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冷酷少爷煞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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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那些伤心的过往

(一)

该来的终究逃不开,躲不掉,就算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是自己的,也没有权利让它无声地沉淀下去,然后死去。

天翔和江雪开车一直沿着弯曲的山道绕向半山腰。

“你说的神秘地方到底是哪里呀,我一路上都没看到有什么特别的?”江雪不知为何会产生不安的情绪。

“不用急,很快就到了,你看,这个地方一路上都是风景,你整天坐在SOLO处理一大堆没完没了的工作,偶尔出来散散心不是也挺好的吗,别把自己给困住了。”

江雪把手伸出车窗外,打开手掌,心情顿时开朗了,“嗯,看来你还挺会关心人的,长得帅,前途无量,性格人品也好,一定有一大把的女生倒追你吧。”江雪故意“刺探军情”。

“想不到在江大小姐的眼中,我是个这么完美的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女孩子这样高度评价我,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车子在一所充满诗意的山间别墅前停下了。别墅的装潢基本都是采用古木,古色古香的,一种陈年沉淀下的书香油然而生。江雪觉得一阵惊喜,细细地欣赏着别墅的每一尺每一寸。

“想不到在这么偏僻的山林里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像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一样,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多谢江雪小姐的夸奖。”赵子亨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江雪的背后。他的出现使得江雪才刚平复的不安似火山爆发般不可控制。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果连别墅的主人在这里都需要理由的话,那岂不是太荒唐了吗?”

“这间别墅是你的?”

赵子亨只是笑了笑,他的笑总是让江雪毛骨悚然。

江雪抬脚就想走。

“江雪。”天翔拦住了江雪。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留下,走不走随你。”

“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和子亨之间是有误会,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可既然他有心要和你和好,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江雪瞪着赵子亨,恨得咬牙切齿的,她恨他居然利用天翔的善良:好,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江雪把气压下去,若无其事地说,“那好,天翔,我想到处看看,你陪我吧。”

“嗯,”他看了看天,云有点低,有点黑,“子亨,那我先陪江雪走走,一会就回来。”

“小心点,别迷路了,我叫人给你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大餐,快点回来。”

赵子亨立在原地,不笑,不气,脸犹如一张白纸,毫无迹象可寻,让人难以捉摸。

(二)

江雪和天翔并排漫步在山道上,她低头不语,琢磨着赵子亨把她骗来这里的目的。

“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有事先对你说实话?”天翔见江雪一路上一语不发,有点担心。

“没有,不是这样的,只是,”她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云层,找到了借口,“我这个人的心情很容易受天气影响,天气一阴沉下来,我的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有点压抑。”

“真的吗?还真是奇怪,那阳光明媚的时候,你是不是什么烦恼都没了?”

江雪在一旁笑得很勉强。

他们又走过了一个坡道。

“对了,听说子亨是你在法国留学期间认识的?”

江雪的心“砰”地抖了一下,“其实我现在并不是很想谈有关他的事。”

“哦。”

江雪有点不放心,“他是不是和你提过我在法国的事了?”

“没有呀,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江雪摇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她放快脚步,赶超到天翔前面。她不想让天翔看到她那张因不懂得说谎而表情纠结的脸。

“真是不应该带你走这么远,刚才就知道是要下大雨的。”天翔和江雪在一间小破茅棚里躲雨。天翔拍了拍身上的雨珠,无奈地望着挂在天地间的雨帘。他温柔地拨弄着江雪额头上紧贴的几缕湿透的发丝,“会不会很冷?”江雪摇头,脸上有点发烫。

从法国回来后,她已经渐渐遗忘了这一种心跳的感觉了。

“看来这一场雨不会这么快停,而且说不定一会还会电闪雷鸣,我们在树林中实在是太危险了,还是趁早回去比较好,可是,这么大的雨,”天翔想了想,把外衣脱下,罩在江雪的头上,他伸出一只手,搁在江雪前面,“现在,你愿意把你的手交给我吗?”

江雪明白天翔只是在开玩笑,可是,她打从心底觉得幸福,一种快要把她溶化点的幸福。

她把手交给天翔,跟着他冲进雨里。

(三)

即使有天翔那件外衣的保护,他们还是全身湿答答地回来了。

此时,赵子亨正在厅里等候他们。一见到两人回来,赵子亨就热情地迎了上去,从佣人手中接过两条毛巾递给他们。

“我就知道你们会淋雨,所以刚才已经让人准备好一切,你们现在进去泡一下温泉吧,要不然会感冒的。”

“你这里还有温泉?我倒是不要紧,不过我担心江雪会受凉,”他转向江雪,“要不我们去泡一下吧。”江雪有点犹豫。

赵子亨当然清楚她在忧虑什么,“是呀,我这里的温泉又不是男女共用的,”他凑近江雪,“放心好了。”

江雪怒视着他,可是又拿他没办法。

江雪入水了。她又想起了在法国的那一瞬间,想起她无助地从楼梯上滚下,想起那一地的血。她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掩着双耳,呼吸急促,潜入水里,让水吞没自己。

天翔把敷在脸上的热毛巾摘下,拧干水,又擦了擦脸。“看不出子亨这么有情调,把别墅建在这样的地方,值得学习一下。”他自言自语,张开双臂,搭在池沿上。

突然有一种声音打破了宁静,他张开眼,看到子亨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断断续续地说着,“江雪……江雪她……她在水中晕倒了。”

“什么?”天翔二话不说,围上浴巾,就从水中跳了出来,直奔女温泉室。

天翔一冲进里面,马上被所看到的一幕惊住了。江雪根本没出事,她背对天翔,背上的一条条又长又深的疤痕清晰可见。

“江雪。”天翔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江雪吃惊地转过去,看着天翔那张同样惊讶的脸,急忙用浴巾挡住自己的身体。她无言以对,恐惧和自卑在内心翻滚着。

这时,赵子亨镇定地走进去,“江雪,你现在要不要问一下蓝天翔,看他能不能接受这个有缺陷的你,我说过,只有我才会爱你的全部,是你一直固执地拒绝,一再地伤我的心,今天我就要证明给你看,你的判断是大错特错的,现在你用不用我给你心爱的人讲一下你在法国的奇遇呢?”

