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保长:“哎?这儿村街上都传开啦,这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周凤兰盯着杜保长一会儿,盯得杜保长着实的不自在,杜保长的目光躲闪着,又看向了杨大妮,道:“咋?那……莫不是说,是俺搞错啦?……他大姑奶奶?”
杨大妮霍地扭转过头去,愤愤地道:“哼,山道上的长虫躲着人走,大粪缸里的长尾巴虫子才没缝下蛆!”
杜保长一愣,随口心虚地道:“咋?你这儿就是啥话?”
“姐姐……”周凤兰劝慰住杨大妮,又转向杜保长,道:“……怎么呢,杜保长,你也不要就领会错了我姐姐的话吧?你不是说,梁队长和丁协卫,还要来喝喜酒吗?”
杜保长讷讷着:“啊。啊啊!是俺……啊,是俺,就见你们都忙着,没工夫,就替你们请了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住着嘛,你们又是有头有脸儿的大户人家儿,俺咋就能不替你们想着呢?”
“那,也多谢你的好意了,杜先生。既然你这么说,那也只好先委屈你一会儿了,等梁队长他们来了,你再替我陪他们,好吗?”周凤兰说着,并不等杜保长再说话,就转了脸冲着混混儿甲、乙、丙、丁道:“……几位,都是我公公的朋友,怎么还眼生啊?既然来给我道喜啦,也就是不须外,也自己找个地方去喝酒啊!……我们辈分儿小,家里面又有白事儿在身,也不能陪你们,你们还得自己多珍重,你们说,是吗?”
混混儿甲、乙、丙、丁无地自容地搓着手,面面相觑着。
混混儿甲想要走开去一些,可是一抬头,看见葫芦正握着扁担盯着他们,又赶紧的缩了回去。
“嗨!……还说啥呢?俺们,俺们……简直……就不是个人!”混混儿甲忽然跺脚道,又从山菊的手中夺似的拿过那封大洋,几步走到装钱的箱子前敦放在里面,冲着周凤兰和杨大妮一报拳,道:“……大少奶奶,大姑奶奶,这儿钱……你们留着,是俺们有眼不识泰山,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其他几个混混儿也象征性地朝着周凤兰和杨大妮一拱手,在后面跟着混混儿甲,走了去。
杜保长:“嗳?……嗳?咋?……就恁么让他们走啦?”
周凤兰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向屋子里走着道:“那你,还想怎么着呢,杜先生?”又突然转回身冲着还在围观的众人道:“……哦,各位乡邻,都继续去喝酒吧!有得罪的地方,请都记在我周凤兰的身上。”
杜保长紧跟在周凤兰的身边,冲着搀扶着周凤兰的杨大妮道:“那,他大姑奶奶,那俺的……那份儿呢?”
杨大妮睃了睃目光,想要说啥,瞥了眼周凤兰,又改了口,道:“你在说啥?是喜钱吗?……俺家今格儿办这儿场喜事儿,不收礼钱,也没有赏钱,没人儿和你说吗?”
杜保长:“哪儿啊?俺是说,你爹他……不是还搁俺的手里头……”
杨大妮:“哦,这儿事儿啊,俺倒是没忘。……可是俺现今儿已经不当家儿了啊,你说咋办?”
杜保长瞪起了眼睛:“那你说咋办?总不成,就赖去俺的吧?那可是俺口挪肚攒的汗水钱啊?”
杨大妮:“要不,你找俺弟妹说说?”
杜保长犹豫着停在门外。
“哥”故意撞了一下杜保长。
杜保长不提防,一下子被撞进门里。
周凤兰回头瞥了杜保长一眼,没有吱声,直接向着原先杨俊住的东屋里走了去。
杜保长回头看了眼撞他的“哥”,又向着周凤兰追着,叫了声:“那,大少奶奶……”
然后,杜保长又停在了那里。
247
杨大憨急匆匆地走进他自己家的院子,进了屋子,掀开门帘,道:“爹,俺给你的东西呢,爹?”
大憨爹在炕上躺着,眼睛朝上看着,口齿不清地道:“咋……地啦,慌慌……张张的?不是说,大少奶奶……进门儿了吗?你不搁那儿……劳忙儿,咋就……跑回来了呢?”
