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两代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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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公子升官(5)

沈达到电力干校任职后没怎么管事。干校里有一个书记,还有一个副校长,两人都已经接近退休年龄,在干校里都待了两三个年头;上一任干校校长退休后,一直没有另派,缺位已经好几年,日常工作由那两位负责。沈达到位后即宣布,学校里的分工维持不变,两位老领导原先管什么,现在还管什么;各相关事务以前怎么办理,现在依然那么办,找他们两个就行,不必找他。

那么要他这个校长干什么?

沈达声称要考虑本单位的发展战略问题,为迎接未来重大挑战打造基础。因此要深入调研,认真思考,集思广益,多方听取意见,作出长远规划。说得振振有词,大话一堆,却没有一句是真的,沈达实际什么都不干。他自嘲,说自己年纪轻轻,把人家养老的地方占了,这还有什么可急的?私下里沈达自称是“六指”,即手掌上的第六个指头,既是畸形,又属多余。

那年秋天,省公司安排信息技术培训,由干校负责。沈达指定副校长牵头做个方案,报省公司审定。方案送上去没几天,总办打来电话,让沈校长明天一早到公司大楼,随齐总到基层看现场。沈达挺吃惊,不知道是什么现场需要他陪同观看,电话里赶紧问,明白了,原来是培训现场。齐斌总经理对沈达他们做的方案不满意,提出以往干校培训都是老套套,只知道在自己的综合楼里上大课。为什么不换个思路,把培训班办到下边基层去?让参加培训的下属单位干部有新鲜感,也能加强了解,促进基层工作。齐总是急性子,主意一出就着手推行。当时她恰准备下基层调研,培训选点这件事即被列入调研内容之一,沈达因此成为随行人员。

沈达建议总办赶紧调整人员,这项工作由本校副校长直接抓,所以由该同志亲自随同齐总下去选点,有利于工作落实。几分钟后总办即回复:齐总不同意,点名沈校长务必随同前往。

没有推掉,人家盯着呢。隔天沈达只好乖乖跟随,陪齐斌下基层调研。他们去了本省中部山区的一个市,齐总让当地电业局推荐几个可以办信息培训班的点,逐一看过,确定在一座水库边新建的招待所办班,那里山清水秀,环境很好。

齐总问沈达:“这里怎么样?”

沈达说:“不错,水里有鱼,山上有野味。”

“就这些?”

“还有竹笋,这里很多。”沈达说,“吃很重要。伙食好才能学习好。”

齐总即批:“鬼话。”

沈达不吭气了。

办班地点确定下来,没沈达的事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不行。齐总说,加洋水电站在这附近吧?去看看。

沈达明白了,人家领导这回是有备而来,指定让他跟随到此,不仅是为了找什么办班培训地点,更不是忽然心血来潮,要来聆听沈校长介绍野味和竹笋。他们到达的这个水库位于本省中部两市交界山地,翻过几座山岭就是沈达家乡那个市的地界,加洋水电站在山那边,距离这里也就是三十来公里。沈达与齐总间曾经谈论过该水电站。这个电站规模很小,原归县属,因经营困难面临倒闭,卖给了一个私企老板,而后该电站的电卖上了省电网,企业起死回生。有人告发电站老板以钱铺路,贿赂省公司关键人员,才得以一路绿灯。齐总找沈达追查,沈达承认囿于家乡地方领导情面,确实帮过忙,但是并没有收受贿赂,不信可以查。当时齐总即警告,说她是要查的。

看起来齐总这回是要亲自办案,把当事人押解到案发现场,看一看查一查。人家女老总记性好着呢,她什么都没忘记。此时此刻,沈达不晓利害,领导问东他答西,什么“吃很重要”,明摆的是在发泄不满,消极对抗。惹领导恼火,走着瞧吧。

沈达立即提出建议,认为齐总视察加洋水电站,宜另行安排时间。他的理由是交通。小水电站多建于深山,道路通常不好,加洋水电站不例外,特别是从现在这个水库到那边,道路尤其差,因为两个单位分属两个市,行政区划有别,它们与外界的交通,基本上都服从行政隶属关系,主要对接它们所在的县、市,不相统属而相邻的地方交通则不被重视,断头路为多,能接上也都是土路小道,路况不好,交通困难。所以从这里到加洋水电站,说起来只有二三十公里,实际上要跑半天,很可能还会被阻于路中哪个塌方处,根本就过不去。前几天这一带下过大雨,山区道路损毁情况严重,所以眼下不去为好。