“你住口,我不要听,不要听,你出去。”江雪的情绪有点不受控制,开始大声地叫喊。

天翔的拳头狠狠地落在赵子亨的脸上,赵子亨招架不住,跌在一边。

“她让你闭嘴,听到没?原来你费尽心思让我把江雪骗到这里还真的是心怀鬼胎,我警告你,要是敢再靠近她一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

赵子亨失控地大笑起来,像个疯子,“怎么,你很失落吧,看到你的女神原来是这样的真面目,被人抛弃,死缠着不放,还让人推下楼,甚至多次要自寻死路,这样的人,你会要吗,啊,你会要吗?”他像疯狗一样大吼。

江雪的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天翔拾起地上的一条长浴巾,裹住江雪的身体,把她揽进怀里,带着她离开,临过门口,他停住了,“听好了,如果江雪说一句‘愿意’,我会一辈子陪着她。”

江雪咬着下嘴唇,抽泣着。他们不回头地走了,赵子亨大叫一声“江雪”,很是痛苦。

天翔靠在木门外,面对着江雪正在换衣服的房间。现在的他,实在不知道可以为江雪做些什么,苦恼极了。江雪推开门,看到早就等在外面的天翔,她的眼神逃开了。

“我……”天翔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江雪一甩头,跑出了走廊,天翔也跟着追。

外面的倾盆大雨还是没有因为江雪的心痛而止住。

江雪不顾天翔,一个人冲进大雨中。她落寞地走着,任凭雨水大瓢大瓢地淋在自己的身上。手机响了,响了很久,她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她只想安静下来。她在包里胡乱地一阵搜寻,也找不出还在轰炸着她的手机。她一急,倒抓着包,用力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出来,东西散落一地。

天翔握住她的手,“江雪,你怎么了?”

“雨好吵,手机也好吵,我该怎么办?”她痛苦地蹲下来,掩着双耳。

天翔把正响着的手机给关了。

紫骐在电话的另一头,“奇怪,江雪怎么不接电话,下这么大雨,她去哪了?”

江雪在天翔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可是,她的眼泪,却连一滴也看不清楚。两个人一直跪在雨中。

(四)

江雪抱膝坐在天翔屋顶的天台上。她换了天翔的长格子衬衫,湿乎乎还淌着水的秀发散在肩上。

天翔把一杯参荼递给她,“喝点热的吧。”

她看着天翔,慢慢接过去。

“我家屋顶的视野很广吧?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发呆,看着眼皮底下各种各样的生活一天一天地进行着,有些很精彩,有些很无聊,一成不变,不过,每个人都很努力,这才是重点。”

江雪吹着风,内心竟然如此平静。“为什么不问我法国的事?”

“每个人都有权利给自己的过去贴上封条,如果真的不想回头看的话。”

“我曾经去过几趟鬼门关,”江雪突然说。

天翔惊讶江雪居然如此镇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真的,去过好几次呢,我躺在异国医院的病床上,不断想着自己是怎样从那么长又陡的楼梯上滚下来,每一块滚过的砖块,都无法从脑海里抹掉,然后我撞碎了那块玻璃门,我的身体躺在血泊中,我永远忘不了那种被黏呼呼的血液浸透的感觉,整天地痛苦,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身体上留下的疤痕,像是不断地提醒自己有多悲哀,也没有勇气活下去,所以在寝室里吞了大量安眠药,割腕,放煤气,最终阎王都不肯收留我。”

天翔无法相信这些痛苦的经历竟然全集中在这样一个柔弱的女生身上。“为什么会滚下去?为什么会撞到玻璃门?发生什么事了?”

江雪的双手在热气腾腾的杯子里来回搓着取暖。“我当时太傻,爱错了一个骗子,明知道他不是真心和我在一起,还是闭着眼甘心被骗,那种感觉很无奈,痛并快乐着,像是一个被捆住双手的神经病患者,因为想做的事无法满足,只得用头死死地撞墙,我跪着求他不要离开,还和他争执了一番,结果就落到那样的下场,后来我在一个宴会上遇到他,他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经过我身边,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江雪抿抿嘴,喝下一口热荼,想装得无所谓,想装得平静得像在讲诉着别人的故事。

“那赵子亨?”

“他是我住院时候的心理医生,当时他也还在法国留学,是个实习生,后来他一直缠着我不放,想不到回国了还碰到他,”江雪停顿了一下,问,“你怎么想?”

天翔有点搞不清状况,他不大明白江雪的意思,“啊?”

“我这样千疮百孔的过去,严重受创的身心,会不会让你想逃开呢?”