杨大憨:“你还说呢,就俺跑出去办事儿的那一会儿工夫,才回来就听见村街上的人说,来了好几波要账的,……俺见那大少奶奶简直也是急糊涂啦,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拿来个烂账簿,也不管谁儿来要他都给人家,这儿不是败家吗?”
大憨爹:“那……哪成呢?那咱……不是……白盼了吗?谁儿……知道,她就也……恁么性子软?”
杨大憨:“唉!都急死俺啦!……那账簿呢,爹;你放哪里啦?俺拿着,还急等着回去,也好叫大少奶奶啥事儿都有个滋儿啊!”
大憨爹:“就搁俺这儿……腰上,缠着呢!……你可是……要想好啦,拿……给她,……能成?……要……不地啊,就还是……等着……少东家来家,再交给……少东家吧?”
杨大憨愕然一会儿,道:“那,眼下可咋办?”
大憨爹:“眼下,你不会……再瞧瞧吗?看着……大少奶奶……要真是……那儿样,大把大把的……钱,扬着花,儿……花爹钱,也不心疼,那咱还……有啥……说的呢?”
杨大憨想了会儿,道:“也是,爹。……那俺就先回去,再瞅瞅?”
大憨爹没再吱声。
杨大憨转身向外走去。可刚到了外面,就又返回来,把鸟枪放到炕上,他也坐到炕沿上,一边拽过炕桌,拿过炕桌上的旱烟盒子,卷着旱烟,道:“也对了,爹,还有一件事儿,俺也得给你说一说。……你说,那会儿上,大少奶奶来家的时候,搁村口上吧,正巧碰上张家的哥几个用门板抬着张老大和张老五来家。俺们还正纳闷他们咋就死了呢,不承想,有人嗵的就开了一洋炮。那铁砂子就像是长了眼睛,直直的就把张家的张老二和张老六,又给打死了。你说,这儿会是谁儿……又开的枪呢?”
大憨爹暂时没有吱声,眼睛眨巴着,看着杨大憨。
杨大憨点着了刚卷好的旱烟,吸了一大口,疑惑地看着大憨爹:“你咋地啦,爹?俺和你说话,你……没听见?”
大憨爹又眨巴了一会儿眼睛,道:“就……真有……这儿事儿?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杨大憨:“咋?你不相信?……喏,你看,这儿枪不还搁这儿呢吗?”
大憨爹:“俺……还怪道儿……的呢,你……就……拿了棵枪……干啥?”
杨大憨:“这儿不是二分离儿吗,俺觉着蹊跷,就去山上转了转,就在草窝窝里发见了,就拿回来啦。”
大憨爹又不吱声了;眼睛眨动着。
杨大憨重又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抽完了一颗烟,道:“咋,你也想不明白,爹?”
大憨爹:“俺……这儿不是……正在……想吗?”
“那好吧,你先慢慢儿的想着吧,爹;俺这儿还急等着回去。……俺先去东家家里了,那边儿都还忙着呢!”杨大憨扔了烟蒂,出门去了。
大憨爹眼睛望着屋顶,思索着,渐渐地,目光又看向了炕上放着的鸟枪。
248
杨俊家的正房。
外间屋子里,只剩下杜保长一个人,等了很久的样子,想要撩开门帘进屋去,又不敢。半晌,才试探着又叫了声:“大少……奶奶,俺能进去吗?”
杨俊原先住的屋子里传出周凤兰的声音:“谁呀?……是在叫我吗?”
杜保长无奈地道:“是俺呢,俺是杜……保长!”
周凤兰又在里面道:“哦,是杜先生啊?……你进来吧!”
杜保长这才掀开门帘,进了屋子。
但只见周凤兰正侧着身子,伸着腿坐在炕上炕桌前,翻看着账簿;杨大妮若无其事地坐在柜子前,对着坐堂镜子梳理着头发。
杜保长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十分尴尬。
良久,周凤兰抬起头来,像是刚看见杜保长进来似的,道:“哦,是杜先生啊?您来啦?……我这头一天才过了门儿,听见有人叫我大少奶奶,还不大习惯呢;就怠慢了你,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杜保长想要坐到炕头炕桌前,又没敢,道:“啊,哪儿啊,都是本乡本土的,没的说,没的说!”
周凤兰又故意道:“那你……”
“哦,那俺,就不客气啦,不客气!”杜保长向怀里拎了拎枪,在炕头靠炕桌前坐下来。
周凤兰:“我是问你,有事吗?”