齐斌冷笑,说她要亲自验证沈达是真是假,上车。

齐总在省公司里坐的是一辆新型奔驰,下基层视察她不坐高级轿车,动用了一辆别克商务车,这种车比轿车宽敞,有三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况也比较适合山区跑路。这一回下基层,齐总带的人不多,除了总办主任,就是一个女孩,齐斌的秘书——年纪轻轻,学历不低,是中科大出来的硕士,姓秦,叫秦小萌,公司里都称她小秦。最后一个人就是沈达,“六指”,在本车以至本系统里都有多余之嫌。

他们上了山路,前往加洋。从水库出来,道路情况并不像沈达渲染的那样恐怖,路不宽,也弯曲,但是路面铺有柏油,而且车辆少,车并不难开。直到翻过山,开出水库所属行政区域,到了沈达老家地界,路况并不见坏。两地交界处通常都是道路薄弱地带,过了这个地方就好了。

齐斌免不了追问:“沈达,哪里塌方了?”

沈达依然嘴硬:“前边。”

沈达在商务车里坐最后排,齐斌则在最前排,中间隔着那两位。齐总虽是女流,堪称巾帼豪杰,控制欲很强,坐车永远要在第一排,占领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通常那被称为助手位,是秘书或向导的地盘,齐总却喜欢,认为视线好,能够一路洞察秋毫,因此就把秘书和随员赶到后边通常供领导使用的座位上。

没想到他们居然受阻了,有如沈达所预言,但是并不阻于水毁塌方,是修路。离加洋水电站还有十余公里路程,有一段公路改线,新线路基刚起,旧线已经破损不堪,只能单行,有十数辆车被交管人员拦在路旁,要等对面一批车辆过来后再放行。

他们滞留了十余分钟,而后通过。交管人员说,过了这段路,前边再没有什么大的障碍,一路都好走。

齐斌及时交代:“沈达,你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快到了。”

沈达说:“我没有电站老板的电话。”

“你不是跟他熟吗?”

沈达再次说明,他跟老板不熟,当初是当地官员带老板找他的。

“你还真是六指啊。”齐斌说。

她让总办主任打,人家行,起码顶个无名指,管用,齐总要什么就有什么。

沈达脸上表情不改,心里却在忐忑,知道自己这回真有麻烦。齐斌果然厉害,耳听八方,连什么“六指”都知道,肯定有人把沈达的怪话都搬到她那里讨功了。齐斌一定特别恼火,她认为自己对沈达也算网开一面,给了一个干校校长,虽然是冷板凳,毕竟没给处分,也没降级。如此关怀,沈达还不满意,占着茅坑不拉屎,工作敷衍了事,牢骚怪话成堆,这种家伙不痛加收拾怎么行?加洋水电站是个现成题材,电站设施到底怎样?是不是比别家更具备条件?为什么别家上不了电网,这位老板却能大赚一把?一旦发现沈达收受钱物,只要数额足够,就涉嫌经济犯罪,可以立刻动手术,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割除这个没用还碍事的“六指”。

电话打过了,齐斌率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扑加洋。

这时出了事情。公路急弯,恰又是下坡路段,司机路况不熟,偏又开得太快,在前无埋伏,后无追兵的情况下,居然自行失控。商务车在急弯处偏向公路外沿,右车身与拦在路旁的防护石桩剐擦;司机一时慌张,方向盘往回一打,车又撞向道左;那边是一面石壁,由于弯急,加上路窄,一车人还没回过神,车头就径直撞上石壁,而后被惯性甩弹出来,斜穿公路,从另一侧翻下路沟。车翻处是坡地,上下高差接近四米。

司机与坐在其身后座位的总办主任当场毙命。坐助手位的女老总被弹出的气囊挡了一下,没有伤及性命,却在撞击中负重伤,人事不省。沈达坐后排,当时情急,两手撑住前排座位,不知怎的居然拽住了前排老总秘书小秦的后衣领,结果他俩虽没能躲过猛烈撞击,却多少有些缓冲,成为意外车祸中的幸运者。