江雪的话让天翔想起自己同样不愿意提及的那段孤独,失去灵魂的日子,“过去就过去了,如果真的硬要抓住不放,真的会很累,很累,没人有资格用一段过去去否定任何人,我也没有。”

江雪的下巴触到了膝盖,“你知道吗?其实刚开始我也对法国的那段日子充满了期待,因为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可以更好地独立,我还傻乎乎的装了一大把硬币,一看到喷水池就往里投,也曾爱上异国的阳光。”

天翔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公园的那一晚,江雪湿了身也要跳进池里把硬币给捞出来。“今天你这个样子就别回去了,在我这里过夜吧。”天翔动身下楼去。

“天翔,”江雪拉着他的手,“谢谢。”

“早点休息吧。”天翔进屋去了,留下江雪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整个城市红红绿绿的灯光。

她也许放下了,也许没有。

(五)

第二天清晨,江雪早早地就起来了,她拉开窗帘,屋里射进来旭日东升的阳光。

“天翔,天翔,奇怪,一大早他去哪了?”

她走出阳台,倚靠在栏杆上,用手遮挡住一部分落在脸上的光线。

“嗨,醒了?”天翔骑着自行车从铁门进来,跟江雪打招呼。

“你去哪了?”

“给你准备神秘礼物。”天翔像小孩般提起一个袋子,脸上洋溢着小小的得意。江雪的心窝里有一种实在的安全感在发酵。

“当当。”

江雪一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天翔托着一个精致包装盒的手。

“送你的。”

江雪有点意外,“你是说真的呀,真的给我买了礼物?是什么呀?”

“进去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雪小心谨慎地拆开一层层的包装纸,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太阳能月牙形夜光器,“这是?”

“如果你的心情真的会受天气影响的话,有这个就不用怕了,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储存能量,以备不时之需,这样就能够天天都有好心情了。”

江雪没想到自己随口说说的借口,天翔也能这么在乎。

“怎么了,你不喜欢?”天翔觉得江雪有点闷闷不乐,可其实她是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喜欢,这是我收过的最温馨的礼物,谢谢。”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做?对了,我怎么没看到你家有保姆。”

“本来就没有呀,我不习惯有陌生人在家的感觉。”

“那上次我们酒店的员工……”

“哦,那个呀……”天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所以赶紧转移到其他方面。

“我看你一定饿了,我去冰箱找找看有什么可以弄的。”

“我帮你。”

江雪在厨房里帮忙摘菜,透过窗看到停在院墙边的自行车,“天翔,你也喜欢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到处跑吗?”

天翔在一边切着胡萝卜片,“嗯,早晨骑车的感觉特别自由。”

“紫骐也是这样说的,她也常常一大早就骑车满世界地乱跑。”

天翔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无数个清晨,他也这么载着紫骐经过一大片一大片的原野。对于天翔来说,他有一个习惯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那就是:“紫骐”这两个字的每一次被提及,总能让他魂魄出窍好一阵子。现在,他又魂不守舍了。

(六)

隔在两颗心之间的那堵墙被岁月委派的白蚁一点点地啃噬掉,就在那样一个平凡的夜晚,下了小小的一场雨,就随声倒塌了,扬不起灰尘,只剩一地的废墟。

可是,面对江淑惠的强硬,哲枫和紫骐只能保持低调,保持沉默。偶尔交汇一下眼神,偶尔偷偷牵起藏在椅背后的手,偶尔在通往“天堂”或“地狱”的门间传传小纸条。就是如此简单又满溢幸福的偶尔。

可是,江淑惠毕竟不是傻子,她比任何人都要精明。她不仅是一块“老姜”,还是一块在商场驰骋了二十年的“老姜”。

哲枫想起了恩珠,想起了那段半虚半实的初恋。他突然想把自己内心那种真实的恋着的甜蜜感觉和她分享。

他又站到了朴素珍的家,那间有着脱了灰的墙的老房子。

这次,他面临的是彻底的决然,吃了个闭门羹。而且,他被告知了恩珠早上已经走了,不知去向。

就在他茫然地抬脚离开时,空中旋落一张纸条,上面用韩文写了一行字;恩珠被赶走了,她现在需要你的帮忙,请尽快找到她。

哲枫抬起头,却看不到人。

恩珠被赶走了?那她会去哪里呢?哲枫开始一路搜寻。

绕了大半个城市,哲枫终于在那个荒废了好久的小操场的滑梯上发现了尹恩珠,她孤零零的,陪着脚边的行李。哲枫记得在韩国时总跟恩珠提起的这个只属于他和江雪的秘密基地,每次闯祸必造访的避难所。里面的树干上已没有了他所说的小时候自创的“外星人符号”,只有滑梯内侧的水泥地上还留下他的名字的淡淡刻痕。

“这里晚上会有坏人。”

尹恩珠抬起头,在月光下露出尖尖的下巴。她茫然不知所措,眼神迷离。

“一个人不害怕吗?”哲枫弯腰想把她的行李提起来。

“不用了。”尹恩珠抓住哲枫的手臂,凝视着他凑得很近的眼眸,“我自己来,不要管我。”

“恩珠,以前的事算了吧。”哲枫的话如此突然。

“算了?”恩珠不明白这句“算了”到底算是什么意思,绝交?当从来没在彼此的世界中存在过?

“你要都忘了吗?”她怔怔地问道。

“不是,我要我们都好好地活下去,开心,快乐,没有包袱,忘掉不开心的事吧,我忘了,你也忘了,只要记住我们曾疯狂地叫喊着一起走过的那一段就够了。”

“我应该说些什么呢?”

