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村街上。
50多岁的周老爹牵着毛驴,驴背上垫着褥子,坐着20岁上下的周凤兰,顺着村街徐徐地走了来。
周凤兰身材纤细,头上带着丝巾,丝巾的外面又罩着大沿儿的草帽,因此看不清面容,但想来一定也是一副姣好的容貌。
顺着草帽的边沿儿,周凤兰已经看到了杨大憨拖着偷东西男子大骂的景象,但是杨大憨却没有注意到她;而她的出现,渐渐地却成了看热闹的人们的一道风景,许多人的目光,都在跟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着目光。
毛驴在杨俊家大门口的棺材前停下。
杨大憨顺着人们的目光诧异地看去,这才发现了周凤兰这位不速之客。
一旁的杜保长和葫芦、山菊等,也在看着周凤兰。
由于太过注意周凤兰,杨大憨手里薅着的男子突然挣脱,跑了。杨大憨想再去抓他,见他已经钻进人群中逃离,也就作罢,只专心地看着周凤兰。
但只见周老爹扶着周凤兰下了毛驴,周凤兰款款地跟在周老爹的身后,走到棺材前;周老爹在前面,她错开周老爹稍微在后面一点儿。
周老爹看着灵位,嘴唇颤抖着,眼里渐渐地滚出两行泪来。蓦地,他伸手“哐哐”地拍了两下棺材,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亲家!……嗨!亲家啊!你咋就恁么地走啦呢,亲家?……俺和兰子……来看你了,你看见了吗?听到了吗?亲家?……”
周凤兰抑制着悲痛,摘了草帽,又除去了丝巾,也在周老爹的后面徐徐地跪下,紧咬着嘴唇。
周凤兰的标致,更加吸引了人们的眼球。
“哎呀,快,也快拿纸张来啊;葫芦!”杜保长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支应葫芦道,“……这是你家少东家的岳丈,和大少奶奶到了,你们都没看出来吗?也快点儿的回个礼呀!”
葫芦诧异地道:“可……可一般的,亲家不是都不送的吗?”
杜保长:“嗨呀,你懂啥呀?你们东家这不是横儿死的吗?人家来啦,那也是杨先生的人性。……那那那,那个,你们还都干啥呢?也快都紧着啊!……老坟哪儿去人告说了吗?”
杜保长诈诈呼呼地,明显地是想要讨好周老爹,一下子就充起了礼宾司仪的角色。
众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地忙起来。
山菊赶忙从灵棚里拿了冥纸过来,递给杨大憨,杨大憨又拉了山菊一起,走到棺材前,在一旁跪下,一边把冥纸递给周老爹和放在周凤兰身边一些,自己也烧着,跟着哭了起来:“东家,东家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东家;你的亲家来看你了啊,东家!……”
周凤兰低着头,嘤嘤地哭泣着,一边暗暗地看着杨大憨和山菊。
杨大憨情真意切地陪着周老爹哭着,烧着冥纸。
杜保长还在一边支了东支了西地诈呼着:“……那儿个那儿个,你!……你倒是也把俺的毛驴给牵到槽上去喂上啊,它这一宿儿也没吃东西了,你不知道吗?……还有,葫芦!俺才刚儿说你啥了,你也没听到吗?你快带两个人,拿上点儿纸张,到杨先生家的老坟哪儿去,告说一声!……你说啥?……你那会儿上和大憨已经去过啦?……那也再去一趟,告诉他们家祖上,杨先生横儿死了,入不了老坟了;怨有头,债有主,杨先生的子孙会给他报仇的!你别等一会儿他们搁地底下见了面,要是吓着列祖列宗的可咋办?你去赔不是去啊?……快着,快再去一趟。”
转过身来,看着周老爹手里的冥纸烧得差不多了,杜保长又吩咐人道:“行啦行啦,俺说他亲家,哭两声就行啦,别让杨先生太挂念;……还不快扶着亲家起来啊!”
有人过去扶起了周老爹。
杨大憨也要跟着站起来。
山菊想要扶周凤兰起来,可周凤兰这时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到周老爹刚才蹲着的位置,像是要喊出一声什么,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喊出,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扑扑涑涑的掉了下来。
杨大憨赶紧重又跪下,又拽了山菊一把,山菊也赶紧又跪下了。
周凤兰拿了冥纸,眼睛却看着灵位,一张一张仔细地烧着。她的嘴唇始终在剧烈的颤抖着,像是有话要说,又无法说出来的样子。渐渐地,她抽噎出了声。又渐渐地,她忽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杨大憨吃了一惊,想伸手去抱又有所忌讳,失声喊道:“这儿、这儿这儿……快来人啊,大少奶……”
“大少奶”二字刚出口,杨大憨也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山菊和几名妇女急忙上前,抱起周凤兰。
已经陪着周老爹进了院子的杜保长又跑出来:“咋地啦?咋地啦?这大惊小怪地?……啊?快、快掐她的人中啊!”
