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宗民回敬,让沈达不要只知道吃饱了喝茶,他们局情况他多少有些耳闻,没脾气不等于没事情。有李勇坤那么一位仁兄在侧,沈局长诸事应当格外小心,包括喝茶。所以老婆待在身边可能好点。
沈达说,他不操心李勇坤阴暗,只操心苏宗民太累。苏宗民对他不了解吗?要是他决定伸出胳膊让哪位女子捏一捏,老婆管得了吗?
“我估计多少还有点用。”苏宗民说。
他提起读大学时沈达母亲给他送过的连山贡糖,如今看来,该糖相当于封口费。显然沈达父母对儿子的私生活很注意,不愿意造成不良影响,危害儿子的前途。有这样的父母遗传,沈达不会全无顾忌。
“你那个官家遗传,难道也包括既往的恩恩怨怨?”苏宗民问。
沈达问:“这是扯到谁了?”
“李勇坤嘛。”
沈达道:“你说是就是吧。”
3
下一个案子是从一次例行审计开始的。
省公司所属工程公司在接受审计过程中,工作人员在一张工程材料发票上发现有涂改痕迹,发票面额不小,与项目似乎很难匹配。审计人员产生疑问,报经领导同意,着手进行了解。去了发票开写单位查核,发现该发票果然有问题,作了假,采取的方式是对方开出小数额收款票据,本方收到发票后加填大数额款项,按大数额付款作账。如此一来一去,有十万元款项被套领走了。
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因此入案,要求其作出解释。财务科长是个老家伙,对付查账经验丰富,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十数年里曾经被查过若干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没有查出问题。这一回他还行旧辙,起初拒不承认发票有假,而后推说情况想不起来,几经反复,弄了一个多月,毕竟铁证如山,最终没能再顶下去,低头认罪。他承认发票作假,套走的钱被几个相关人员私分了。
案子是公司监察部负责办的,办案人员由苏宗民亲自掌握。苏宗民认为工程公司的问题肯定不只在一张发票几万块钱,胆子这么大,手段这么专业,不会止于只干一次,这张发票恐怕只是偶然失手,一定还有许多猫腻藏在那些貌似清白的票据中以及现有票据之外。苏宗民安排办案人员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账本,试图从中发现新线索,同时继续从涉案财务科长方面突破。办案人员遭遇到涉案人员的全力抵抗。那位财务科长很耐磨,凡证据已被掌握,无从抵赖的,他会承认;凡不明朗可抵挡的,他软磨硬抗;办案人员没有掌握的情况,他更是绝口不提。因为说得越多,事情越大。
案子处于胶着状态之际,有一个人给苏宗民打了个电话,要求上门。
“沈局长交代我找苏主任。”那人说。
打电话者叫蔡成集,是沈达的基建科长。这个人原先在省公司基建处工作,年纪不大,调到下边时间不长。因为是从省公司下去的,与苏宗民相识。
“沈局长有什么事?”苏宗民问。
对方说也没什么大事,见了面再汇报。
苏宗民让他到办公室来。
那天是星期天,苏宗民在单位里。由于工程公司那起案子,监察部很忙。哪怕没有这个案子,双休日上班于苏宗民是常事,倒不是他以公司为家,如齐总经理那般爱岗敬业;他跑到单位度假,很大程度上是在逃避。逃避对象就是类似蔡成集这样的人,因为某些事情要找,还要到家里去。让这些客人进家门,除了事情啰嗦,还会干扰女儿学习,影响老婆做家务,所以不如跑到单位,有事别往家里去,到办公室说吧。
半小时蔡成集到了,手里提着鼓鼓囊囊一袋东西,推开了公司监察部的大门。进门后他把袋子放在茶几边,人坐在沙发上。苏宗民注意到那袋东西用一个黑色塑料袋兜起来,包得严严实实,塑料袋口打着结。如此包装效果很特别,无论里边装着什么,哪怕是真金白银,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袋,让人无从推测想象,摸不着头脑。虽然看不出里头物品,显然分量一般,蔡成集拎在手上,不像拎什么沉甸甸之物。
苏宗民问:“沈局长叫你来的吗?”