哲枫顿了顿,把那道一直憋着的闷气释放了。他从尹恩珠手上拿过行李,平静地说,“现在你什么也不必说,跟我回家吧。”

哲枫走在前面,心情格外地轻松,他的影子透过操场边那盏已经濒临掉落,只通过一根电线连接着,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路灯,斜斜地映照在大地上。

尹恩珠的鞋尖触到哲枫躺在地上的影子,她的脚紧紧地追随着,不愿意错过任何形式的任何一个与哲枫接触的机会,哪怕只能静静看着,触碰着他的影子也好。

月色泛黄,路灯泛黄,人也泛黄。

天幕悄悄,树梢悄悄,人也悄悄。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恩珠在江家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轰动。这是因为,江淑惠和江雪都知道她的存在,这份得知来自三年前哲枫偶尔寄回来的信件,之后也随恩珠的消失而慢慢淡掉了。无论如何,江淑惠对恩珠向哲枫伸出的援手是怀着感恩之心的,所以一看到她就热情洋溢,当作上宾对待。

(七)

“紫骐,”哲枫面露难色,“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四只光着的脚丫并排着。两人挤在阳台的尽头,藏在围栏黑漆漆的影子中。

“不是要谈吗?”紫骐按亮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拿在手上挥动着,“可是从刚刚出来到现在,你已经沉默了十二分钟了,真的以为沉默,是金吗?”

哲枫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其实我想说的是,恩珠。”

“我知道,你们有故事嘛,在另一个国家,你们一定有着很多过去,而且是不简单的过去。”太黑太暗,看不清,猜不透紫骐的表情。

“是,是有很多很多,我曾经对你说过,由于家庭的原因,我刚到韩国的时候,很故意地去毁掉自己的生活,打乱自己的步伐,总是动不动就惹回来一堆的麻烦,当时恩珠是个社工,因为本身是孤儿的缘故,所以很爱帮人,总是去帮助那些心里有阴影,不自觉地走了歪路的少年摆脱困境,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你对她的感觉怎么样,你喜欢过她吧?”

哲枫有点迟疑,清醒地整理了一下思绪,“也许吧,当时以为对她的那种感觉就是别人口中所谓的纯纯的,像淡淡的草香一样的初恋,一开始时我对她很厌烦,总是让她在众人面前难堪,所以她常常不得不采取跟踪我的方式,有时候我就故意整她,装成去跑步的样子,让她跟在后面追好几条街,之后我才知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甚至走路走多了也会很累很疲惫,后来慢慢地就变成了我天天背着她走过好几条街,可三年前,正在我以为自己离不开她时,她突然消失掉了,一点痕迹也没有,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紫骐心里酸溜溜的,因为深切地感受到这一份简简单单的爱飘逝在空气中的碎屑,因为它占据的那个心灵角落属于这个他,因为这个他也已经侵略了自己内心的某个角落,又或许仅仅因为,自己想为一份过去了的感情哀悼片刻……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了太多了,或者我根本不应该说这些?”哲枫有点战战兢兢的。

“没有呀,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其实,有些事是值得被记住的,这些事就是。”

“那你……会不开心吗?”

“会、会不开心,不过,我很好,相信我。”

“嗯。”哲枫的一只脚丫慢慢腾过去,和紫骐的脚并在了一起。

“幸好你不是出生在旧社会的女生,要不然哪能有这么大的脚丫。”

“你哪只眼看到我脚大了,明明比你的小半截。”

“大脚夏紫骐。”

“你还说。”紫骐用手把哲枫的嘴堵上。

(八)

紫骐隔三差五地就会到蓝氏广告公司和阿诺商讨各种品牌的广告创意。虽然她对广告的制作流程方面只能算是个门外汉,但在创意的宽度和广度方面都敲开了突破口。

阿诺的办公桌就在天翔的办公室外,中间只隔了一道大玻璃。当紫骐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想象中,她没有注意到玻璃那边的另一双专注的眼睛。天翔在那些个时候总会免不了犯点错,要不就是把名字签到白纸上,要不就是把笔筒当作水杯放进口中,偶尔也会被滚烫的茶水洒到大腿。

他还记得那一晚江雪说起的有关紫骐的情况。夏振邦十年前就已经因为胃癌去世了,之后紫骐被江家收养。他无法克制地动了恻隐之心。那个曾经是他最爱的妹妹,陪着他一起和光阴做伴长大。他记得她的笑,她的哭,她的一切一切。她好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迷失了十年。现在,就隔着一道薄薄的玻璃,像是根本不存在的玻璃,他居然可以这样近地看着她。好几次,他和她在洗手间门口,在电梯里,在办公室外,在茶水间相遇了,他多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有一个字,你,我,早……什么也好吧。可是,他那些恶劣的行为,他对紫骐这几次的残酷无情,让他哑然了。

……

该说的话,总会挣脱而出的。

在蓝氏广告公司门口,紫骐和阿诺还在谈论着和外企品牌合作的事宜。紫骐猛地想起自己的钱包,在身上一顿翻后,也搜不出钱包来。

“怎么了,不见什么了吗?”

