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5
杨大憨家。
大憨爹躺在炕头上。
炕桌已经被推到了炕梢儿,炕桌上点着油灯。
杨大憨脑袋冲着窗户,半靠着行李卷躺着,用一块布条缠着手上的伤口。
爷两个儿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大憨爹:“……多悬啊?!俺……就说啊,你往后……也得……多动动……心眼儿,也不能……啥事儿……就恁么……生往上顶。和日本人……你还讲啥……明刀……明枪的呢?他们……没有信义!”
杨大憨:“俺也知道啦,爹!……今格儿,生不冷子的,他们就跳出来拦挡着俺,你说俺来气不来气?……俺也知道,大少奶奶交代俺的事儿,就耽误不得。可他就非要欺负咱,是拿着咱中国人不当人看,你说俺……唉!不说啦。……越说俺也越来气!”
大憨爹:“那你……才刚儿……不是说,大少奶奶……就让你去……她们娘家……去干啥去来?不是……赇钱……去了吗?……那钱,她是真个……要给大姑奶奶……当陪嫁?俺……咋就听着……不对味儿呢?”
杨大憨:“俺先也知不道。是后了,俺看他们家急得啥似的,等把钱给俺拿上了,俺还闹了个愣怔,他们才说是大少奶奶有急用,俺才纳么儿着是恁么档子事儿。所以,俺也就急着赶回来,可没承想,半道儿上,就又碰上了恁么两个短道的孽障!”
大憨爹停顿了良久,又道:“俺……咋就……越听着……恁么的……别扭呢?不都是……男方的……给女方……彩礼吗?咋就到了……大姑奶奶这儿……就……陪着……一百亩的地……不算,还要再……陪嫁上……一千块的……现大洋呢?莫不是……”
杨大憨打断大憨爹道:“莫不是,大少奶奶就急着要把大姑奶奶给嫁出去?……你说,是这儿样吗,爹?”
大憨爹:“反……正是啊,俺就不得……不恁么想。”
杨大憨:“俺也闪过这儿样的灵光。……可俺又纳么儿着,你说,大少奶奶她把啥啥的都陪嫁了个精光,又图的啥呢?……俺就又不敢想。”
大憨爹又停了好一阵子,道:“也……是啊!……不地,那……账簿和地契啊,你就还是……搁手里头……攥着吧。不看,日后……有个啥变故……唔的,你呢……也好给……少东家……留个把柄儿。……那少东家……就,还没个……信儿吗?”
杨大憨:“俺这儿一程子也没倒开手脚儿,也没打听。可俺也听说,大少奶奶就托了她娘家的人,一直也在四处的搜摸儿着呢!”
大憨爹:“那你……屋里的,咋就……还没家来?”
杨大憨:“俺不是也说给你了吗,搁东家那儿给大姑奶奶忙乎着明格儿的事儿呢。”
大憨爹:“哦!……那你也……就早点儿的……睡吧;跑了……这儿一天啦,又打了……那一架,也累了!”
“俺……还真是……有点儿犯困。”杨大憨把身子侧过去,不一会儿,便打起了鼾声。
426
张晋家,杏的屋子里。
杏扭曲着身子,衣衫不整地仰躺在炕上,酣睡着。
一旁,炕桌上点着油灯,张浩趴在炕桌上已经睡着了。
地上,张发财木讷地靠着柜子,蹲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外屋的门响了一下,俄顷,蛾子端着一碗饭进来:“他四叔,你咋还不去吃饭呢?……事儿有事儿在,你往后也长着点儿记性,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咋就还那么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不着个调呢?饭还是要吃,啊!……给,快吃吧!……拿着啊!”
蛾子把碗强塞在张发财的手里,又转向炕上,道:“浩!……这儿孩子,你咋就恁么睡了呢?……起来,脱了衣裳去睡!”
蛾子没有脱鞋,跪着上了炕,把张浩扶起来,放躺在炕上,又给张浩拽去了外衣,枕上了枕头。
转身,蛾子下了地,脱了鞋,又上了炕,到杏的身边:“你就咋样啦,他四婶?”
