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啊!不地,你就凭啥拿钱给俺呢?……这儿到哪儿还不都是恁么个理儿?”杜保长接了毛笔,想要在周凤兰推过来的他的那张欠据上写字,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该写什么,道:“……只可是,你就让俺写啥呢,大少奶奶?”
周凤兰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就写你杜保长,凭此据支走现大洋二百块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成,成,当然成!……你看看俺,也到底是老喽,……咋就还不如你个孩伢子……哦,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了呢?”杜保长禁不住暗自高兴,想都没想,就在字据上写下了:今有杜保长凭此据支走现大洋二百块——的字样。写完了,他又拿起字据来,站着吹干了上面的墨迹,然后,交给了周凤兰。
周凤兰接过字据看了看,夹在炕桌上的账簿中,冲着杨大妮道:“姐姐,你还在忙吗?还不去给杜先生拿钱来啊!”
杨大妮没说什么,出去了。
“你也坐吧,杜先生。”周凤兰不动声色地又道。
“不客气,大少奶奶;……你是不知道,俺这儿一项儿啊,和你公公杨先生,好着呢!你就说吧……”杜保长以为大功告成,有些忘乎所以地拿出香烟来,点燃了一颗抽着,摆划着。
251
杨俊家的院子里。
杨大憨几次三番地曲着身子在窗户下偷听着,但终归是听不太真切屋子里面都在说什么。无奈,他只好在窗户底下蹲下来,眨着眼睛想着什么。
从穿堂屋中跑出来几个孩子,想必是刚刚吃饱了,要做游戏。几个孩子分成两伙儿,在院子里打起了沙口袋。
沙口袋在院子里横飞。有几次落在了杨大憨的身边,孩子们跑过来捡沙口袋,让杨大憨感到很碍事,就蹲着向一边挪了挪。渐渐地他忘记了什么,就那么专心地看着孩子们打沙口袋。
突然,沙口袋横飞进放着大洋的箱子里,箱子里的大洋被砸出“哗愣愣”的响声。一个孩子跟着过去捡沙口袋,立即,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哇!恁么多的大洋嗳!”
孩子们都跑过去看稀罕。渐渐地,孩子们伸手乱摸起来。
“嗨!都干啥呢?也不怕咬着?……就远远的玩儿去!”杨大憨蹲在原地吆喝了一声。
孩子们一哄而散了,又向着前院跑了去。
正房门前又剩下了杨大憨一个人。杨大憨立即又觉出了没意思,朝着窗口撇了眼,百无聊赖地又掏出旱烟来卷着,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向四周看着。
蓦地,从装大洋的箱子里坠出一块大洋来,在地上滚着,一直到院子的中间才停住。杨大憨跟着站起来,把卷好的旱烟叼在嘴上,一边朝衣兜里掏着火柴,走到滚出的大洋前,弯腰捡起大洋,投掷进箱子里去。可没想到,大洋砸进箱子里,又溅出了两块大洋。他只得又走到箱子的跟前,弯腰捡起溅出的大洋,放进箱子里。可就在这时,他却又发现了新的大陆。
杨大憨就那么弯着腰,疑惑了一会儿,然后,大着胆子把手向着箱子里的大洋伸去。他剥开大洋的表层,却发现箱子里除了浅浅的一层大洋外,大洋的底下,压着的竟然是石头。
杨大憨愕然了。
252
杨俊家正房东屋里。
杨大妮领着“哥”进了屋子。
杜保长正在和周凤兰说着什么,先还没有介意。周凤兰似乎也在津津有味地听着,嘴角上还泛着笑。
蓦地,杜保长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诧异地站起来。
但只见“哥”威严地站在屋门口,近乎没给人留下通行的道路。
杨大妮也含怒地站在一边。
杜保长不免有些慌了:“你,你们……这儿是要作啥?”
没有人回答杜保长。
“俺,俺可告诉你们,俺是个保长,俺今格儿是来拿回俺自格儿的……钱,你们想要做啥?”杜保长看着周凤兰,外强中干地道,一边想要拉动枪盒中的盒子枪。
周凤兰冷冷地道:“是吗?……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吧?也小心他会拧断你的脖子!”