几名妇女手忙脚乱,最终还是山菊用手指按住了周凤兰的人中。
周凤兰渐渐地缓醒过来,大股的泪水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嘴唇颤抖着,还是说不出话来。
山菊急得什么似的:“少……哎呀!俺就该咋叫你好呢?俺还是先叫你妹子吧!……妹子,有啥话你喊出来,喊出来,千万别憋着,喊呀!你快喊呀!别憋着啦,啊?”
杨大憨也跟着着急道:“你就快喊吧,这儿没人挑拣你,大少……嗨!……这儿,这儿这儿,咋就也得有个称呼吧?”
周凤兰流着泪水环顾着众人。有一会儿,她坚强地挣脱开众人,冲着棺材嘴唇颤动着良久,一个头深深地磕在地上,然后又昏了过去。
众人惊讶地想要呼唤,却又因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而打住。
周老爹这时候也出来了,急忙上前抱住了周凤兰,呼唤着:“闺女!闺女!……你娘不是告诉你,不让你太着急吗?你这是咋地啦,闺女……”
杨大憨扎撒着两手,讷讷了半晌,道:“……嗨!还管它咋称呼干啥呀?她就是俺的大少奶奶!就先把她抬屋去,先抬到大姑奶奶的屋里去!”
妇女们这才七手八脚地,由山菊背起周凤兰,向着院子里走去。
86
喜鹊家屋子里。
姜玫换好了一身当地农民的衣服,拿个小镜子上下左右地照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姜玫:“你看我这样行吗,大婶?”
喜鹊娘又拿了一块土布的围巾,给姜玫罩在头上,又打量了一番姜玫:“成是成,就是脸还白一些。”
姜玫:“那可咋办啊;我天生就长得这么白?”
喜鹊娘眼睛向灯窝看了看,然后走过去,用手在灯窝里摸了一下把,两手搓着,回头就要往姜玫的脸上抹。
“诶,你要做什么,大婶?”姜玫赶紧躲闪着。
喜鹊娘:“你躲啥呀?不是你非要和俺一块去的吗?”
姜玫:“那你也不能就给我抹那个啊?灯烟子渍到肉里,洗都洗不下去的;我在学校里演戏,曾经抹过的!”
喜鹊娘生气地坐到炕沿上,道:“那你就甭和俺去啦!……才刚儿还让俺把你打扮成当地人,这儿会儿上你又搅牙。你这儿不是成心的拿俺不当十六两儿吗?”
姜玫一下子愣住。继而又颇有些委屈的样子一笑,凑近了喜鹊娘,撒娇道:“你真生气啦,大婶?……我也是想叫你别那么伤心严肃嘛!”
喜鹊娘倏地扭过头去,生气地不看着姜玫。
“不要这样嘛,大婶!”姜玫托起喜鹊娘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让你抹,还不行吗?”
喜鹊娘扭回头来看着姜玫抹花了的脸,被气得“噗嗤”一笑,用手指头在姜玫的脑门上使劲地点了一下,道:“你呀,真个都愁死俺啦!”
“嗳,你终于笑啦,大婶!”姜玫立即笑容满面,挤靠着喜鹊娘,也坐在了炕沿上。
87
杨俊家正房西屋。
山菊进了屋,看见躺在炕上的周凤兰正在想爬起来,道:“哎,你别动啊,少……哦,妹子!”
周凤兰细声细语地道:“我……没事儿,大姐。……死人为大,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躺得住呢;我……还得……打发着我的公公……好走!”
山菊:“那咋行呢,你才刚儿都昏过去两次了?……你还是快先躺下吧。”
周凤兰已经下了地,刚走了两步,身子就又打了晃。她冲着山菊苦涩地笑了笑,慢声慢语地道:“我……没事儿。麻烦你,还是扶着,先去看看福来吧!。”
山菊一下子愣住了:“你说啥?少……妹子?”
外面屋子里,周老爹也发话道:“你就由着她吧,她大姐;她刚才主要是太过伤心太着急了。……俺的这个闺女啊,就是啥都不言不语的,其实她啥啥地都在心里头。”
杜保长陪笑道:“嗯,看得出,看得出;是个仁义之家的孩子!”