杏酣睡着。
“唉!”蛾子叹了口气,把杏托起来,也给垫上了枕头。
427
杨俊家的东屋里。
炕上,葫芦家的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支在炕上,借着油灯的光亮,正在曲曲古古地缝着一条新被子。
山菊在地上柜子前,正在把一些东西包在一个大包袱皮里。都包好了,把包袱皮扎结停当,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仰着头看着屋顶,核计着还差什么事情没有做。
西屋里。
杨福头已经躺在炕头,一只手摸着大筐里的公鸡,睡着了。
周凤兰斜坐在炕桌前,正在把一摞摞的大洋,用大红纸仔细地封起来。
杨大妮斜卡在炕沿上,两只脚躇在地上,正在抹着眼泪。
杨大妮一抽一抽的,道:“……俺咋就……好拿过恁么些的东西去呢?等俺弟回来啦,你们可咋过呀?”
周凤兰:“你看看你,姐姐;怎么就又来了呢?……我不是说了吗,有这些东西在,你也不至于在婆家受气?……你性子软,婆家呢,又挺有自己的想法的。再加上咱家爹已经不在了,也没了以前那么大的威势。你不带了这些东西去,他们要是小看你,再欺负你,怎么办?”
杨大妮:“那俺就成了啥人啦,败坏了爹和好几辈子祖先给你们留下的家业?”
周凤兰:“话呢,也不能这么说。这家业呢挣来了,总还得有个人去消受不是?总这么攒着,又有什么用呢?……好啦,姐姐。……这一千块钱呢,我也都给你封好啦。明天到了你婆家呢,坐福的时候,你也紧盯着点儿。你婆家人多手杂,不像咱们家,也小心就让谁给你摸了几块去。……还有啊,这赏给厨子的红包、给饭房的喜钱、闹洞房的搅房钱,你也都仔细的装在贴身的衣服里……”
“弟妹!”杨大妮忽然转身抱了周凤兰,趴在周凤兰的怀里,哭了起来。
周凤兰先还一愣怔,继而,慈母般地轻抚着杨大妮的头发。
“弟妹!……俺那死去的爹!……娘……”杨大妮愈发的感到委屈,索性敞开心扉,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428
鞭炮和唢呐声响着。
一些村民们,以孩子和妇女居多,跑踮着从村街上而过。
很快的,人们聚集在杨俊家的大门口。
杨俊家的大门前,停着来接亲的大车和杨俊家的大车;葫芦正在给每一只牲口的头上系着红纸做的红花。
碌碡牵着长长的红绸带,引领着已经是新娘子打扮的杨大妮,缓缓地从院子里出来;躲避着鞭炮炸出来的纸屑。
葫芦家的和山菊搀扶着杨大妮一直到第一辆大车前,上了大车;葫芦家的也跟着上了大车,坐下,回手接过杨大憨传给山菊的打扮一新的杨福头,放在杨大妮的身边,道:“来,挨着大姑奶奶坐;你今格儿也是新亲呢!”
脸上带着伤痕的杨大憨又进到院子里去,不一会儿,又和一些帮忙的人,各自抱着嫁妆,先后的出来,放置在后一辆大车上。
大车霎时被装得满满的,高高的。
众人又来回地抛掷传递着绳子,把嫁妆绑牢在打车上。
唢呐手渐渐地向着第一辆大车的前面移去。
碌碡二了巴腾地拎了一个小筐,抓了筐里面装着的花生大枣,向周围的人们头顶上高高地扔着:“抢去吧!……掰掰掰掰掰(注:象声词,北方农村叫狗的声音。)!”
花生和大枣从人们的头顶上落下,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捡;有几个孩子刚刚弯了腰,就被妇女拉了回来。
“捡啊,捡啊?……要饭花子们!”碌碡得意地嬉笑着也上了大车。
第一辆大车在唢呐声的引领下,向前走去。
葫芦跳上后面拉着嫁妆的大车,也松开了车闸。
杨大憨腿脚有些不太敢吃力地追上第一辆大车,搬着车厢,和杨大妮道:“大姑奶奶,有啥事儿,你就找人带个话儿,说给俺一声,大姑奶奶!”
盖着盖头的杨大妮不说话。
碌碡回头拥了下杨大憨的脑袋:“得了吧,你!……就有啥事儿呢?还说给你?你是她啥人呢?”
“日……”杨大憨想要动怒,又隐忍住,依旧拉着大车的车厢,“……俺是在和俺大姑奶奶说话呢!……大姑奶奶,你要是受了欺负,可千万的就别忍着,一准儿的要传话儿回来,说给俺!”
