起的战争,并把沈阳事件说成是“非战争”。板垣一边听他们在证人席上信口开河,一边隔着很远的距离,面带得意之色地向他们挥手示意。
当审判进行到“满洲国”一节时,为板垣作证的日本军官更多了,他自己的辩词和推脱也格外多得出奇。
他说,日本的一片碧血丹心,就是为了“解救受苦受难的东北民众,而东北民众正殷殷期待着我们的拯救”。“当时的行政机关、警察机关、电信电话等通信机关、金融机关等一时失去了职能,市民都闭门不出,一时间完全变成了无秩序的城市,甚至达到了连监狱里的囚犯也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地步”,鉴于事态如此严重,为了“救中国人于水火中,实现日本的慈善义举、和平愿望”,保境安民,才创立了“满洲国”。而溥仪也一心巴望着做皇帝,非常积极地靠拢日本,日本不忍拒绝,便给予了热情的帮助,所以,该政权也并非傀儡政权,溥仪也不是傀儡。一切都是中国人自己造成的。
任凭板垣如何鬼话连篇,他的证人们如何用动人的言辞包装他,终究无济于事。1946年8月16日,溥仪的出现,彻底地击垮了他。
看到了溥仪,板垣的第一个反应是:这真是“奇迹”!如此胆小怯懦的人竟然斗胆出庭来指证他了。
其他战犯的心情也都是惊异的。板垣偷偷地扫了一眼被告席,看到把溥仪从天津骗到长春的土肥原贤二,紧张得脸色苍白,一贯的老成稳重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疯狂主张侵略中国的东条英机,小眼睛盯着溥仪一眨不眨,好像有什么东西黏住了他的目光似的。
板垣在中国时任命的“满洲国”总务长官、国务大臣星野直树,原本一直低着头在拼命地做记录,这时候也因为惊讶而把铅笔搁到一边去了,只顾呆呆地傻看着。
前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的后继者梅津美治郎,反应最为激烈。大概是因为他与溥仪往来最多,所以,他不忘“旧谊”,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肃迎“皇帝”入场。
对于梅津美治郎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伪装他的仁厚,溥仪面无表情,他径直走到证人席,在向法庭举手宣誓后,开始答复法庭的诘质。
溥仪说,他是在板垣的压迫下,才做“满洲国”的皇帝的。起先,他被板垣软禁在距沈阳不远的汤岗子的一家旅馆中,连下楼都要请示板垣。后来,他又被软禁在大连,板垣告诉他,“满洲国”由5个主要民族组成:满族、汉族、蒙古族、日本族和朝鲜族,溥仪将为国家元首,就是“执政”。溥仪不接受“执政”的称谓,定要保留“皇帝”的称谓。但板垣事后传话给他:“如不接受,将被看做是敌对态度。”
接受了“执政”后,还让他从日本姑娘中挑选妃子。溥仪不愿意在床上为关东军安插耳目,所以特意从长春的学校里选了一个文化程度较低的15岁女生,以为她即便经过日本人的训练也还容易对付。但他的弟弟溥杰还是被迫娶了日本皇室近亲之女嵯峨浩。之后,关东军炮制出《帝位继承法》,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最后一句“由弟之子继之”最为关键,溥仪认为,日本要的是“一个日本血统的皇帝”。及至嵯峨浩产下的是女儿,溥仪才松了一口气。
根据溥仪的证词,法庭还勾勒出了“满洲国”的凄惨景象:日本人为了利用东北的人力和各种矿产资源,使东北成为日本的兵工厂,强制要求18~45岁的东北人为日军建筑公路、开矿。而中国劳工的生存环境恶劣至极:居所简陋不堪,不足以遮风挡雨;食物稀少污秽,猪狗不闻;衣服单薄破烂,难以蔽体;病时无药可医,任其死于各处。有企图逃役者,非打即杀。东北各地有100多个万人坑,其中大部分都埋着劳工的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