杜保长目光不由得看向“哥”。“哥”的目光冷峻逼人。杜保长不由得打怵,连拉枪的手也僵在了那里,声音也变得猥琐了许多:“你们,……你们到底……想要……做啥?”
周凤兰轻飘地道:“其实呢,也没什么,杜先生。你要是没做什么亏心的事情,你又怕什么呢?”
“俺当然……当然……是没做过,啥亏心、亏心的事了,怕……怕啥?”杜保长还想抵赖。
杨大妮已经气得喘起了粗气,道:“弟妹,别再和他啰嗦,就把他送官!”
周凤兰目光炯炯地盯着杜保长。
杜保长被盯得低下了头。
周凤兰平淡地道:“也罢了。……杜先生毕竟还是咱们的保长嘛!只要他心里面明白,咱也就不要再深究了,你说好吗,姐姐?”
杨大妮恨不得打上杜保长两巴掌:“那你……知罪吗?”
杜保长低着头不肯说话。
“你说啊,你到底知不知罪?”杨大妮向前了一步,紧逼道。
杜保长忽然又昂起头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道:“知罪,知罪,俺知啥……罪?……俺这儿来要回俺自格儿钱,就犯了哪家子的王法啦?难不成,你们还是要人死账灭吗?”
杨大妮:“可你是来骗俺们家的钱。……俺爹他啥时候就该下你的钱啦?”
杜保长底气不足地道:“那字据上,那字据上明明儿写着的,也就是俺的空口白话吗?”
杨大妮:“可那是假的!”
杜保长似乎又占了理,道:“那你就给俺拿出个真的来看看?”
“你……你不讲理!”杨大妮一时无言以对。
杜保长似乎真的占了理,又张扬着道:“是哪个不讲理啦,唵?……这儿自古以来,那就是私凭文书官凭印,难不成到了你们家,就给改了不成?……你要是恁么说,那俺,那俺今格儿拿不到钱,那俺还就不走了呢!”
杜保长说罢,一屁股坐到炕上,又把腿也拿上炕,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屋子里的局面好像是陷入了僵局。
杨大妮气得抹起了眼泪。
“哥”充耳不闻不为所动地依旧威严冷峻地站在那里。
周凤兰也像是没了对策,装作啥也没听见没看见的样子坐在那里,低垂着头,专心地拿着毛笔,在砚台上荡着。
还是杜保长先沉不住气,拍了一下炕桌,气势逼人地道:“说啊?俺就让你们说,俺这儿保长,也是吃干饭的吗?……今格儿你们或是给俺拿钱,再找个像样儿的人来和俺说道儿说道儿,陪个礼,道个不是,俺就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拉倒;或是,……或是咱就到镇子里去说说!……或者是咋,俺就让你们说!”
周凤兰的目光一直盯着杜保长。这时看到杜保长的目光也看向她,又心虚地闪避开,便把目光又转向了杨大妮。
杨大妮已经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坐在板凳上,趴在柜子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起来。
253
杨俊家的院子里,杨大憨疑惑重重地傻呆呆地站在门口,想着什么。穿堂屋以外,喝酒划拳的吵闹声他似乎都充耳不闻。
屋子里的拍炕桌声,忽然惊醒了他。杨大憨疑惑地朝屋子里看着,渐渐地,试探地进了屋子。
杨大憨在外屋停住,听了一会儿,见里屋没有动静,便又试探着把门帘欠了一道缝,想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况。
可是,屋子的门口被“哥”挡着。杨大憨只好垂手立在门帘的外面,继续听着。
“要不,俺就让你说,到底要俺咋么着,福来家的?”东屋里面,杜保长又拍了下炕桌,质问道。
趴在柜子上的杨大妮感觉刺耳,扭转着身子看着杜保长,又看着周凤兰。
杜保长躲闪开周凤兰的目光冲着杨大妮道:“看啥吗?……你们要是那样的,俺打心眼里尊着你们一声奶奶,可你们不啊,就非要拿着豆包不当干粮,你们就让俺咋么说?”