“我的钱包好像落在上面了,我回去找一下,你先走吧。”

“那好,我们明天再约个时间把后期的东西整理一下,明天见。”

“嗯。”

紫骐又回到了电梯口。电梯门一开,紫骐和天翔相遇了,她在外面,他在里面,他们两人之间的状况就像现在这样,隔开了一扇门。他们都不知道该显露一种怎样的表情,天翔想开口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成形了。紫骐低着头退到一边,给天翔让路。天翔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这样走出去了。

现在,她在里面,他在外面。

天翔刚走到服务台旁,整栋公司大楼就突然黑了,保安们一顿起哄,原来是电线线路出了问题,导致了断电。天翔还没到几秒的时间就反应过来,拔腿就往电梯跑。

“紫骐,你在里面吗?紫骐。”

他见里面没人反应,又急急忙忙地跑上了二楼。就这样,他一层楼一层楼地接着往上跑,累得气喘吁吁的。在六楼的电梯里,他终于听到里面的求救声了。

“紫骐,你别害怕,我在这里,你别怕,闭上眼睛,想想我们的夜光表,想想可以走动的时针、分针,是不是很亮?你说过看着那个发光的表,就不会怕黑的,你还记得吧。”

这时,走道的灯亮了,电梯也重新启动。电梯门慢慢打开,走出来的居然是打扫的清洁阿姨。

天翔似乎预感到什么,他转身向后,看到紫骐一个人站在走道的尽头,光线无法抵达的地方,天翔看不清她处于漆黑中的脸。

原来,天翔刚离开电梯时,紫骐就发现自己把钱包搁在手中的文件袋里,她赶紧趁电梯门没关之前钻出去了。她从一楼的洗手间里出来后,看到天翔焦急地往楼梯上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跟了上去,天翔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了。

现在,他们的状况似乎有质变的趋势。其实,从刚刚他们并不清晰的对视里,他们就都明白了自己内心的冰到底解冻了多久,只是还不知道该往何处流淌罢了。此时,他们沉默地坐在公司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的秋千上。

“你应该知道我恨你吧?”

“嗯。”紫骐点点头,有点伤感。

“那天,我发了一天高烧,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地躺着,等着你,可是,两天两夜过去了,我怎么也等不到你,恶心,一直吐个不停,头痛得快要死掉,什么也吃不下,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时常出现你的影子,结果,进来的是他们,告诉我,你们把我卖给他们了,当时我病还没好,冲回家里,看到大门紧锁,里面空荡荡的,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他们回到另一个陌生的家,不知道那一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在那个地方,我辍学一年,天天在家里躺着看窗外的云,变幻无常的云,常常让我想起过去,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可是,看了那么久,我的心也慢慢变冷了,我靠着对你的怨,对你的恨一直支撑着,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让你后悔,让你为自己的狠心付出代价。”

天翔激动不已,泪光闪烁,而紫骐已是满脸泪水了。她的哭从来没有声音。

“可是,当我知道你就在身边,离我如此之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不由自主地觉得庆幸,欣慰,在知道夏叔叔已经去世的时候,我突然很想保护你,照顾你,想在黑暗时陪在你身边,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恨不起,想不到最后,我还是输给了你,输给了自己的回忆和感情。”

紫骐抬起头,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往下掉。

“爸爸那时得了胃癌,晚期了,因为不想拖累你,所以把你托付给别人,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我继续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让我认你,可是我相信他,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我接受他的安排,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天翔在紫骐面前蹲下,仰视着她,“这些年,你好吗?”

紫骐泪如泉涌。

“我那样伤害你,原谅我。”

紫骐摇摇头,紧紧地拥抱着他,“什么都别说了,哥,我只要你好好的。”

(九)

恩珠在江家的几个日夜转瞬即逝。她总是无意中与紫骐眼神相交,紫骐友好,她不安。虽然她根本不知道紫骐和哲枫的关系,但她就是莫名地不安。而哲枫,还是像以前一样待她好,可是那种微妙的感觉已经淡掉了,现在,多了几分客气。

江家的天台上飘动着雪白的床单和透明的蚊帐。那份单纯的白上还印着斑驳的日光,地上刻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阴影。哲枫手插裤袋,慢慢地爬上往阳台的楼梯。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看到恩珠也爬了上去。

他拨开一张张微微舞动的床单,终于看到恩珠抱着手臂立在尽头,眺望着远处的某个点。

“在看什么呢?”

恩珠转过脸,看到哲枫慢慢地凑近栏杆,眼睛也望着远处。那是跟她不一样的定点。

“哦,没事情做,所以上来吹吹风。”

“这几天你天天跑出去,是去工作吧,忙旅行社的事吗?”

恩珠的心稍稍一怔,硬是把飘忽不定的眼神给按住了。“是,旅行社最近比较忙呢。”

好一阵子的安静。

“哲枫。”恩珠突然变得忧伤。

“嗯,怎么了?”

“我,”她转过身向着哲枫,“可以再抱抱你吗?”

哲枫只是对恩珠的改变感到意外,定定地矗着,像一尊雕像。他的心一股莫名的忧伤也油然而生,所以,他把她搂得紧紧的。

恩珠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没人看到的一滴泪。

午后的风偶尔吹得张扬。风一起,床单整个被掀起了。床单背后,紫骐的身影就这么进入到哲枫的眼眸里。

哲枫和紫骐对视着,紫骐显得异常地安静。

风止了,床单停了,紫骐不见了。

紫骐有权利生气的,她也应该生气,毕竟哲枫还是忍不住拥抱了他的那段过去。当然,事实并不如所见那般,哲枫只是无法对一种纪念完全地放手。从紫骐在床单背后消失那一刻起,哲枫已经一整天都没再看到她了。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哲枫在“通往地狱之门”前徘徊了许久,最终他抬起了手。门那边,却久久没有回应。他盘腿靠在门上。

“吱”的一声,哲枫应声随着打开的门倒下。他仰着的脸上方是紫骐平静俯视的脸。

“你没事干嘛靠在门上?”紫骐的语气如旧,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我,”哲枫一下乍了起来,“今天的事,对不起。”