他点头,说沈达最近很忙,下边搞农电改造,事情很多,成天在基层跑,没时间到省公司来。蔡成集家在省公司宿舍,有事从市里回到省城,行前沈达交代,让他到省公司找一下苏宗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苏宗民送一份材料。
这是份汇报材料,叫《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是沈达他们局整的。九二二即九月二十二日,当时一场台风袭击本省东南区域,沈达那里受灾严重,大段输电线路因大风大雨损毁。灾后,沈达在省公司全力支持下,集中力量突击修复水毁线路。这个人有办法,电力系统和地方上的力量都被他动员起来,修复工程进展迅速。省公司总经理齐斌夸奖他们两个“最”,即受灾最严重,修复速度最快,还让他们整理修复施工中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准备在全省系统中表彰。沈达请了几个妙笔高手,搞了这么一份材料。
苏宗民看了一眼材料,随手放在桌上,说自己已经有了。前些时候,沈达给省公司各部门都寄了一份。
“我知道。”蔡成集说,“这份是最新的,里边改了几个数据。”
苏宗民注意到蔡成集有点紧张,眼神非常专注,紧盯着他的脸,似乎等着他表什么态。这个人理平头、穿T恤,模样精干,浑身上下透着股聪明劲,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让苏宗民捉摸不透的气味。
“行,有时间我再看吧。”苏宗民说。
事实上他不会再去看这份材料。沈达喜欢张扬,一个水毁工程不是什么天大的项目,他也弄出老大动静,老总表扬几句,他就满天下撒材料,恨不得拿他们的先进事迹淹没省公司大楼,让全世界都知道。工程先进事迹对公司监察部并没有太大意义,沈达同样不吝惜纸张,一遍一遍往苏宗民手里送材料。上一次材料寄来时苏宗民已经浏览过,没觉得太新鲜。这一回无论沈达改了多少个数据,对苏宗民来说已经够了。
蔡成集在苏宗民办公室坐了十来分钟,说了几句话,没其他事情了,告辞离开。他站起身,打开门要出去时,苏宗民指着沙发边的那个黑塑料袋提醒:“你的东西。”
蔡成集忙说:“不好意思,这是沈局长给苏主任带的。”
苏宗民说:“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蔡成集说明,不是什么礼品,就是几包茶叶;土茶,苏宗民连山老家出的茶,不值几个钱的。苏宗民点点头,称自己清楚。他老家的茶叶质量不错,价格不高,物美价廉。不管茶叶好不好,价钱贵不贵,不要往这里放,拿走。
“这是我这里的规矩。”苏宗民说,“你们沈局长知道。”
蔡成集还要坚持,说苏主任不收,他跟沈局长没法交代,沈局长会骂他这么件小事都不会办。苏宗民听得不耐烦,从沙发边拎起那袋东西,硬塞进蔡成集手中。
“走吧走吧。”
他发觉这一袋东西还是有点分量,以手感推测,恐怕不止是茶叶。
蔡成集无奈,说或者改天送到苏主任家里吧。苏宗民当即把脸板起来。
“说不要就不要。”他说,“不拿走,我打电话让你们沈局长替你来领。”
这才把蔡成集打发走。
后来苏宗民心里有个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头,眼前总是晃着蔡成集的模样,特别是蔡成集盯着他看的眼神,好像等着他说什么,无意中流露着紧张。
苏宗民给沈达挂了电话。
“沈局长在哪里搞先进事迹?”他问。
人家在家里,双休日不办公,陪老婆和女儿。沈妻李珍已在半年前调回去,进了市电信公司。女儿转学,进了市第一中学,成了老爸沈达的校友,也是苏宗民的校友。他们在市区中心地带一个新建高档住宅小区买了套住宅,是楼中楼,已经搬进去住了。此刻沈达在他楼中楼的一楼大厅看电视,无所事事。
“不像你苏主任没消停。”沈达嘲讽,“案子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苏宗民辩解,不是他不消停。是腐败分子不消停。就像沈局长,先进事迹材料一份接一份,难怪全世界的树都快砍光了,都拿去造纸,给沈局长印先进事迹。
不禁沈达大笑,提起先进事迹,他很愉快。