杜保长立即又像是被火烫了屁股似的站起来,尴尬道:“俺……没事儿,没事儿!……哦,俺有事,有事。俺就是来……看看……赶在今格儿这样的日子,要不是俺……急着用,俺也不能来和你张这儿个口,……俺呢,就是有些急用,想着呢……看看……你爹……哦,是你公公,他,以前,不是搁俺这儿拿了俩钱儿吗,那可是俺给保安队收上来的公账,啊,哈哈!”
“哦!”周凤兰坐正了身子,点了头,慢悠悠地道:“那你……我公公给你立的欠据,你带来了吗?……你呢,也来得早了不如来得巧,也正好赶着我们今天有钱。……你没看见吗,外面的窗户底下,我家里面陪送了我一万多的现大洋呢!……我也不知道我公公都拉下了多少的债。可不管怎么说呢,父债子还,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随说是我家福来没在家吧,可又谁让我就是他的媳妇了呢,……你说对吧,杜先生?”
“那是,那是啊!也到底儿就是个读过洋书的人,这儿一说出话来,也就让人受用!……俺呢,也不就是奉承你,俺还真就没长那个前后眼!可自打从前呢,俺头一回见了你,也就知道,你就是个女中的……豪杰!”杜保长手里拿着刚从钱褡子里拿出来的一张纸,兴高采烈地摆划着。
249
杨俊家。
杨大憨进了的院子,径直朝着正房走去。
到了正房前,杨大憨想要进屋,看见“哥”冷峻地站在那里,又犹豫着退回来,来到原先杨俊住的屋子窗户前,蹲在墙根儿下,掏出旱烟,匆匆地卷了,点火抽着,一边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院子里还有好多的人,在闹哄哄地喝着酒。
杨大憨听不见屋子的声音,渐渐地弯着腰,向窗户前靠去。
250
杨俊家正房的屋子里。
炕桌前,周凤兰手拿着一张纸仔细地看着。
地上,站着的杜保长不错眼珠地看着周凤兰,喘气越来越费劲。
杜保长的身后,杨大妮一边梳理着头发,通过中堂镜看着杜保长。这时,她故意的把木梳掉在柜子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杜保长果然被吓了一跳,目光倏地就看向了杨大妮。
周凤兰也向杨大妮看了眼,然后,把手里的那张纸放在炕桌上。
杜保长愈发紧张地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随手拿起炕桌上的账簿,像是感觉到屋子里的光线太暗,向着窗台前靠去,把账簿放在窗台上,翻看着。蓦地,周凤兰感觉到窗户的外面有人在监视,其实是杨大憨正曲着身子向屋子里巴望,周凤兰又忽地合了账簿,回到炕桌前,道:“……怎么就会没有这笔账呢?……按说,我公公他历来仔细,一块钱的来往,他也会记下来。可是杜先生,你这笔二百块的账,怎么就会没有呢?……这让我怎么好给你呢?”
杜保长立即道:“这儿可是真真的,难道这儿白纸黑字,还假了不成?……你把账簿拿过来,就让俺找给你看。……昨格儿俺来,他大姑奶奶还说,账簿在她婆家呢,现今,你咋就变卦了呢?莫不是你这账簿……也有说道儿?”
周凤兰不动声色地按住账簿,道:“你……不觉得过分了吗,杜先生?我家的账簿,哪能就叫你随便的翻呢?……也罢了。我的这部账簿,是我公公传给我的。也正像你所说,我们家的大帐还在大姑奶奶的婆家里放着。……既然这现去取呢,又要耽误你的事,那我也就信了你吧!……可不过呢,……姐姐,你给杜先生拿个笔来,好吗?……就让杜先生划个押,咱把钱先给了他吧!”
杜保长暗暗地松了口气,道:“嗳!这儿就对了嘛!俺就说吗,你大少奶奶是个明白人……”
杨大妮拿来笔砚,墩放在炕桌上,打断了杜保长的话。
周凤兰在砚台里倒了水,一边磨着墨,道:“这明不明白人呢,咱也得分人看。……我们杨家,以后不还得仰仗着您杜先生不是?……您请吧,杜先生,你给我留下个字,也好等我的丈夫回来,我好向他交代,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