“就这样吗?如果就这样的话,那就没事了。”紫骐的镇定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就这样?我都认错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你看,”紫骐把衣袖挽起,白皙而柔嫩的皮肤上有几条淡淡的黑色笔痕,她盘腿陪哲枫坐着,“我写东西时总是不小心在手臂上沾到墨水,如果不是很刻意地去揉搓它,笔痕总得两三天才能完全消失掉,”她抬眼认真地凝视着哲枫,“你和恩珠之间就像这几道笔痕,而且是不能淡掉的笔痕,我想我没有权利要求你的过去单纯到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所以,我真的不怪你们,只是因为我也是人,是个普通的会吃醋的女生,因此也需要少少时间来说服自己,安慰自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Iamok。”

哲枫把紫骐轻轻揽入怀里,“谢谢你的谅解,你真好。”

“哲枫,”紫骐顿了顿,“我有事想告诉你。”

哲枫注视着她严肃的眼神,一种难言的不安撞到他的心坎上。

蓝天翔是我哥。

蓝天翔是我哥。

……

一直到半夜,哲枫的耳际还在回放着这个声音。他也搞不懂自己的心到底是种怎样的滋味,但不容置疑的是,那不仅仅是惊讶而已。

(十)

天翔的车在公园门前停下。

江雪关上车门,仰望着公园的牌子,“你今天怎么突然有兴致来这里?”

“我是带着任务而来的。”

他从车上取下一个装纸鹤的玻璃瓶,里面装了满满的一瓶硬币。

“给你的。”

江雪不明白地皱着眉头,看着里面一个个崭新的一元硬币。

“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走就知道了。”

天翔在公园的一个假山喷泉前停下,打开玻璃瓶拿出一枚硬币,手一扬,它就溅起一滴滴水珠,缓缓落到池底。

江雪看着硬币划过的曲线,心里流淌着莫名的感动。

“开始吧,我们去寻找喷水池,一个也不能少。”

他把一枚硬币递给江雪,江雪稍稍犹豫了一下,接过硬币,背过身去,手向后一挥,硬币落在喷泉眼上,微微浮动几下,也沉了下去。

他们的脚印印在一个个喷水池边,无论是天鹅汲水,母子情深的石雕,还是活生生的莲花池,金鱼池,它们的某个角落里,都偷偷地沉睡着一枚硬币。

“想不到我们真的能找到这么多的喷泉,不过,还剩一枚,看来这附近也不会有喷水池了。”她摇晃着玻璃瓶,硬币与玻璃相碰发出“咣咣”的清脆响声。

“给我。”

天翔把最后一枚硬币放到路边一个乞讨的妇女的盒里。

江雪的心窝暖暖的。

“我们把最后一个愿望送给有需要的人吧。”

江雪点点头,“谢谢你,今天真的很感谢。”

天翔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扯着他的衣角。

原来是一个天使打扮的可爱小女孩,她的头饰上插了个小光环,手上还握着根魔法棒。

他看了看街道两边,四周居然还有好几个小天使。

“好可爱哦。”江雪蹲下来,摸了摸她粉嫩的小脸蛋。

“姐姐,给你卡片,还有笔。”

江雪有点好奇,把卡片打开,上面却是空的。

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先生,小姐,你们好,卡片都是我让这些‘小天使’发的,因为明天我就要步入这个教堂,把我的妻子娶回家。”他指着街口一个风格简单却很精致的教堂,“我不知道可以给她什么礼物作为承诺,所以就想在街边收集一百对情侣的‘爱的宣言’,把卡片挂在我们新婚房子的树上,以你们的爱作为见证。”

江雪的眼里放出光芒,很是感动,“相信你的妻子一定会觉得很幸福,很感动,可是,我们——”江雪想解释说他们俩并不是情侣。

可天翔却突然牵起她的手,“我们帮你写,也很开心成为这百分之一。”

江雪看着他们紧握的手发呆。

天翔和江雪把卡片写好,交给那位先生。

天翔好奇地问江雪:“你写了什么?”

“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那你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也是个绝密件呢,当然不能透露。”

“哼,装神秘呢,好吧,谁也别说。”江雪转身偷着乐,先走了。

天翔跟在后面,一直纠缠着,“哎,要不一起说好了。”

“不行,不行……”江雪直摇头。

(十一)

那一个下午显得很漫长,很枯燥。恩珠已经疲惫地在床上瘫了整整半天了,她醒来时却发现江家空空的,所有人都没了踪影。只有窗外的世界,永远都是不变的轨迹。她明白,她的沙漏,早就无声无息地漏了很久。别人的轨迹,她想跟都跟不上。

经过哲枫的房间,恩珠下意识地停下了,旋开了门把。

她多想可以一直呆在这个空间里,以至于现在还是大白天的,她就做起了梦,仿佛看到哲枫还处在清晨的睡梦中,他那淋浴在日光中的俊脸,微微散射着光。她笑了,又止住了。这样美好的一个下午,她的忧伤不知来源于何处。

她突然瞥见哲枫枕头边放着的一张纸,上面是小提琴的乐谱《彩虹恋人》。

“恩珠,恩珠。”外面突然传来哲枫的声音。恩珠立马闪出了门外。

“你去哪了?我醒来没看到你。”

“你看,我给你买了粥,你最爱的皮蛋瘦肉粥,我看你这两天精神不大好,没什么胃口,既然你醒了,下楼吃吧。”

两人面对面倚在厨房的隔板两边。哲枫满足地看着恩珠把一口冒着热气的粥吹凉,慢慢送进嘴里。灿烂的笑让那一幕变得温馨。

“你笑什么,我吃东西很难看吗?”

“又不是第一次看你吃东西,就算难看三年前也习惯了。”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你不觉得吗?”