沈达第一个清醒过来。当时商务车翻在路坡下,四轮朝天,已经没有车形。沈达从破碎的车窗爬出来,听到了前排小秦的哭声。

“救我。”她喊。

沈达把她拖了出来,女孩满头满脸全是血。

“你没事。”沈达说,“头上是外伤。”

女孩动动手脚,都还灵便,只是浑身疼痛。

他们跑到车头,车头部位严重变形,齐斌和司机都被卡在车里,司机已经没有呼吸,总经理昏迷,但是还有脉搏。沈达要小秦到另一边去,看总办主任伤情如何,他自己则跑到车后头工具箱找应急工具。这时前头哇一声,小秦又放声大哭。

总办主任脖子断了,已经没气。

沈达喊:“别哭,快报警。”

他把工具箱里能用的东西扔到车前,小秦跑过来,跟他一起紧急施救。他们撬开车门,把齐斌拖下车,抬到一旁地上。总经理在昏迷中开始抽搐,看样子快不行了。

“把电话给我。”沈达说。

小秦已经报了120。沈达说,等他们赶到,恐怕又多了一具尸体。

他打电话求救,找的是一家部队野战医院,该医院离这里不远,医院政委恰是沈达中学的同学。他直接挂了政委的手机。

“赶紧把你的战地急救车派来,还有医生。”他说,“可能得在车上手术。”

沈达的这个电话把齐斌救了。十几分钟后部队急救车赶到,她已经濒临死亡。幸好医生和设备都已准备齐整,人一抬上车就紧急处置。医生说,只要再晚五分钟,这条命就没有了。

那时沈达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达在车祸时奇迹般逃脱,除了脸上手上几处破皮擦伤,没有更多痕迹,不像另一位生还者小秦满头是血,触目惊心。却不料那一场车祸十足阴险,没给他留明伤,却有重大暗创。沈达从车上爬下来后这边跑那边跳,指挥唯一帮手和他一起收拾残局,那时精神紧张,还顾不上其他;待到救援人员赶到,人松懈下来,忽然感觉非常不对,腰部火辣辣疼痛,哪里还支持得住,他往地上一躺就起不来了。

他也被送进部队医院。医生没让他再坐起来,问过情况,立刻开张单子,把他推进了CT检查机房。等到医院政委赶来看老同学,结果已经出来:沈达的腰给撞坏了,用医生的术语,叫做“腰椎压缩性骨折”。

“好好的怎么会断呢?”沈达质疑。

他意思是说,车祸之后他还能跑来跑去,拖这个拽那个。腰断了哪里还能动?

“这种骨折跟其他断骨头不太一样。”政委解释。

老同学把自己的两个手掌握起拳头,拳顶拳给沈达示意,说这好比腰椎上下两节。如果有力量于瞬间从两边猛烈挤压,超过骨头所能承受的程度,椎骨就会变形、损伤,这就是压缩性骨折。说起来沈达也算运气,车祸当时,要是撞击力再大一点,或者撞击方向再偏一点,压迫、伤及腰椎里的神经束,沈达已经半身不遂,从此拜托轮椅了。

“这是说我没事,能好起来?”沈达问。

政委说那不一定,要看伤情发展以及治疗情况。弄得好的话可以基本恢复,弄不好就很麻烦,最极端的还是瘫痪。

沈达笑:“当医生的都他妈一个样子,不管是军医还是兽医,嘴巴一张往死里说,不说死就显不出能。”

政委警告道:“别不当回事,到时候只怕笑不出来,只能哭。”

“我该怎么当回事?”

人家只讲两条:服从医生,绝对卧床。

沈达打听另一个重伤员,他们公司女总经理的伤情,问得很直接。

“她怎么样?会死吗?”他问。

政委告诉他,齐斌肋骨断了四处,两边肺部重创,还好断骨头没有刺进心脏,否则根本无救。由于抢救还算及时,伤情控制住了。这个人求生意志似乎很强,抢救过程中曾经几次濒死,最后又都缓过气来。以这个情况看,估计可以存活。

沈达感叹,说该领导拼命要缓过气来,除了热爱生活热爱事业,可能还不放心这里有个“六指”——害群之马,不收拾清楚死活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