屋子里又静寂了下来。
外间屋子里,杨大憨痴呆呆地听着,一副很失落的样子。他目光游移着,渐渐地落在了锅台上摆着的菜刀上,似乎就要上前拿起来的样子,但最终又忍耐下了自己冲动的欲望。
254
杨俊家的院子里。
影壁墙前,山菊送一些人出去。
山菊拉着一名妇女道:“都吃好了吗,三婶你们?俺少东家不搁家,小少爷还小,大姑奶奶忙得手脚不失闲儿,要是有招呼不周到的,你们可多包含,要挑,就挑俺们这儿些做事儿的!”
妇女:“吃好啦,吃好啦!这儿都快赶上过年啦,就是过年,咱又能吃啥呢?……回头儿,也替俺们多谢谢大姑奶奶,给杨先生烧纸儿的时候,也多替俺们烧上一张,保佑他搁那边儿,别再摊上那档子事儿!……还有,也替俺们多祝福大少奶奶,早生贵子!……呦?俺这儿是不是说犯忌啦?”
山菊:“哪儿啊?没有,没有!……俺少东家,他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
一行人说着,向着外面走了去。
“俺家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还欢迎各位乡邻再来!”到了村街上,山菊又和妇女们扬手道。
“快回去招呼别个吧,俺们会再来给大少奶奶请安的!”妇女也扬着手和山菊道。然后,又和其他人议论道:“……你咋样呢,狗子娘,你吃好了吗?”
狗子娘道:“吃好啦,吃好啦!你看,大姑奶奶给咱们预备得多周到啊,哪能就吃不好呢?……要是原先啊,俺还看着这儿杨家就这么完了呢!可没承想,这儿大少奶奶恁么快就进门儿啦!再加上今格儿这儿样的招呼咱们,俺看啊,就冲着这份喜气,这儿杨家啊,也准保比杨先生那时候,更提气咦!”
人们渐渐地走远了去。
山菊也回院子里去了。
255
张晋家的院子里。
蛾子疾步走到一间屋子的门口,推开屋门,朝里面道:“他四叔?……他四叔,你起来了没?现今咱家里头就剩你一个大男人啦,俺那口子也不知道又死哪去啦,你也起来帮帮俺呀,不地,都快搁门口搁臭啦!”
蛾子说着,进了屋子。
但只见张发财趴在炕上,半个脸躺在一堆秽物中,酣睡着。
杏仰躺在炕梢,披头散发地睡着。
蛾子发愁地看着炕上的两个人,拉了拉张发财的裤角:“他四叔?……他四叔?”
“干……啥呀?俺……还没……睡够……”张发财身子动了动,嘴里哝叽道,便再没了声音。
蛾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向着外面走了去。
蛾子出了杏的屋子,在院子里忽然感到异样的憋闷,紧喘了几口气,又感到身子虚得厉害,不由得摇晃着蹲了下去。
有良久,蛾子把紧捂着胸口的双手放松开,又合在一起,使劲地麻索了一下脸颊,才艰难地起身,向着大门外走去。
256
张晋家的大门口,张家哥四个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张浩手拿着一根棍子,棍子上面绑着几块布条,正在哄着落在尸体上的苍蝇。
蛾子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尸体有一会儿,禁不住用手掩了嘴,流了泪水,艰难地举步向着村街上走去。
不久,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蛾子敲打了几下大门,喊道:“有人吗?”
大门打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蛾子,道:“你要干嘛,三婶?”
蛾子跪下,磕了个头,道:“你爹你娘搁家吗?俺想让他们帮俺……”
“不在。……他们都去杨家喝喜酒去啦!俺也刚回来。”女孩有些害怕地退回到院子里,关了大门。
蛾子只好起身,挪到挨着的下一户人家,又敲响了大门,然后,跪在那里,等着有人出来。
村街的另一段上,大波的喝完喜酒的人从杨俊家的院子里被山菊和葫芦、葫芦家的送出来。
男人们都喝多了似的摇晃着身子。女人们则聚拢在一起,边走边兴奋地议论着。
整个村子里,人们都彻底地遗忘了张晋家的丧事。
蛾子等在那户人家的门口许久许久,也不见有人出来,只好起身,走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口,敲门,然后复又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