“起开吧,你!……说给你,又能咋着?”碌碡拿起刚从腰上解下来的红绸布,叠成几匮,向着杨大憨抽去。
杨大憨松开拉着大车的手,躲闪开;被气得鼓鼓的,又隐忍着,站在那里。
大车在喜庆的唢呐声中,颇有些哀凉地渐渐地远去,变得迷离。
村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也瞬间就散去了。
杨大憨顺着村街向回走着。
杨大憨的步履和身子忽然都变得蹒跚和吃力,费劲地走着。
村街上空荡荡的,以至变得冷清。不知道是不是杨大憨的视觉出现了错误。
渐渐地,地上出现了凌乱的花生和大枣,像是根本就没有人动过的样子。
杨大憨逐渐地停住脚步,不认识了似的看着杨俊家的大门口。
杨家的大门口,也变得孤寂和寥落了;只有一片鞭炮的碎屑满是凋零的覆盖在地上。
良久,杨大憨又逐渐地挪动脚步,茫然地踏着花生和大枣,以及鞭炮的碎屑,迟缓地向着杨俊家的院子里走了去。
429
杨俊家的东屋里,静静的,没有人,显得空荡荡的。
西屋里,周凤兰趴在炕上,脸也贴着炕,木讷地看着炕席的花纹。
一旁,大筐里的公鸡,也在盯着周凤兰。
“大少奶奶?”山菊在外间屋子里叫了一声,然后,等了一会儿,端着托盘进来,向炕桌上摆放着饭菜,道:“大少奶奶,吃饭吧,大少奶奶!”
周凤兰没有动,痛心和疲累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正要向门口走去的山菊又停住:“……怎么啦,大少奶奶?吃饭啦!”
周凤兰又停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吃力地向起爬着,道:“哦,没……什么。我……也许是……真的累了。……你和大憨吃了吗?”
山菊:“大憨家去吃。俺……旧会儿!”
周凤兰在炕桌前坐下来:“一起吃吧。……今天没有外人。”
“那咋行呢?长幼尊卑,是不能乱的。”山菊犹豫着,出去了。
周凤兰没再说什么。可拿起了筷子,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430
竹内和团山分别坐着摩托车,从村东口走进来。
摩托车在村口停下,竹内拿着一根棍子下了车。
不远处的土道上,一小队日本兵正抬着路障跑步走来。
“你的,去金洞的;我的,去村子里面的。”竹内冲着下了摩托车的团山用日语道。
“哈依!”团山向竹内敬了个礼,重又上了摩托车,向着山里面驶了去。
竹内又用日语指挥众日本兵道:“快快的,快快的。……这里的。……还有那里的!统统的占领了的!”然后,用棍子点划了村口的路面,向着村子走去。
在竹内点划过的地方,日本兵很快的设置了路障。然后,又抬着另一道路障,跟着团山走去。
431
张晋家的屋子里。
张晋坐在炕沿边上,两脚耷拉在地上,手里拄着棍子。
蛾子拿着毛巾,给张晋擦完了脸,端起炕桌上的粥碗来,用羹匙舀着,喂给张晋吃。
张晋细嚼慢咽着,渐渐地,伸了手,想要拿过蛾子手里的饭碗来,自己吃:“你就……给俺吧,俺自格儿吃。”
蛾子躲闪开张晋的手:“不地,爹。还是俺喂给你;你多吃点儿!”
张晋也不在坚持,又张着嘴接了一块咸菜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忽地,院子里发出大门的“窟咚”一声响声。
张晋和蛾子,都望向了窗户。
但只见院子里,竹内带着几名日本兵,突然闯进了进来。
竹内把手里的棍子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向着日本兵们挥了挥,用日语道:“快快地,征用了的!”
几名日本兵端着大枪,分别跑进几个屋子里去。
不一会儿,两名日本兵就架着杏,从杏的屋子里出来,把神志不清的杏掼在屋门口,又进屋去,赶了张发财和张浩出来。然后,又向别屋子里钻去。
蛾子疑惑地把饭碗放在炕桌上,刚想出去看个究竟,两名日本兵就闯进了屋子,把蛾子撞了回来。
一名日本兵用日语道:“出去,出去。这家的房子,皇军已经征用了的!”
蛾子听不明白,两手抱在胸前,向后退着。
另一名日本兵从炕上拽下张晋,连拽带拖着,拉了张晋出去。
蛾子更加惧怕,发出了尖叫声:“啊……!爹!”
