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憨禁不住诧异,快速地翻看着,却发现从前到后,都是白纸。
杨大憨愕然了。
外屋传来了响动。杨大憨急忙把账簿放在炕桌上,走了出去。
账簿静静地在炕桌上放着,封面上“账簿”两个字异常醒目。
267
喜鹊家。
喜鹊娘忽然从屋子里弯着腰跑出来,扶着门框吐了一口,然后,一阵干哕,又大口大口地吐了几口。
姜玫也跟着跑出来,给喜鹊娘拍着背。
看着喜鹊娘渐渐地直起身来,用衣袖擦着眼睛,姜玫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啦,大婶?怎么忽然的,就想起来……吐了吗?”
喜鹊娘走出屋子,到院子里,朝着四外看了看,和跟过来的姜玫道:“俺也不知道,好模儿样儿地就是想吐。……你说,咱两个女人家,咋就杀了人了呢?那咱……不也就和那张家的哥几个没啥两样了吗?都是乡里乡亲的,就有多大的仇火儿呢,非要逼着咱杀人?也不知道那张家的家里……就咋样啦?人给埋了没?你的心里,就不恶心吗?”
姜玫的目光直盯着喜鹊娘,眼睛不时地眨巴着。忽然,她也一阵干呕,转身弯腰吐了起来。
喜鹊娘紧着给姜玫拍着后背,拍着拍着,自己又是一阵干呕,连忙弯腰也吐着。
姜玫吐了几口,感觉好些了,又去给喜鹊娘拍背。喜鹊娘刚好一些,姜玫又想吐,喜鹊娘又给姜玫拍背。两个人就这么轮换着,吐着,拍着后背。
268
杨俊家。
杨大憨趔趔巴巴地把装大洋的箱子抱进周凤兰的屋子里。
周凤兰帮着杨大憨把箱子放在地上,看见杨大憨正要走出去,她把箱子打开,叫住杨大憨,道:“大憨!……你就不想看看这里面到底都装的是什么吗?”
杨大憨停在那里,愕然地看着周凤兰,嘴唇动着,但终没有说破,道:“俺……咋就敢看呢;不该俺看的东西。……哦,那不是钱吗?俺还压根儿的……真就没有想到,大少奶奶的娘家,还恁么富有!”
周凤兰目光紧盯着杨大憨,盯得杨大憨的眼睛不敢看着她,有一会儿,她才苦笑了笑,道:“是么?……你说的可是真心话儿,大憨?……也是,人在世上,为了求生存,有多少时候,得说违心的话儿,干面子活儿呢?……可是大憨,我知道你知道;这种障眼法,瞒得了别人,怎么会瞒得了你呢?……我也和你说白了吧,这里面只有六百块钱,就这,还是我爹给我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呢!再加上我们本家给我凑了一些,好歹的也算是把这场事给应付了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儿。”
杨大憨以莫名的眼光看着周凤兰,又看向地上的箱子。
但只见箱子里已经清晰地露出了石头。
周凤兰又继续道:“可不管怎么说,咱的日子还得过,杨家,不能垮,你说,是么?”
杨大憨错开周凤兰的目光:“俺……知道啦,大少奶奶。可你……和俺说这些……”
周凤兰又苦笑了笑,道:“大憨,你也不要多想。……我是见你对杨家忠心耿耿,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你知道。……可你也是个大男人家,你也有你自己的天地,也不能就这么愚忠我们杨家,你说,是么?”
杨大憨不明白地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又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有你父亲在,他老人家行动不方便,父母在,不远游。可是,等你将来有一天,身边的事情都能放得了下啦,也不想着出去闯一闯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想出去啦,要去干自己的事业啦,你也不用为难和我怎么说,你就只管去做你想做的……和应该做的事情,我不会怪你的,好吗?”