哲枫愣了一秒,“我只知道,你还是那个你,吃再简单再普通的东西也会很满足,就算是我第一次下厨时做的失败至极的菜,你还是觉得好吃,老实说,骗我的吧,那样一团黄黄糊糊的东西,怎么吃得下去呢?”

“嗯,做的好像是香肠蛋吧,味道怪怪的,不过,你第一次为我做的菜,感觉真的是天下第一美味呢。”

两人扑哧一下笑开了。

哲枫趴在隔墙上,下巴点着手腕,“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心软,缴械投降吗?”

“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中文,你说了句很土的‘回头是岸’,”哲枫想起往事,笑涌上脸颊,“当时我就已经对你印象深刻了,你是我在韩国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用中文跟我交谈的女生,说真的,从到韩国的那一天,我就很拒绝开口说韩语,我当时还放不下在中国经历的童年呢。”

恩珠温柔地抚摸着哲枫的手臂,每当哲枫因某些事伤感时,她就会想办法安抚他的心。

“对了,你等一下。”哲枫从楼上取下他的宝贝小提琴。

恩珠的脑海中顿时翻出三年前的某个场景。她在吃着杯面,而哲枫在一旁做出陶醉地拉着小提琴的动作。那是因为,那时恩珠说过,她小时候曾梦想有一天,某个白马王子会给她做一顿爱心大餐,还在一边演奏音乐。

哲枫在恩珠面前拉起他的成名曲。每个音符都轻轻抚动着她的心。

“三年前还来不及听你拉出一首属于你的曲子呢。”

“我也是刚刚才学会自己创作,拉自己写的曲子,也比较有感觉,知道自己在拉哪一段故事,哪一种感情。”

“彩虹恋人?”

恩珠说出的这四个字让哲枫始料不及,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毕竟还算是个小秘密。

“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

“我无意中看到你的乐谱,你写的吧?”

“嗯,”哲枫点头承认,放下琴,“这首曲有着某些特殊的意义。”

“特殊的意义,什么意思?”恩珠慢慢放下手中的汤匙。

“为某个人所作的,她是第一个听众,也是唯一一个。”

其实恩珠之前不止一次感觉到哲枫心里或许装着某个人,可是,面对真相昭然若揭的这一刻,她难掩失落感,整个人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被塞在一个空荡荡的玻璃瓶里,还由于挤压的原因,一道道褶皱拼成了灿烂得可怕的笑容。

“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哲枫连最简单的情感起伏都读不懂。

“不吃了,不饿,可以先放这吗?我突然想到附近走走。”

“我陪你。”

“不用了,我认得路。”

哲枫明明感觉到恩珠有多无力,多疲倦,她的步履也看得人心疼。可是,三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的,就好比哲枫不会像从前那样厚着脸皮死缠烂打,非得把恩珠逗乐为止。现在,他们再也找不回以前的那种生活节奏了。抬不起脚步,也笑不开。

(十二)

街道两旁的落羽杉一直延伸到尽头转角处一栋已经停建好长一段时间的灰墙矮房子。隐约可见三个摇着蒲房的老太太,笑容可掬地聊得正欢。恩珠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长的路,转过了几个路口,这是个完全陌生的角落,却干净安详得犹如另一个世界。错落有致的老城区,把恩珠的孤单裹得严实。

她占据了一张有些许破旧的长椅的左边,右边是个半秃顶的中年男人,正翻动着阿富汗作家著的《追风筝的人》。男人专注得连头也没抬起。恩珠借着透下来的斑驳光线在地上玩起了手影。不过是男人打了个有点惊人的喷嚏,快速翻动的页面吹起了夹在书中的书签,书签刮到了手影上。

像是寄出去好久的明信片。暗黄的色调,并不明显的落日余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的男孩,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并排着坐在海边。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上个世纪的人。

恩珠微笑着,直到泪流满面,直到抽泣。留下一旁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还有他手中还来不及重新打开的《追风筝的人》。

(十三)

天翔坐在电脑前和还身处韩国的父亲语音通话中。

“你妈的心脏病又发作了。”

天翔正快速敲击着键盘的手突然停住,“什么?”担忧之色爬上他的脸。

“我现在马上定机票去韩国。”天翔拿起一旁的手机正要拨。

“用不着,你不用这么着急,现在你妈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她之前一直说要给你找个好女孩,现在还在为这件事操心,下个星期她就要回国了,你也不想让她整天烦恼吧。”

“知道了,”天翔琢磨一下,“请你为我转告妈,我现在已经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女孩子,让她好好养身体,回来我一定把那女孩带给她看。”

天翔转过转椅,看着窗外的垂叶榕,摸着额头思索。

(十四)

哲枫刚把一个馒头满满地塞进嘴里,拎起沙发上的外套一甩就要夺门而出了。这时却被急匆匆跑出来的信姨撞个正着,差点没被噎住。

他捶捶胸口,扯住信姨的衣袖。咽了几下,他终于可以开口了,“信姨,你要谋杀吗,干嘛这么急呢?”