日本兵也不搭话,上前扯了蛾子的胳膊,就向外拖去。
蛾子一边挣扎着,被拖出屋子去。
蛾子一直被拖出到大门口,扔到地上。
“放开俺,放开俺……”蛾子惊恐地抱着脑袋好一会儿,才渐渐地抬起头来张望。
远处,一些乡民们在朝这边观望着。
身边,张发财和张浩抱着脑袋蹲在一边;张晋则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这时,门里边又有两名日本兵架着杏,推扔了出来。
蛾子赶紧的又抱住脑袋,不敢看着大门里。
良久,几名日本兵轮番地抱着一些张家人的被子等用具,从大门里扔出来。
蛾子瞥着张晋喘气费劲,渐渐地挪向张晋,惊惧地瞟着大门里,给张晋翻了个身。
张晋喘着:“这儿是……要把咱……赶到哪儿去啊?”
蛾子瞥着大门里再没动静,才坐下来,把张晋的上半个身子抱在自己的怀里,颤声道:“爹……!没……事儿,没……事儿,啊,爹……”
张晋:“咱……就这儿样……死定了吗?可咱……还欠着……东家的钱呢啊啊啊……”
张晋渐渐地大张着嘴,没有眼泪地干嚎起来。
张发财瞥着大门里,惧怕地蹲着挪着,到大门口前,扯过了一条被子来,又霍地站起来,拉了下张浩:“快走,儿子!”
张浩被拉着走出去几步,又回着头道:“还有俺娘和爷爷;……三娘呢?”
“你哪儿就还顾得了那些?!”张发财抱着被子,硬扯着张浩,走了去。
蛾子安抚好了张晋,瞥了眼离去的张发财和张浩,又挪到杏的身边去:“他四婶!……他四婶?……你就咋样啦?你咋就还睡得着呢?”
杏被蛾子扶坐起来,神志不清地流着口水。
蛾子朝着大门前看了眼,胆子也大了起来,叹了口气,道:“唉!看来,咱是被扫地出门啦!可老天也不饿死瞎家雀儿,咱到了哪儿,也都能活。……他四婶,你也甭着急,就等俺先扶了爹去,再回来搀你,啊;……你先搁这儿等一会儿!”
蛾子把杏拖到墙边靠着,回头过去搀扶起张晋,张晋一步三回头地,两个人缓缓地向着远处走了去。
432
山野里。
一展日军旗子下,一名日本兵站在漫地里,两手捧着点燃了一支香烟,吸着,又端了枪,来回地遛跶警戒着。
蓦地,看见杨大憨拿了农具从不远处的坡下走了上来,日本兵赶紧吐了烟,用脚踩灭,端着枪,用日语道:“站住地。这里的,不准通行的!”
杨大憨一愣,惊住在那里,看着日本兵。
日本兵又挺了挺大枪,用日语道:“绕行的!”
杨大憨暗中较着劲,转身离去了。
绕了好一段时间,杨大憨踏着草丛出现在另一段路上,走上了一条小道,便顺着小道,想要走上去。
忽地,居高临下地又出现了一个日本兵,端着大枪用日语道:“站住地!……皇军的军事要塞,绕行的!”
杨大憨瞪着眼睛向上看了会儿,赌气扭了头,顺着小道向回走去:“****个娘的,哪儿哪儿的都不准过,是你家的地盘啊?误了地里的庄稼,你给俺粮食吃啊?……鬼,就是鬼,鬼子!”
杨大憨赌着气地一路走了去。
433
村街上。
自东村口延伸到村子中间,有小半个村子都被日军占了去,布满了日军的岗哨。一些门楼上插着日军的旗子,一些日本兵背着大枪,刺刀明晃晃地闪着寒光,在原地遛跶着。
几名日本兵正搬了些厨房用具和几袋子米面,进到张晋家的院子里去。
表情痴呆,靠墙坐着的杏被进进出出张晋家的日本兵的影子晃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好奇地向着大门口爬去。
一名日本兵从张晋家的院子里出来,没留神被杏绊了个前倾,回头站稳了身子,朝着杏踹了一脚,用日语骂道:“猪的,滚开的!”
杏吓得赶紧停止了动作,两手抱着肩膀打颤;又渐渐地抬起头瞥看日本兵。
本已经想要离开的日本兵霍地又停住,诧异地看着杏。
杏衣不蔽体却又娇好的面容惊惧地呈现日本兵的眼里。
日本兵渐渐地动了心思,色色地蹲下身子,粗暴地搬起杏的下巴看着。