周凤兰说着,拿起了炕桌上早已经准备好的两个红包,又道:“……好了,今天你和葫芦也都忙了一天了,受累了。按着咱们这里的风俗,我是应该分别给你们两家都包一个红包的,还要讲究一个四平八稳。可是,我们杨家的家底你也都知道啦,所以我统共只给你们包了四十块,也算是应应讲儿吧,你拿去吧,也和葫芦多解释解释。”
杨大憨感到鼻子酸酸的,赶紧抹了下眼睛,和周凤兰推辞着:“大少奶奶,俺……不要,不能要!只要您来啦,杨家能……好好的,俺……和葫芦……也就知足啦!”
周凤兰:“怎么,那你是嫌少吗?……拿着吧,啊!”
“大少奶奶,你……”杨大憨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杨大妮手里拎着一只鸡,一把粉条,一刀子肉和两瓶酒进来,道:“弟妹,俺都给他们准备好了,给他们拿去吗?”
周凤兰接过杨大妮拎来的东西,向杨大憨的手上递着:“哦,大憨,今天让你和葫芦两家都受了不少了的累,这是我姐姐她特意为你们备下的,你拿家去吧,也让老爷子尝尝。……时候不早啦,也早点儿回去歇着吧,啊!……这是给你家的,葫芦的还有。”
“大少奶奶!大姑奶奶!……”杨大憨眼里浸着泪花。
“行啦,快家去吧;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周凤兰把杨大憨送出了屋门口,就放下门帘回去了。
外屋里,杨大妮拎了放在锅台上和杨大憨手里同样的东西,跟着杨大憨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朝外喊道:“葫芦!……你来一下!”
269
杨大憨手里拎着东西,打开自家的大门,进了院子,径直地向着屋子里走去。
可以在外面听见他在屋子里的声音:“爹,俺来家啦!你吃饭了吗?”
大憨爹老迈的声音:“来……家啦?累……够呛了吧?你屋里的,……没……和你一齐……来家?”
杨大憨的声音:“山菊搁后面呢,就回来!”
“咋没人儿给你点灯啊,爹?明博呢?”屋子里,杨大憨说着,划燃火柴,点亮了炕桌上的油灯。
大憨爹躺在炕头上,仰着头向上看着,道:“他给俺……做了饭吃,就……又出去……玩儿了吧?”
杨大憨又拎起放在炕上的东西,道:“爹,你看,这儿是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给的,还给咱包了二十块大洋的红包呢!这儿下,咱可发了吧?”
大憨爹:“别个,也……都给了吗?不是……你给,把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包给……别个的,也都……拿家来了吧?”
杨大憨:“哪儿能呢!是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分着给的!”
大憨爹:“那……还好!就都……留着,给……俺的孙子……明博,解解……馋吧;这儿也快有……小半年儿,没……吃肉了吧?”
“哪儿啊?那不是东家还活着的时候,还给过咱家一回呢吗?”杨大憨说着,脱鞋上了炕,仰头躺在行李上,“……今格儿,可累屁俺啦!”
停了有好一会儿,大憨爹又道:“那……二分离儿的,你……没把……账簿拿去,那……大少奶奶,就……咋着啦?”
“唉!俺这儿不是……还正想和你说呢嘛!”杨大憨翻身起来,朝炕桌前靠了靠,掏出旱烟来,回手从窗户上撕了一条子纸下来,卷着旱烟,道:“……俺这儿也正核计着呢,你说那大少奶奶吧,她咋就恁聪明呢?就光凭着一本啥字儿也没有的白纸本,就愣是把杜保长他给震住啦!那杜保长讹诈杨家不成,反倒还甘愿地又赔给大少奶奶和大姑奶奶二百块!你说,爹,大少奶奶她都是咋寻思出来的道道儿呢?嗯?爹?”
大憨爹:“那……你是说,这儿……大少奶奶,又……中了吗?”
杨大憨:“俺也拿不准。……可你要说是中吧,她那万宝箱子里,……你知道吗,爹?打今格儿一早起儿,她那箱子往外面一摆,俺就觉着不是那么回子事儿。闹了归期儿你说怎么着,瞅了个工夫俺也看清了,原来,她那箱子底下,压着的,都是青石头板儿!”