里屋,山菊诧异地看着周凤兰:“……你是说,俺少东家他,……他就没去你们家?”
周凤兰又细声细气地道:“怎么会呢?他要是去了,我也就不会来了。”
外间屋子里,杜保长跺了下脚:“哎呀,原来你们都是在糊弄俺,感情你们大少爷他没搁家啊?这儿你们叫俺……”
周老爹也紧张地看着杨大憨。
杨大憨赶紧上前抓住杜保长的手:“哎呀杜先生,杜保长,你别嚷啊!……俺这儿不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吗?……你也知道,按着规矩,俺东家这丧儿今格儿必得发出去。可万一大伙儿要是知道了俺们少东家也没搁家,虽说是俺给张罗着,可你就保得准儿俺能压得住茬儿,能发得顺当吗?要是再有人来抢东西,俺可咋办?……要不,俺咋就打天摸地地淘换儿你呢?”
周老爹松了口气:“依俺看呢,也是这么个理儿,那个杜先生。……现今俺估摸着,俺那姑爷也说不准,就还搁哪儿躲着呢,没准儿,过一会儿他也就来家了。……走吧,咱先去俺亲家的屋子里说话。”
杨大憨:“是啊是啊,你们先去说话,俺还去外面支了着,有你们搁这儿,俺也就有了底气了不是!”
“嗨!这儿都叫啥事儿吗?”杜保长拍了下大腿,跟在周老爹向着东面的屋子里走了去。
西面的屋子里,周凤兰迟疑着,冲山菊道:“我想……先去福来的屋子里……看看。”
山菊犹豫着:“那成吗,你这儿才刚好点儿?……你还是先别去了吧,少……哦,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了;还没顾得上收拾呢。”
周凤兰看着山菊窘迫的样子,浅浅的笑了笑,柔声道:“我姓周,叫周凤兰;你还是叫我妹子吧!”
山菊:“那怎么成呢,长幼尊卑是不能乱的。”
周凤兰慢声慢语地道:“没什么,我是个念过新书的人。”
“真的?”山菊很兴奋的样子,但又马上拘谨住:“……那好吧,那俺就先叫你周小姐吧。”
周凤兰又浅浅地一笑,向着外面轻挪着步子,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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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爹和杜保长相跟着,一前一后地进了正房东面的屋子。
杜保长站在地当中,打量着屋子里混乱的一切,禁不住愕然道:“咋?……咋就会这样子呢?”
杨大憨跟进来:“唉!俺****个娘的。……从夜了个儿下黑俺们东家出了事儿到这儿会儿上,都不知道来了多少波儿的人了,看都看不住,也不知道都被划拉走了些啥?”
周老爹:“那,账簿啥的,可都叫人收好了?”
杨大憨愣怔了下:“账簿?……哦!也许都搁账房呢吧?……你们先坐着,俺这就去看看!”
杨大憨沉吟着走了出去。
周老爹随手拿起炕上的笤帚,把炕上乱糟糟的东西向一旁划拉了一下,示意着炕桌靠炕头的位置:“坐,坐吧,杜先生。……等俺去要壶茶水来。”
杜保长失落地摇着头,在周老爹示意的位置上坐下来:“唉!……要说这人啊,两眼儿一闭,还真不知道身后的事情。”
“是啊。谁儿就能想到,俺们亲家他,就出了这大的事儿呢?”周老爹一边应付着杜保长,走到屋门口,冲着外面叫道:“……有人在吗?……给俺们沏上壶茶水来!”又走回来,斜着身子在炕桌靠炕稍的位置坐下,继续道:“……可俺,咋也就不明白,论说起来,俺那亲家也是个急善好义的人,咋就能和人结了这么大的仇儿呢?”