那一段时间两个老同学联系并不多,开会时见个面、握个手,有事时打个电话,没有更多来往。苏主任手中案子没消停,却也没再往沈达那里办,尽管他曾吓唬老同学绝不轻放。毕竟这些日子沈达那里先进事迹很醒目,案情举报不突出,哪怕苏宗民很想去插手关心,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苏宗民对沈达的唯一实际贡献,就是把沈妻李珍吓到,促成其下决心调回家乡,跟沈达一起搬进市中心小区的楼中楼,守住家庭阵地,防范他女侵略。苏宗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至今旧习不改,只对一个人例外,就是沈达。
“你那个基建科长叫什么?蔡成集?”苏宗民问沈达。
沈达说:“这家伙年轻,能办点事。鬼头鬼脑。”
他问蔡成集怎么了?苏宗民问沈达是不是让这个人送一份先进事迹过来?沈达在电话里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前天晚上,蔡成集曾给沈达打过一个电话,称家里有事要回去,还说会带几份材料送到省公司去。当时沈达在下边县里,带着人跟县里商量农电改造的事情,没怎么当回事,电话里嗯嗯几声就算了。
“他去找你了?”沈达问。
苏宗民说,蔡成集不只送先进事迹,还拿黑塑料袋包了一袋东西,自称是连山县出产的土茶,拎到公司监察部他的办公室,说是沈局长吩咐送的。
沈达哈哈笑:“原来他还有这手。你怎么对付?轰出去?”
苏宗民说,人家打着沈局长的旗号,得留点面子。没有轰,只是唤了出去。
沈达说:“行,回头我替你骂他。堂堂公司监察部主任,拿一袋茶叶就能打发?这家伙哪里是鬼头鬼脑?完全没脑。”
苏宗民挂了电话,他心里有点数了。
星期一上午,苏宗民召集监察部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工程公司案件进展。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查一个情况,让他们列一份清单,把近几年该公司承接的主要工程都列进来。当天下午,这份清单摆在苏宗民的桌子上。苏宗民立刻核对,发觉沈达那里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赫然在列,该工程的一个主要项目由在查的工程公司承建,沈达方面的具体承办人就是基建科长蔡成集。
苏宗民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有问题。该蔡科长可不是沈达骂的那样“完全没脑”,人家所谓鬼头鬼脑是货真价实,不是胡乱抬举。这个人在处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时一定做了手脚,勾结施工单位相关人员,拿了工程回扣,其具体数额和办法,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一定知情,这个人一定也参与其中。该科长在例行审计中失手被查,蔡成集知道后一定非常着急,担心事情败露。他一定也知道那位科长是老手,涉案后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不会多说,以减少涉案数额减轻罪责。如果他没有说到九二二这个工程,蔡成集就可能侥幸脱身。为了探听虚实,蔡成集于心里忐忑、坐立不安之际想出一招,谎称受局长委托,到省公司送先进事迹材料,打上监察部大门求见苏宗民。他把材料交给苏宗民时神情紧张,密切关注苏的表情,等着苏宗民发话。可能是认为,如果涉案的财务科长已经讲出了九二二这件事,苏宗民看了九二二这份材料,不会没有任何表情,可能还会说点什么。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蔡成集鬼头鬼脑至此,却没想到恰是他这番表现,引起了苏宗民的警觉。
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作为追查内容之一,从财务科长那里突破,里头估计有东西。
财务科长抵挡了三天,最后承认了。该工程确实有问题,蔡成集拿了回扣,有六万数额,财务科长分肥,拿了两万。蔡成集不是只拿这一笔钱,他到沈达那里当基建科长后,几乎每个工程都要拿,仅财务科长知道的几个项目,合起来有十多万。
那一天袁佩琦给苏宗民打了一个电话,要请他喝咖啡。袁佩琦问苏宗民知道他们公司附近有什么咖啡店吗?苏宗民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他平时不喝咖啡,从没人请他去那种地方,真有人请他也不能去。
“我请也不行吗?”袁佩琦问。
她当然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