大憨爹眼睛看着屋顶,眨巴着,像是忽然猛醒似的,扭过头看着杨大憨:“咋?你……说啥?……那……大姑奶奶,可是……知道吗?”
杨大憨:“俺也就是纳闷,你说她到底是图稀个啥呢?……就不是诚心的来,和少东家……过日子的?俺不敢想!”
大憨爹:“也……就是呢!她要是……留了个……心眼儿,趁着……少东家……不搁家,把东家的……家产……都卷了去,可……咋整?”
杨大憨:“所以,俺就琢磨着,咱替东家保管下的那些地契和账簿,还是先不给她,你说成吗,爹?”
大憨爹眼睛看着屋顶有许久,担忧道:“可……那些东西,总……攥在……咱的手里,合……适吗?”
杨大憨欲言又止,大口地抽着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他的脸,陷入了沉思。
270
喜鹊家的屋子里。
喜鹊娘和姜玫守着油灯,对坐在炕桌前。不时的,两人分别趴到炕沿上,朝着地上干呕几下。
又呕完了一次,姜玫擦着嘴道:“行了吧,大婶;……咱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好吗?……事情咱都已经做啦,再害怕还有啥用呢?”
喜鹊娘也擦着嘴巴,道:“俺……也不想这儿样。可就是一想起来……”
姜玫:“那咱们就说点儿别的,转移一下,行吗?”
喜鹊娘:“说别的,就说啥呢?”
“是啊,说什么呢?……嗳,大婶,就还是说说你和杨先生的事,行吗?……我爱听!”姜玫隔着炕桌,拉住了喜鹊娘的手。
喜鹊娘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安静下来,看着姜玫;渐渐地陷入了回忆:
271
晴朗的夏季。
微风轻抚着群山。
大批的日本军人散布在山中,勘探和寻找着什么。
喜鹊家的院子里。
瘦高日本兵坐在院门口,逗着喜鹊和香儿玩着,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矮胖日本兵手拿着水壶,跟着喜鹊娘朝屋子里走去。
到了外间屋子里,喜鹊娘拿着水瓢,给矮胖日本兵向水壶里灌着水。
矮胖日本兵无意间朝着敞开的里屋看了眼。
里屋没有人。炕上地下都收拾得立立正正的。
水壶被灌满了水,哗哗地溢出到地上,喜鹊娘紧着放下水瓢,两腿躲闪着地上飞溅的水花。
矮胖日本兵也上来帮忙,不经意间抓到了喜鹊娘的手,赶紧的松开,可又看见喜鹊娘的胸部挺挺的,马上局促地喘息起来,继而,又兽性大发地拉住喜鹊娘的手,嘴里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向里屋拉喜鹊娘。
“你要干啥?放开俺,放开俺!”水壶掉在地上,喜鹊娘大叫,挣扎着。
矮胖日本兵干脆抱了喜鹊娘,向里屋里走。
喜鹊娘两腿蹬住里屋的门框,不肯就范:“你放开俺!你快放开俺……”
矮胖日本兵红了眼睛,变得愈发的粗鲁。
屋子里喜鹊娘惊慌的声音传到了屋外。
喜鹊听了,惊讶地向屋子跑去:“娘!……娘!你咋地啦,娘!”