杜保长:“唉!……这要说啊,那张家的人也好像是犯了邪了,不地话,你说,咋好不愣地就把杨先生给打死了呢?……俺一听着这儿事儿啊,就紧着从沟里头往沟外跑,本想着赶紧地抓着张家的哥几个儿,可没承想,还是让他们给跑了。俺这就又紧着去镇子里头找保安队,唉!……你没看俺费的那九牛二虎之力呢!这儿不,为着杨先生这儿事儿,俺整整地花了一十七块现大洋,你说现今,俺找哪儿个活爹报账去?……这也幸好啊,您来了,俺也就只能对着你说了。”
杜保长说着,抢先接过有人送进来的茶壶,给周老爹倒着水,不错眼珠地看着周老爹的反应。
周老爹显然已经听明白了杜保长的意思,他借着接过茶水的机会,若有所思地道:“唉!说得也是。现今这儿世道,办点儿啥事儿不得个钱开路呢?……就说这人死了吧,谁承想,就还有人在替他花钱,也没有人知道都花了多少钱,就还有这么多摆不开事儿呢!……说来,这儿一遭,也真够俺那姑爷的呛了。”
杜保长喝了口茶水,像是被到嘴的茶水烫着了,连忙放下茶碗,一边麻索着嘴巴,道:“说得就是,说得就是!……这儿也就是乡里乡亲的住着,再况说,谁儿又叫俺是个保长呢,到了这儿个关口上,才二上作主紧着帮衬帮衬。这也不是俺自格儿夸俺自格儿吧,你像俺这样关乎乡邻的保长,你到哪儿找去?……也当然了,俺也知道,你亲家杨先生的家大业大,哪又在乎俺替他花的这两个小钱呢?把仇先报了才是真的!……就是不知道,你那姑爷啥时候能回来呢?……按理儿说,这发送长辈的事,也不是俺埋怨他杨大憨,他咋就能瞒三瞒四的瞒着呢?……莫不是他还怕,……怕他张家的再来犯浑?可这儿,毕竟也是有官有法的天下嘛!俺不是也紧着来这儿镇唬着了吗?”
俩人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了杨大憨恼怒的声音:“……****娘!……俺****的娘!……就非逼着俺出手吗?”
接着,就听见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乱响。
杜保长和周老爹诧异地相跟着,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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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家。
一间屋子里,凌乱不堪,一副破败的样子。
周凤兰伤悲地看着;禁不住用手帕沾着脸上的泪水,伤感道:“怎么就会这样呢?……以前我来,可不是这样的。”
山菊张了几次嘴,道:“……东家一没,大姑奶奶就抱着小少爷去她婆家躲着了,少东家和二姑奶奶,也就没再回来。……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给害了呢?俺和大憨,也真担心呢!……现在好了,你们来了。”
周凤兰慢声细语道:“我们也是昨天深夜里才听说,听说俺公爹出了事情,紧着和人打听,也没个准消息,着急了这一夜,今天一大早我就央求着我爹赶来了。可没承想,这一切都是真的……”
山菊想说什么,可张了好几次嘴,似乎又忘了要说什么,蓦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便撩起衣襟,从里面的衣兜里一边向外掏着,道:“……哦,那个,大……周小姐,俺这儿倒是还忘啦,这儿个是俺大姑奶奶帮走的时候落下的,原本被人抢了去,是俺又给找回来的,就把它先交给你吧。”
周凤兰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山菊的举动,只见山菊掏出了杨大妮的那个“红山女神”玉像,正犹豫着向她递过来。
周凤兰许久没有接“红山女神”玉像,山菊则有些僵在那里,很不好意思。
“这是什么?……是你家大姑奶奶的东西,你把它给我,这样好吗?”周凤兰不动声色地睃了下目光,接过了杨大妮的那尊“红山女神”玉像,目光依然带着一些怀疑,炯炯闪烁着看着山菊。
“哦,俺、俺也不知道。……俺从前也只是看到……大少爷小少爷,和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一人都有一个,都宝贝似的自格儿保管着,……这儿会儿上……老搁俺这儿搁着,俺怕是……别人会疑心的。”山菊局促道。
“哦!”周凤兰似乎若有所悟,口里轻轻地应道,这才把目光转向了“红山女神”玉像。
可是,就在这时,有人跑进来,冲着山菊道:“哎呀,大憨家的,山菊,你快去看看吧,张家的又来了,你家大憨掐着杠子去拼命了!”
“啊!”山菊吃了一惊,回头看看周凤兰,转身跑了出去。
周凤兰打了个激灵,四下看了眼,把“红山女神”玉像装进里面的衣兜里,也紧着迈着碎步,向外走去。
但只见院子里影壁墙前,葫芦等正拦挡着杨大憨。
杨大憨手端着杠子,正要闯出去:“……****娘!……俺****的娘啊!……就看着俺东家没人了吗?……俺去劈了他!……你们别拦挡着。……都别拦挡着俺!……都起开啊!……起开!”
杨大憨左冲右突着,还是绕开众人,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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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街上,人们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
但只见杨俊的灵位前,张晋匍匐着,在哭天抢地地大哭着;蛾子和杏,也跪在张晋的身后,嘤嘤地啜泣着:“……东家!东家啊!俺张晋……对不住您,对不住你杨家的祖先啊,东家!……是俺缺了八辈子的大德,养了一帮的畜牲,害了你啊,东家,东家啊,俺来给你赔命,你就放过他们吧,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