“哦,这恩珠小姐的文件包,她忘了带走了,前脚才走呢,我要追出去给她送去。”

“算了,别追了,我一会送去旅行社好了。”

当哲枫从旅行社出来时,他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一大堆疑惑。就在前不久,他从旅行社的员工们口中得知到些许有关恩珠之前的情况,那段他缺失了的时期的她让他不禁产生满满的疑问。

她总是入不敷出,常常要向公司预支薪水,偶尔还得四处筹钱,欠了不少债,更奇怪的是,她时不时地会请假一段时间,似乎还是有规律地请假,而且,她前一段时间就已经辞职了……

哲枫真的预感到恩珠藏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他想立马冲到她面前,要她吐露出所有他不知道而又有义务知道的事,无论大小。

(十五)

恩珠靠在一堵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色植物的墙上,旁边的门是深蓝色的,有点晃眼。几根发丝在她的额头前轻轻翻卷,左右飘移。她的眼直直地注视着踢踏着地面微微翘起的鞋尖。

红色的屋顶,绿色的墙,纯白的恩珠。

另两只鞋尖突然出现,与她的鞋尖迎头相对。

她和哲枫透视着彼此眼里的信息。

恩珠的嘴唇微微抖动,“我,其实——”

“别说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可以让你完全放心,完全信任的人,我希望,也觉得那会是我。”

“我辞职了。”

“我知道了,刚知道的,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折腾自己,你难道不觉得这种天天跑到外面消磨时光,假装你有工作的做法很幼稚吗?”

恩珠看似有点委屈,低头沉默不语。

“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的每一面我都想参与,你的好或不好,我都想要了解,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瞒着我,可以吗?”

恩珠的脸一点点往上移动。

“现在,我们先回家吧。”哲枫把手心摊在她面前。

恩珠接过他的手,跟在他身后。

她的体质从小就不好,这会没转过几条街就累得蹲了下来,蜷缩着身子,无法再往前走。哲枫继续向前,一步,两步,三步……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落后不少,无法跟上他的脚步的恩珠。

他靠近她,背过去,弓下腰来,“上来吧,我背你。”

他背着她缓慢地走着,一步一脚印。公交车牌下的长椅上坐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太太正用纸巾小心翼翼地给老爷爷擦汗,老爷爷眼神呆滞,嘴角却似乎微微扬起。

“真羡慕那对老夫妻能一直相依相守。”恩珠疲软地轻声说。

“嗯。”

“你,老了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了?为什么想这么久远的事?想知道吗?那再过五十年,我们再聚到一起,到时候你就清楚了。”哲枫真没想太多。

“我真的想看你年老时候的样子,想看到你戴一双老花镜看报纸的样子,想看到你笑起来露出眼角纹的样子。”

哲枫安静地微笑着,“我现在的样子不好吗,你就这么想看我老了的样子?真奇怪。”

“嗯,很想很想。”恩珠说着,侧脸靠在哲枫背上,闭上双眼。

那同样的温度里面,装着的已经不再是她了。

(十六)

“实在很难想象你居然是紫骐的哥,你之前居然都没跟我透露一点信息,真是让我抑郁,而且,”哲枫转过脸对着天翔,“让我有点生气。”

两人相视片刻,突然会心地笑了。

“如果我说,我也是刚刚才得知呢,实在是有点认不出来了,毕竟过了十年了,十年没看到紫骐,不知道她这段漫长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现在觉得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怪怪的,却满满的,像是漂浮了很久终于能安定下来。”

哲枫被天翔那种口里讲着某些话,眼神却放光的样子困惑住了,他与天翔相识这么久,从来没见他提到任何一个人时会出现这种反应。

哲枫多么希望自己的忐忑不安只是太多疑的结果,可,他不能忽略的是,天翔和紫骐毕竟不是亲兄妹。在那种不确定感越来越重时,他选择把天翔左脚穿着的皮鞋踢进了脚下微微冒白泡的海浪中。天翔起哄着,一直追着他不放,两人一前一后奔跑在海边的堤坝上……

(十七)

时钟敲击九点正的声音回荡在屋里,江家就只剩下江雪和恩珠了。两个并不是那么熟悉的人,现在留守着这所空空的大房子,不由自主地想要随便翻出点话题来聊聊,好打破那种尴尬的沉寂。

江雪拿出一瓶红酒,两个高脚杯,在恩珠面前倒上半杯。

“虽然对你和哲枫的过去不是很了解,可是还是看得出来你们相交非浅,你这次突然来中国是为了他吧?”

恩珠的指尖在玻璃杯上轻轻敲打着,正在思索要如何回答江雪这个问题,她明白,江雪可不是那种可以随便用一言两语就能打发得了的人。

“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因为太久没见了,所以想见他一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公司有一部分业务在这边处理,所以也被分配到这里来了。”江雪明知道哲枫已经知道她辞职的事,现在她这种说法根本就经不起推敲,可是,她是那么了解哲枫,她知道他绝对不会亲口说出任何有关她的信息,除非那是不重要的,或者是出自她自己的口中。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

“江家的每个人都很友善,很照顾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在这里打扰到你们了。”

“不会呀,你用不着见外的,都是自己人,你对哲枫有恩,也就是对我们江家有恩,都是一家人嘛,有时候我妈看起来可能会比较严肃,但是她性格就那样,所以你千万不要介意。”

“没有呀,我觉得伯母对我很好,她人也蛮容易相处的。”

“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用‘容易相处’这四个字来形容我妈的人,老实说,像她那样不苟言笑的人,就算是我们这些作为儿女的,有时候也会觉得有压力,有代沟,所以呀,当初紫骐进入我们家真的把我给震惊了,我妈居然带了个陌生人回来,嘻,如果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她跟我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江雪的唇膏淡淡地印在玻璃杯沿上。

“不可告人的关系?”

“嘘,”江雪伸长脖子,往门口瞧了瞧,“要让我妈听到我在这乱说,我看天都得塌下来,我们还是静静品酒安全点。”她耸耸肩,晃了晃杯子。

恩珠盯着桌布上被酒映红了的小区域,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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