“娘!娘!”香儿含混不清的喊着,跟在喜鹊的身后。
瘦高日本兵愣怔片刻,好奇地背着枪也向着屋子的门口走去。
272
远处的山间小道上。
喜鹊爹肩扛着一捆柴草,刹着腰小跑着赶着路。
喜鹊爹走上一道小山坡,放眼已经可以看到自己的家了。
喜鹊爹把肩上的柴草掂正当些,继续赶路。
从喜鹊家的方向隐隐地传来香儿的哭声和喜鹊的叫娘声,以及喜鹊娘和人边厮打边声嘶力竭的声音:“快跑,喜鹊!……喜鹊,你带着妹妹快跑啊,喜鹊!不要管娘……”
喜鹊爹顿在山腰上,诧异地向着家的方向看着,听着。
“他娘!”蓦地,喜鹊爹扔了柴捆,从后腰上拽出镰刀来,拿在手里,连滚带爬发疯了似的向着家里跑去。
273
喜鹊家的院子里。
瘦高日本兵和矮胖日本兵已经把大枪靠在杖子上,正两手扎撒着,像是老鹰抓小鸡似的,正寻找着机会想要抓住喜鹊娘。
喜鹊娘手里拿着扁担,护着身后的喜鹊和香儿;香儿坐在地上,哇哇地大哭着。
“喜鹊,……喜鹊,……你带着妹妹快跑啊,跑啊,喜鹊!”喜鹊娘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整理了下被扯烂了的上衣,焦急地向喜鹊道。
两名日本兵终于瞅准了机会,同时扑上来。
喜鹊娘抡起扁担打过去,被瘦高日本兵抓住,矮胖日本兵拦腰抱住了喜鹊娘。
“娘,娘……”喜鹊手打脚踢着日本兵,但是他身单力小,根本就不起什么作用。
“他娘!他娘……”透过杖子,可以看见院子外喜鹊爹喊着跑过来。
“他爹!你快救俺!”喜鹊娘像盼来了救星似的回应喜鹊爹。
还搁着杖子,喜鹊爹就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况,不由得大吃一惊,愤怒地吼了一声:“啊?……畜牲!快放手啊,你们!”
喜鹊爹不顾一切地跑进院子,和两名日本兵支巴在一起。
两名日本兵放开喜鹊娘,又一齐扑向喜鹊爹。
喜鹊爹手里的镰刀被打落在地。
喜鹊爹也踹到了矮胖日本兵的裆部,矮胖日本兵捂着裤裆嚎叫着,然后发怒,在次扑向喜鹊爹。
喜鹊爹几次被打倒在地,又爬起来。喜鹊娘也在一边助阵。
“他娘!……你先带着孩子快跑!”喜鹊爹擦着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努力地抵挡两名日本兵。
“他爹,你快走!”喜鹊娘一边助阵,一边向喜鹊爹喊道。
瘦高日本兵抓到了扁担,抡起来,打在喜鹊爹的头上。
喜鹊爹在次倒地,同时也抓到了失落的镰刀。
“你奶奶的,俺和你们拼啦!”喜鹊爹站起来,身子晃荡了几下,摇了摇头,不顾一切地抡着镰刀,向着日本兵砍去。
瘦高日本兵先捂着胳膊,“嗷嗷”地叫着向后退去。
紧接着,矮胖日本兵又捂住了脸,血从他的手指缝中汩汩地涌出,他也呜里哇啦地叫着向后退去。但是,退去的时候他却碰倒了大枪,他抓起大枪来,拉开枪栓,胡乱地朝着喜鹊爹打了一枪。
香儿哭声嘎然而止。
喜鹊爹身子一震,顿在那里,却又没发现自己中枪。
喜鹊爹的身后忽然传来喜鹊娘的的惨叫:“香儿!”
喜鹊爹回头看去,只见香儿已经扎煞着双手,仰躺在地上,头上血肉模糊。
“俺****的祖宗,……小日本!”喜鹊爹嚎叫着,挥着镰刀向着矮胖日本兵扑去。
矮胖日本兵正在擦着脸上的血,见喜鹊爹扑过来,连忙又开了一枪。
随着“砰”的枪响,喜鹊爹的身子僵住了。鲜血正从他的胸口上汩汩地涌出来。渐渐地,喜鹊爹手里的镰刀落在地上,身子也失重地倒了下去。
“他爹!他爹……”喜鹊娘又急跑过去,抱住喜鹊爹。
“妹妹,妹妹,……爹,爹……”喜鹊也喊叫着跑到喜鹊爹的身边,抱着喜鹊爹的胳膊摇晃着,“爹,爹,你咋啦吗,爹?”
一旁,两名日本兵相互搀扶着,拖着大枪,向着院子外面走去。
山坡上和沟底小道上,正有大批的日本兵如临大敌地端着枪试探地走过来;团山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